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半个时辰之后,孔幼心替代徐倩去给师父送药了。
她知道徐倩不单单是怕昨天听到师父说的那些话,还是怕师父要做的事。别说玄教弟子,就是教区之内的平民百姓从小也知道,灵神的事情不要乱打听,说不定就惹上什么祸事。
现在师父要跟三十七位合道境界的老祖宗打交道,要做的事情还涉及教内教外、灵神争斗,正常人就更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了。
可她应下来是因为两点。第一点是,徐倩就是“大姑娘”,是他们近五年这一批道徒中来得最早的。等五年过去,他们这批道徒做了正经的弟子、可以开棺了,徐倩就是如今的乔师兄,是要给他们这些同门分派管事职位的,她没法儿拒绝徐倩的请求。
第二点就是她自己了。她很少见师父,甚至入门到现在就只跟师父说过两句话。第一句是入门时,师父问她,你叫孔幼心?她说是。师父就点点头说,不错不错,然后就去继续别人同样的问题了。
第二句话是上个月,她偷偷去净月潭的时候遇到师父。师父问她,你还没睡?她正想要答话,师父就已经走开了,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要上不动山的时候,父母就告诉她,到了山上多跟长辈亲近。她也觉得那样没坏处,只是一直没有亲近的机会。到如今终于有了——她甚至忍不住想,要是不小心见到了一位从总坛来的、伺候某位老祖宗的前辈,自己被收做弟子、去了总坛呢?那此生可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她捧着药盘,穿过长但明亮的回廊往师父的居处走。拂开三重纱帘之后,进入内室。
内室里极为宽大,也极为温暖。师父的主座在屋子靠北的一端,床榻安置在屋子的最中间,上面凌乱地搭了几床薄被。她走进去的时候,师父周襄正裹着被子躺在榻上,但不是在睡觉,而若有所思地睁着眼睛往窗口看。
孔幼心偷偷瞥了一眼,只能看到灰尘在透进来的阳光中飞舞,就意识到周襄不是在看什么,而是在发愣。
这是她第三回见到周襄,就忍不住又多打量了几眼。
周襄看起来已有三十多岁,很是不修边幅。唇上、下巴都留着短须,但并没有修剪整齐,而有些乱糟糟的。他也不梳发髻,而就是在头顶胡乱挽起,也是乱蓬蓬的。但他生得白净,浓眉大眼、嘴唇红润、鼻梁高挺,这就叫他整个人看起来反而有些飘然出尘、潇洒不羁的意味。
不过这种感觉是给第一眼看他的人的。依着孔幼心平时听同门所描述的师父的那些事,他倒更像是一个酒鬼。
就是老家街市间那些放浪形骸的酒鬼,白天黑夜里持着酒瓶醉醺醺地到处走,然后过上一段日子就不见了、就被抓去填棺了。
师父这“酒鬼”,相比市井间那些好的一点在于,他不怎么发火,也不打骂人。只要丹药送得及时,他从来不多事。
孔幼心走到床榻前三步远处站下,然后轻轻地托着盘子跪了下来。
周襄还在发愣,不说话,于是室内极静,孔幼心很快就开始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庭院里的落叶声和风声。
过了一刻钟,她觉得膝头有些疼了,悄悄地挪了一下腿。托盘里的十二个药瓶因此轻轻碰撞、发出声响。
周襄像是一下子被惊醒了,收回目光看看她,说:“累了就起来吧。”
“是。”孔幼心站了起来,“师父,一百四十六枚香泥丸都在这里。还有六枚碧血丹。”
周襄往盘中扫了一眼:“告诉乔艺,以后不要炼碧血丹了。香泥丸你端回去,再告诉乔艺把堂内的每间屋子都点上两颗。”
“…是。”孔幼心端着托盘慢慢地往回挪,因为她的脚麻木了。
周襄好像瞧见了她这不良于行的样子,就问:“徐倩呢?”
孔幼心停下来转过身:“师姐不小心睡着了,乔师兄就叫我送过来了。师姐昨晚炼了一晚上的丹。”
周襄还是裹着被子躺着:“你呢?昨晚睡了吗?”
“我…昨晚乔师兄叫人喊我的时候,我没在屋内,我昨晚不知道要炼药。”
周襄点点头:“哦,你又去净月潭了吧。”
孔幼心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师父竟然还记得自己、还记得在净月潭边上见过自己!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只觉得心砰砰地跳,就小声说:“…是。”
“你也是很着急吧。觉得在这里做道徒还要等开棺,可是等不及想要开始修行了?”
孔幼心不知道他这是在生气,还是随口说着玩,一时间不敢应答。
“怎么不说话了?”
