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从丹房底下走,而在使了障眼法之后直往山顶天池的西侧去,要从天池底下走。如果李无相想要从丹房的入口处、那条水道的中段截住自己,那也能提前发现。
她隐匿着身形,直冲到天池上空。没急着即刻没入水中,而先放出神念在周围感应了一圈以防有埋伏,…然后就发现好像真有埋伏!
每家宗派修炼的功法不同、真气运行的路线不同,气息也就略有不同。到了她这种元婴境界的修为对这种东西是很敏感的,因此立即就觉察到,那正是极微弱的剑宗真气,就藏在大湖西岸的一片红枫林中。
好啊,这李无相倒是真赌对了——自己可能从丹房走,也可能从这里走,他正好就在这里等着!
在今天见到他以前,佟栩还会再赌一赌对方并未发现自己。可之前见识了他的手段,她连赌也懒得赌了——对方该是也觉察到自己就在湖上了。
她在半空中稍做停留,冷冷一笑、现出身形,落在那片红枫树林边,背靠湖边的白沙岸,高声道:“我猜得没错。有些事不好人前做,只能人后做。李无相,以你的修为还有必要藏头露尾吗?”
被她喝破行踪,枫林中的人果然走了出来。
佟栩微微一愣…那里面的不是李无相,而是他身边那个小姑娘——天池湖边的这片枫林是矮枫,树叶红得像火一般。而这小姑娘穿着灰色的道袍从里头走出来站下、离她只有三四步远,就好像是从火里走出来的。她朝她笑了一下:“佟宗主,我不是李无相。”
佟栩没说话,只将神识再次外放,却没发现这小姑娘身边还有什么人。
可她知道李无相必然就在附近,只是不知道叫这小姑娘现身来做什么。她明白自己今天是走不了的了,索性冷冷一笑:“李无相,有什么话你自己不来说,却叫她来说?”
薛宝瓶站着不动:“他并没在附近,这里就只有我。佟宗主,你的血流得太多了,不要包扎一下吗?”
搞什么鬼?来欲擒故纵的这一套?
这种手段她平时用得也多,只是没料到有一天会叫别人用在自己身上。
佟栩冷冷看着薛宝瓶,沉默片刻,忽然一笑:“怎么,你们是觉得叫你近了我的身,就能将我活捉了?”
薛宝瓶摇摇头:“只是想给你包扎一下,他也的确不在这儿。”
佟栩懒得再说,隔了一息的功夫,忽然退后一步,坐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两位真是好兴致,既然你们兴致好,我也不急。好啊,小姑娘,你敢过来吗?”
薛宝瓶没迟疑,慢慢走到她身后,佟栩就把身子稍稍侧了一下,用余光看着她。
元婴修士早就不惧什么寒暑了,穿衣无非为了遮羞而已。佟栩相貌美丽,穿着打扮就稍微上心些,因此今天的衣装是一件淡黄色的轻便法袍。
之前离殷一刀刺入她后心时她体内真力自行运转、血肉凝合,是一边将利刃挤出去、一边闪到一旁的,因此刀刃在衣衫上拖了很长的一条口子。此前又使了神通掀起狂风,这衣衫的破口就撕裂得更大了。于是薛宝瓶一走到她身后,就看到了那伤——刺得算深了,她不确定是不是看到了肩胛骨。不过这样大的伤口却没有外翻,而紧紧闭合着,从伤口中慢慢地渗着血。
她就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玉瓶,拨开了塞子,说:“这是金玉液,佟宗主该闻得出来吧?”
佟栩说:“我现在只要念头一动,立即就能震死你。”
薛宝瓶笑了一下:“我觉得你不会——宗主你别紧张,我要上药了。”
她说了话就微微倾了倾那玉瓶,从中滚落出一滴金色如水银般的液体。一落在伤口上,向内渗透进去,向外结成一片薄膜,血顷刻间就止住了。
薛宝瓶塞上塞子,又走到佟栩面前:“好了。佟宗主,你走吧。”
上药时佟栩就已经运行真气,知道那真是金玉液,其中也没加料。这时听薛宝瓶说了这话,心中忍不住一愣,但脸上仍旧波澜无惊,只吐出一个字:“走?”
