翁婿二人去吃午饭。
张峦倒没显得如何,虽然女儿分娩这件事关乎张家兴衰,但他像是没心没肺一样,脸上始终挂着慵懒的笑容,反倒因为早晨忙着入宫,没顾得上吃饭,而在餐桌上多吃了两碗。
吃完心里还在想,这宫里的菜式看起来简单,味道确实不错!
“陛下,多吃一些啊。”
张峦招呼道。
朱祐樘只是随便对付两口,一脸担忧之色,不时还露出几分委屈:“我突然想母妃了…她一天福都没享就走了…”
张峦一听,瞬间不敢造次,劝慰道:“往事已矣,如果皇后能顺利诞下孩子,这也算是一种传承,纪太后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为此感到欣慰。”
朱祐樘抬起头来,面色沉重:“感觉时间没过去多久,甚至儿时的事情,我都还依稀记得。”
“嗯。”
张峦随口应了一声,心里却在想,你那时不是才五六岁吗?
真记得那么清楚?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母亲死得很蹊跷,到现在都没人敢查,而你自己好像也不想查,当上皇帝后压根儿不见动静,你也不见得真有多孝顺。
甚至下面的人提出让你彻查,你都能做到视若无睹,莫非你知道你母亲是自然死亡,或是你母亲是以自我了断的方式来帮你避祸,你自知无须追究?
吃过午饭。
翁婿二人互相间又做了一番鼓励,然后一起回到交泰殿那边等候消息。
女官那边也算尽职尽责,源源不断地把张玗最新情况汇报过来。
“皇后她…很辛苦吧?”
朱祐樘总是第一个站起来问询那些前来传报的女官,有关妻子的情况,而每次都是张峦把朱祐樘拉回来坐下,甚至有点儿不避讳君臣之别。
在张峦看来,什么坐拥天下的皇帝,这会儿就是我女婿,关心则乱且各种找麻烦,幸好我女儿有见识,知道她丈夫不靠谱,没让我这女婿去坤宁宫外等候添乱。
要是让他听到里面妻子疼得呼天号地,那不得急死?
可能是九月的午后还有些热,太阳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加上昨晚张峦没睡多好,直接就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听闻鼾声的朱祐樘有些不能理解,你这个当父亲的,心可真大啊,或者说这才叫干大事的人?
反倒自己这边显得小家子气…
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日斜西山,尚未落下,有女官匆忙跑了过来,远远就招呼:“陛下,陛下…好消息,好消息啊!娘娘生了!乃是位皇子。”
“嗯?”
张峦从睡梦中惊醒,霍然站起,挺直腰板后甚至不知自己人在何处,整个人犹自处于懵逼状态。
朱祐樘冲了过去,一把拉住岳父的手,激动地道:“岳父,你听到了吗?我做父亲了!是个皇子!朕有太子了!”
“生了?”
张峦脸上迅即涌现一抹喜色,道,“哦,是,是。我就说没事嘛…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啊等等,还不是太子,只是皇子!陛下,恭喜、恭喜了!”
说话间,张峦忍不住把手抽出来,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就像是黄粱一梦,甚至没从睡梦中醒来,四下看了半天,都还没完全搞清楚自己在哪儿。
此时覃昌等人也跑了过来,直接跪下来磕头:“陛下,可喜可贺,皇子诞生了!大明皇室有后了!”
“好,好啊!”
朱祐樘非常高兴,“今天做事的,全都有赏。覃大伴,你来安排!我…朕要去看看皇后…她辛苦了!”
朱祐樘有儿子了。
母子平安!
以至于他手舞足蹈,高兴得有点儿找不到北,一股兴奋的情绪在胸腔蔓延,见到谁都乐呵呵的。
张峦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小丑,心里琢磨开了:“还在守孝期你就生儿子,让世人知晓后会怎么评价?不过你是皇帝,天下间已经没人能管着你了,好像也没那么多忌讳…”
平常百姓人家,一旦涉及到守孝等事,连嫁娶等事都要停下来。
而像朱祐樘这样,却可以直接生孩子,这大概就是皇帝的特权。
就连一般王公贵胄府上,如果在守孝期间诞下子嗣,都会被参劾。
“张阁老,您不去坤宁宫,承接一下喜气?”覃昌见朱祐樘已离开,而张峦还坐在那儿发呆,不由问了一句。
张峦一摆手,道:“早就料到的事,有何意外?再者,我到底是臣子,去了恐怕不太方便。”
覃昌笑着点头:“说得也是,毕竟这是陛下和皇后夫妻间的事情。对了,之前清宁宫已多番派人来问,要不您过去通知一声?太皇太后得悉此事,定会很高兴,如今皇家也算是四世同堂了。”
“那…行吧,我过去看看。”
张峦起身。
覃昌问道:“不跟陛下知会一声么?”