“师父,我…”
“徐倩也知道你着急,所以叫你今天送药来?她对你说了没有,一会儿我要带人去山上见那些宗老的。昨晚本想叫她随我去,既然你来了,那就是你吧。”
孔幼心是真的吃惊了,忍不住抬头看周襄,只能说出一个“啊”字。
周襄慢慢坐了起来,还是裹着被子。但目光不再看别处,而是看她,仿佛对她很有兴趣。只是他的语气与目光截然相反,还是懒洋洋的、漫不经心。
“我昨天对徐倩说的话,她没对你说吗?”
“她…没有。”
周襄一下子笑了:“她不说才怪。我这里的事,她平常都当成趣事跟你们讲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在背后编排我。哦,但她没跟你说要随我一起上山这件事?”
“…没有。”
“哈哈。那我倒不好评她是要害你,还是要为你好了。”周襄又笑,好像觉得自己的道徒之间的这些小心思很有趣。可这笑容一下子就凝住了,他又变得有些出神,目光也飘忽起来,“我问你,你觉得为师我是不是个废人啊?”
为什么问这个!?孔幼心吓了一跳——徐倩不是说师父昨晚服下碧血丹入迷之后才说的这种话吗?为什么他现在又问!?
“你为什么总去净月潭?”
孔幼心还没想好该怎么回上一句,周襄又问了这一句。但这好歹叫她松了口气,唯恐周襄再提起废不废人的话,赶紧说:“师父说得没错,弟子是着急修行。”
周襄点点头:“为什么急呢?求长生吗?”
“不是…弟子没想那么远。只是想,过两年要开棺了。但听乔师兄说,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在开棺的时候也有先后的。资质好修为深的就稍早些,别的就稍晚些。我爹娘还说,这种事是晚了一步,就步步都晚…先开棺的修为精进了,下一回还是要选修为更高的。一点一点的,经年累月,就要差出很多了。”
周襄边听她说话边用手去摩挲被子的缎面。听到她说“爹娘”,问:“你爹娘倒是挺有见识,知道这么清楚,也是教里的人吗?”
“我爹娘不是。但我有位表叔公是。”
“在总坛?”
“嗯,从前在的。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了。”
“这倒是稀奇啊,在总坛的人,现在却不在了。你那位表叔公叫什么?”
“叫娄何。”
周襄摇摇头:“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好啊,你会着急。不过你爹娘没告诉过你吗,急也是急不得的。除非资质极好,否则努不努力那么一点儿,其实不差什么的。往后你们修行是要炼化棺山里的愿力,用不着像教外那样,自己慢慢炼气。你们这一批人,只要没有特别出挑的、特别差劲的,要是都能平平安安地活着,那一定也是前后脚修到炼气、炼神的。”
他叹了口气:“在真形教里,急不得啊。急了也没用。对寻常人来说一切都是按着规矩来、论资排辈。修行也是一样。”
孔幼心也只能再“啊”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周襄说的跟她原本想的全然不同。
“是不是觉得很没意思了?”周襄微微笑了。他的瞳仁不是黑色,而是褐色的。这叫他的眼神看起来很和气,“资质好的不会来不动山的,资质差的也不会。你们这些人将来应该都会修到炼神,不大可能修到还虚。到了炼神,就每天在这山上熬着吧,熬上百来年,寿元耗尽了,本堂就像这回一样,再选些新的道徒入门。”
孔幼心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望,但这对她这种年纪的女孩来说太难了。
周襄眯起眼睛看看她:“在外面就不同喽。”
这回是第三次跟师父说话。但孔幼心慢慢地不紧张、不畏惧了。不动山上的同门都很和善,看来师父也是一样的。她胆子大了起来——明知道是忌讳、不该问,可还是问了:“师父,外面怎么不同了?”
“外面啊,修的是太一教的功法。太一教炼体,是有些法门能叫人的界限再高一点的。他们太一教修的剑就是这样。最近还有个血神教——听说过吗?”
孔幼心摇头。
“血神教也是一样,能叫人突破那个界限。孔幼心,你修道是想要求长生,还是想要去妙境?”
在教区之内,这也是一个极犯忌讳的问题。就好像在三千年前的时候有人问,你做官是想要求富贵,还是为了陛下?
孔幼心想了又想,到底还是说:“我不知道…我还没想过要去妙境的事情,我就是想活得久一点,也许就能想明白了。”
周襄放开被子,叫它们滑落在身边,朝他一点:“好。看来你很适合跟我到外面去。”
孔幼心又愣了:“外面?”
周襄笑着看她:“对,教区之外。要是能去,要是能叫你不仅仅修到炼神,还能修到还虚、合道,你想不想去?”
孔幼心垂下脸,往两旁瞥了瞥。她现在不知道师父是在随意问,还是在试自己的心性了。想了想,只说:“师父,我们不是不能到外面去吗?本教跟外面有约定,三十年之内不出教区的。”
“徐倩跟你说了那三十七位老祖宗要寂灭的事情了没有?”