薛宝瓶叹了口气:“我们没想要拦你,也没想要杀你,他也的确不在这里。是我对他说,或许可以劝劝你。”
佟栩盯着薛宝瓶看了一会儿,又向四下里瞧了瞧,忽然微微一笑:“哦,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她再次上下打量薛宝瓶,摇摇头:“怎么,你觉得像这样为他冒一冒险、做一做事,就不再是炉鼎了吗?”
薛宝瓶神色如常:“我不明白你说的炉鼎是什么意思,但知道应该不是好话。不管是什么话,佟宗主你可能都想错了。”
佟栩看着她,脸上露出微嘲的笑意:“你能修到炼气,也是下了几年甚至十几年的苦功,不明白炉鼎是什么意思?小姑娘,我要是你就趁早绝了这份心思,还会希望他能尽早找到个比你更漂亮、资质更好的。要不然再过上几年下去,只怕你的下场比凡人老死病死还要惨。”
薛宝瓶却忽然笑了:“他说得没错,佟宗主你不但不算坏,甚至可能还原本是个好人。”
佟栩冷冷一笑:“少在这里装神弄鬼。好人?你见了我两面,还听我说了要将宗内弟子送去炼尸鬼,还觉得我是好人?别跟我来这一套。小姑娘,不管你安的什么心,既然承了你一滴金玉液,今天就暂留你一命。可要是再多说半句废话,我先杀了你!”
她说了话就站起身,要往湖中走去。
却听到薛宝瓶在她身后说:“我跟他说要来的时候他当然是不放心的,所以刚才在我对你说我就是自己在这里之前,他还真的在这儿。”
“不过他对我说,我在这里等你,要是你见了我而动手、甚至都不正眼看我却喝问他在哪里,就说明你这个人的杀心不是很重。”
“要是我说你要给你包扎一下,你却没立即拒绝,那他就真放心了,可以留我自己在这儿了。”
佟栩霍然转身,像是想要动手,却又忍住了。冷笑里多了些不屑之情:“怎么,他还真觉得自己成仙,能未卜先知了?”
“倒不是未卜先知…”薛宝瓶叹了口气,“佟宗主,你现在该信他是真不会拦你了吧?那你能不能听我说个故事?”
“我没心思——”
“李无相的故事,在德阳遇到一位天心派的修士的时候。”薛宝瓶说。
佟栩话没说完,稍做迟疑,又向周围看了看,才说:“好啊。既然你非要为他做点事,那就说来听听吧。只要你不怕回去之后被他打杀就好。”
薛宝瓶给她讲的是程佩心在德阳的事。她思维敏捷、口齿清晰,说得也快,因此只用了很短的功夫就把李无相到德阳之后的事情说清楚了。
佟栩听得很认真,想要从中找出些对自己有用的东西来。
李无相这人很神秘,这名字被人知晓之后短短几个月就成了元婴,可这样的一个人,之前却并没什么人听说过他。这太怪了,要知道他修行的可是剑宗功法,这种修为很难不被六部玄教注意到,可他之前却就那么藏起来了。
不过佟栩在听这段德阳的小故事时,就知道这小姑娘一定在涉及李无相的地方撒了谎。她没说李无相当时的修为境界,但听那个叫程佩心的天心弟子的种种行为,她当时应该觉得李无相的修为并不高。
可这小姑娘又说那就是今年的事——世上岂能有人一年成婴?
等薛宝瓶说完了,佟栩面色平静地看着她:“你是想将我比作那程佩心,劝我不要像她一样?哼,你当我是什么人?”