张峦摇头:“陛下都没带我过去…再说清宁宫距离此地也没多远,真有什么要紧事,知会一声便可,作何那么麻烦?”
“对,一家人不必见外。”
覃昌说到这儿,心底很羡慕张家。
历朝历代就没见过哪个皇帝会跟自己的岳父待在某个地方,一边谈心一边等候自己的孩子出生的。
自古也没哪个皇帝就娶一个皇后。
张家真就做到了跟皇帝一家亲,这是大明所有皇亲国戚都羡慕不得的存在。
清宁宫。
周太后其实早先一步已得知自己多了个重孙子的事。
不过当张峦亲自把消息带过来时,她还是客气地做了接待,还假模假样装做自己刚知晓的样子,好似享受这种被人分享喜讯的快乐。
“来瞻,你可真不容易,女儿入宫这才一年多两年不到,就做外公了!诞下的麟儿,很快就是太子了!”
周太后笑道,“这孩子也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将来我那皇孙就算有更多皇子,也是比不得的。”
嫡皇后生的嫡长子,且还是在皇帝登基后出生,且皇帝只娶了一位皇后的情况下,外公还是当朝阁老,深得皇帝信任…种种光环加持下,这个皇长子简直是天命所归。
张峦道:“话说,这孩子不太好养啊。”
“来瞻,这我就不得不说你了。”周太后白了大侄子一眼,道,“在这喜气洋洋的时刻,你非得说丧气话吗?就算是如此,不是还有你这个医术精湛的人在?要是让你女婿知晓,还不得埋怨你?”
张峦摇摇头:“哎呀,不知怎的,我总觉得眼前一幕不太真实。”
“哈哈。”
周太后开怀一笑,道:“都是当外公的人了,说什么真实与否?是不是也羡慕皇帝?有本事啊,回头让你的孩子早些成婚,也给你生一个出来!老张家不就有后了吗?”
“我那俩孩子…太过闹腾,总觉得…唉!”
张峦此时内心很纠结。
一边为女儿生下皇长子而感到高兴,一边又觉得,这一切来得实在太过容易,就像是做梦一般,生怕梦醒了回归到原本庸碌无为的状态。
周太后道:“哀家可听说,你次子延龄,在南方做了不少大事,不仅整肃了南京官场,提振了地方经济,还给朝廷创收,不过也因此遭致不少人攻讦…据说现在参劾他的奏疏,比参劾你的都多。”
张峦道:“唉,也不知他具体做了些什么,竟招致那么多谤议。”
“帮朝廷做事,哪用在意太多名声?”
周太后微笑道,“我倒觉得这孩子实诚,为了朝廷的利益可以不顾一切。我还特地跟皇帝说了,让他多加照拂。
“其实延龄这孩子,皇帝也很看好。这次去南方,就是动了不少人的利益,遭人嫉恨了,你别太往心里去。”
张峦急忙道:“怎么会呢?到底是自家孩子。”
周太后点头:“你这做父亲的,要为子女遮风挡雨,如果连这都做不到,有何资格教导后代,且以你为榜样呢?”
“是。”
张峦口中虽唯唯诺诺,心里却在想,我可不敢让那小子拿我当榜样。
那小子太过妖孽,其行事风格,诡诈多变,机谋百出,当世无人能与之匹敌,我只是跟着他喝口汤而已。
“来瞻,今晚要到乾清宫吃宴吗?”周太后道,“哀家很想过去看看,话说,多了个重孙,哀家心中实在欢喜得紧。”
张峦道:“侄儿就不过去了,在那边守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孩子出来,陛下和皇后肯定全都喜不自胜,忙着过二人世界,我过去必定会打扰到他们。当然…大姑过去,他们必定是竭诚欢迎。”
周太后白了张峦一眼,笑着道:“瞧你这话说的,好似是在点我一样。你不去,哀家自然也不好意思去。回头自会见到。”
“对,对。”
张峦点头不迭。
“不过说起来,最近一段时间,恐怕见不到皇后过来请安了。”周太后道,“接下来她得好休养好一段时间。”
张峦道:“那我就替小女向太皇太后请安咯。”
“用得着你来请?”