“…嗯。”
“教里要对付太一教,血神教也要对付太一教。可惜如今域外天魔降世了,就无法再等三十年了。可约定是规矩,六部大帝以身合道,也是规矩。用大帝名号说出来的规矩,就必然是要守的,连大帝都不能不守,要不然就是反噬自身。”
“所以六部的合道老祖宗们以身牺牲,要用寂灭之后的遗蜕帮一帮血神教对付天魔。这些遗蜕呢,总要有人送出去——这个人就是为师。所以为师就要出教区了。不过我缺个人作伴解闷,又常在净月潭看见你,知道你跟别的道徒是不同的。那么孔幼心,你愿意跟我一起出教区去吗?”
愿不愿意?她不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做决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孔幼心就只能怔怔地看着周襄,说不出话。隔了一会儿才忽然想到:“可…可是师父,你和我,不也是教区里的人吗?不也是玄教弟子吗?我们也不能出去的啊!那我们是要叛教吗…不对,叛教也是不能出去的啊…”
周襄忽然从榻上跳下来:“把药放在那儿,跟我来。”
他抬脚走了出去,孔幼心只能连忙把托盘放在地上,跟了过去,然后意识到周襄是要带她上山——不动山的“上山”,本教祖师爷周尔飞升得道的“上山”。
周襄在前面走得很快,孔幼心要近乎小跑才跟得上。她想过许多次“上山”会是什么样子,但在经过山门之后,发现一路上都很荒。这是一种未经人工修整的荒,与她平日里所处的环境截然不同。
最初山路两边还有蔓生的草木,渐渐的草木不见了,只剩下裸露的土地、石块。地面好像被天火淬炼过,焦黑,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等跟着周襄疾走了两刻钟,终于到了山顶时,孔幼心看到全貌了。
跟她想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山顶就是一片黑色的、亮闪闪的平地,光秃秃的。在这片平地的正中有一座小小的房子,但说是房子太小,说是神龛又太大——比周襄的个头要高一点,覆着金色琉璃瓦的屋顶之下是四面墙。那墙像是暖厅的墙,其实是两扇对开的门。孔幼心觉得那无匾无额的小房子里可能只能蹲得下一个人…
祖师爷得道飞升的地方就是这样子?这就是祖师爷曾经的静堂?
周襄走到那小房子门前停住了,说:“过些日子,宗老们就要在这里寂灭,他们就要在这里拜我。孔幼心,有件事你没有好奇过,咱们不动山的静堂,怎么哪里都没有大帝的塑像或者画像?”
“因为大帝不许拜像,大帝是道运,是…”孔幼心愣了愣。她从前没想过这些事,现在回忆起来,上山之后也的确没有参拜过五岳真形大帝。她从前觉得是自己上山时日短,还没有经历过大礼、大典。可现在一想,好像也从来没有被要求向大帝祷祝、发愿心…
嘎吱一声响,周襄把面前的两扇门打开了,然后站在原地向里面看。
孔幼心往旁边挪了一步,也向里面看。
里面有两个东西。一个是一尊塑像,看起来已立在这里许多许多年,表面剥蚀,细节模糊,连鼻子都掉了。这尊塑像在屋子的正中。
它身前还有一个东西…初看的时候没分辨出来,再看才知道是什么了。那像是一具干尸,黑黝黝的皮肤完全贴着骨骼,瘦瘦小小的,低头盘坐在地上。
“这个是东皇太一。”周襄朝那塑像扬了扬下巴,“这个就是咱们的祖师爷,我的老祖宗,周尔的肉身遗蜕。”
“啊?!”孔幼心猛地避过脸去,不看那尊东皇太一的塑像。下一刻反应过来,一下子跪倒在地、对着祖师爷的遗蜕,不敢说话。
周襄大笑起来:“你是在拜太一,还是在拜祖师爷?”
孔幼心又慌了,连忙侧了身子,只对着周襄。
“起来吧。”周襄叹了口气,“其实你拜太一也没错。我是不动山静堂的堂主。但我这个堂,不是总坛那边坛下的诸堂,而就是这个——”
他指了指那间小屋子:“这间静堂的堂主。不动山上,我,你们,所有人,其实都不是教内弟子,不是五岳真形教的弟子,而该算是太一教弟子——自然不是如今这个太一教,而是祖师爷尚未成道时的那个太一教。”
孔幼心瞪大眼睛:“…为什么啊!?”
“因为祖师爷从前的确是太一教弟子,是业帝的弟子。祖师爷成道之后,成就真仙之后,也还是太一教弟子。不动山是祖师爷得道飞升之地,没错。但这个得道指的是证了真仙道。祖师爷证金仙道,创立五岳真形教的时候,就是在总坛那边了。”
“你们入门的第一课,就是叫你们恪守规矩。这也是规矩的一部分。不动山是五岳真形教祖庭,总坛那边的五岳山,则是五岳真形教的本庭。”
“所以,孔幼心,为师是太一教弟子,你们也是太一教弟子。为师可以经东陆、将三十七位宗老的遗蜕送去血神教,那里或许有你想要的东西——你这回要不要跟为师出去,历练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