“啊…不是的,佟宗主,我要说的是你是个好人这件事。”薛宝瓶对她笑了笑,“你不要急,听我说——李无相说,当时他看到程佩心用德阳里那个孩子的寿元去请真灵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跟三十六宗不是一路人。”
“因为他觉得程佩心对用寿元这件事心里毫无芥蒂,只当平常,没觉得有任何不妥。而你呢,刚才我说你是个好人,你却问我,你要用宗门弟子去炼尸鬼也是算好人吗?佟宗主,你会这么问,就说明你知道这件事不好,你既然知道,就说明你心里知道是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
“李无相很难得说什么人是聪明人的,他差不多见一个人就说人家蠢,可今天他说了两次你很聪明。佟宗主,你是个很少见的聪明人,又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为什么偏要去投血神教呢?我觉得你一定有你自己的苦衷。你现在还没真的那么做,还有回头路的,我能问问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吗?”
佟栩忽然大笑起来,又止住笑声看她:“小姑娘,你觉得自己见了几个人,就能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就能帮着李无相劝我了?我告诉你吧,你现在做的正是蠢事!知道蠢在哪里吗?”
薛宝瓶摇摇头:“不知道。”
佟栩又想冷笑开口,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却忽然觉得有点不想笑了。
眼前这小姑娘在她看来有一种涉世未深的愚蠢,因这愚蠢又生出些执拗。可是无论自己说什么她却都不动气,就仿佛真的是想很努力地把这件事办好、要讨得那个李无相的欢心,或者真的在意自己会不会“回头”。
她的这种平静叫佟栩觉得有些恼怒,可又怒不起来。就站在原地沉默片刻,终于摇了摇头:“蠢在,叫我知道你们很怕什么了。你说你自己要来?他就真让你来了?你觉得在这种大事上,他会由着你的心意吗?”
“你这么一来,我就清楚他是真不会杀我了。在那院子里的时候我说,李无相要是无故斩杀我和郑镜洗,一定会为太一教惹来麻烦,不过那时候呢,我却不是很确定他这人的性情如何。现在你来了,我知道了——原来他比我想的更怕,否则不会连你都用上了。你回去告诉他——”
薛宝瓶打断她的话:“佟宗主,你是个聪明人,可我觉得有时候你想得太多了…就有点自作聪明了。”
如果刚刚见面时她这样说,佟栩知道自己的怒火就会升腾起来。可现在她刚要发作,但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却又觉得有些气不起来了。
她就在站在自己对面,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仿佛刚才说的“自作聪明”这四个字不是在嘲讽、批评,而真的是在担心。
夕阳的光照在她的眼睛上,映得她一只眼睛的瞳仁变成了黄褐色。睫毛的阴影被投在面颊上,好像蝴蝶的翅膀。她的发丝在微风里轻轻地拂过洁白干净的脸颊、润泽饱满的嘴唇…
佟栩忽然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自己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她看着她、看着漫山的秋意、看着火焰似的枫叶,终于把声音变得平和起来了:“我哪里算是自作聪明了呢?”
“我今年十七岁,就快十八岁了。”薛宝瓶说,“其实我只修行了几个月,修的是剑宗的真仙体道篇。之所以能这么快炼气,是因为我吃了‘三花聚顶’——就是那种能叫人的资质变得更好的灵药,是李无相找给我的,他自己都没用。”
佟栩笑笑,摇摇头:“他夺取了天心派的宝藏,出手倒是大方。可三花聚顶这药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了——但凡能修到元婴境界的,这样的天材地宝不知道吃了多少了。”
“他差不多也是十八岁。可能比我还小一些…十六七岁?佟师姐,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炉鼎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猜,你觉得我是被他用来练功的。可事情不是这样——我救过他的命,于是我们就在这世上相依为命、相互陪伴。”
“我说我来是因为我想来,这话是真的。我说他不想杀你,这话也是真的…是他不想,而不是不敢。因为他说这世上的聪明人少,好人也少,猜佟师姐你是为一个‘情’字而入了迷。所以我才想来问问你劝劝你。”
薛宝瓶后面说的这几句话佟栩听到了。可是她的脑袋里就只剩下了第一句——
差不多十八岁?十六七岁?
什么意思?这个“岁”是她理解的那个“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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