周太后道,“看你这倦怠的样子,跟陛下熬得很辛苦吧?好了,哀家就不多留你了,早些回去歇息!不过你可别忘了,周家几个子弟,现在急着建功立业呢。”
“是。”
张峦心里在想,你这边耗尽心力为你周家子弟筹谋,让他们进入军旅,混点儿军功。
但周家人可未必会这么想。
看你家那些子侄晚辈,哪个去了军中不是在抱怨?倒像是我张家人在为难和报复他们,谁领情?
张峦从清宁宫出来,径直出宫。
这次他是准备直接回府,把好消息告知妻子和家人。
刚出长安左门,就见到不少内官正往各处奔走。
张峦四下看了一眼,正好瞥到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荣从南边的东公生门过来,快步往宫里赶。
“李公公?这是怎么了?”
张峦环顾一圈,问道,“京师出了什么大事吗?”
李荣紧赶几步到了张峦面前,笑着说:“张先生,现在有什么事,比皇后诞下皇长子更为重要?这好消息,当然要第一时间通知京师各衙门,让世人都知晓此事,这不,咱家刚从六部、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和宗人府回来…”
“哦!”
张峦恍然大悟,耸耸肩道:“原来是为这件事。”
李荣见张峦不是很兴奋,当即好奇地问道:“国丈您怎还有些失望?莫非是在期待什么?”
大概意思是,你难道期待孩子出生当日就册封太子?
是不是太过操之过急?
“唉!李公公别误会,我只是在想,一切都太平无事,自是最好不过…可每日都那般疲累,甚至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生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张峦又开始用发癔症的方式,在李荣面前装孙子。
李荣听到这话,显得很尴尬。
世上没有谁,会像眼前这位张大国丈这般消极,遇到一个人就说他有多辛苦,有多累。
且还不像是装的…
如果是装的,得多高的水平,才能把自己装成这副熊样?
但问题是张老国丈您每日都缺席朝会,衙门也不见你去,每日到底在忙些什么?真心不明白啊!
“张先生,咱家得回宫去复命了。”
李荣善意地提醒。
“告辞,告辞。”
张峦赶紧行礼。
这边张峦刚回到家门口,没等他下马车,前边赶车的常顺的声音传来:“有人在前面拦道。”
“谁啊?”
张峦嗔道:“莫非还有人敢在我府门前行凶不成?”
此时的张峦有恃无恐,作为皇帝的岳父,未来太子的亲外公,身边又有数十名全副武装的锦衣卫保护,还能在四九城吃亏不成?
当他下了马车,才发现堵路的人是王越。
“下官王世昌,见过张公。”
王越一来,直接往地上一跪,额头“砰”的一声撞到了地面。
这一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把张峦当场给整破防了。
他赶紧上前,扶起王越道:“王侍郎,您这是作甚?我与你乃平级论交,何须如此大礼?”
王越也没说非得跪在那儿,被张峦扶起之后,急忙道:“您乃寿宁侯,又是阁臣,助陛下做了那么多大事,参与朝中机要事务,如今太子已诞,作为国母之父,您更是劳苦功高!下官这点儿礼数,都是轻的。”
张峦连忙摆手:“你可莫要乱说,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不过是我那皇后女儿刚生了个男孩罢了。”
王越感慨地道:“皇后之子,又是皇长子,岂能不是太子?早晚的事情而已。”
“王公,你可千万别如此。”
张峦本来不想接待王越。
但现在人家自己找上门来了,还精准卡在他从宫里出来回府的时间节点上,且这么多礼数,让他无从回绝。
“进去叙话?”
张峦只是客气客气,但对王越来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攀附机会。
王越赶忙打蛇随棍上,欢喜地道:“能与张公您促膝长谈,真乃人生之大幸也。还望您能多加提点,对下官来说堪称受用无穷。”
“你…”
这把张峦整得很不好意思。
你王威宁多大的名声?
我在大明,崛起也就不过一两年时间,虽然做了点儿事情,但跟你相比,就好似萤火虫与皓月争辉一般。
而你却对我如此恭谨?
“请吧。”
张峦这下没辙了,只能带着王越走向侯府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