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岳真形教是与东陆妖族交往最密切的。因为妖王们要划分地盘,但是不精于测算,常常由于边界起争端。于是教里就派人去东陆划河道、起山脉,给他们造出地盘的边界。经年累月下来,靠着中陆近的几个妖王也就跟教里熟了。”
周襄说话时手里捻着一枚碧血丹。这一枚丹药他已经捻了五六天,却就是没有服下去。
孔幼心听他的话时则紧紧抓着衣角,其实也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因为她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正站在去往教区之外的船头上。
两人所乘的船就是教内的那种铁壳船,操船的是教内弟子——之前载着两人从风梧渡到东陆,又一边沿岸航行一边在陆上取得补给,过了十九天之后再转向西行。
如今已在海上向西走了九天,能看到远处的海岸线了——又回到了中陆,只是不在教区之内了。
这艘船需要五人来操船,但现在两人身后还围了十一个人。其中一人听了周襄说的话,立即说:“堂主说得对,显然都已经烂熟于胸了。只是小人还是要再问堂主一句,周家所在的荡寇山是何时建成寨子的?周老太公又是哪年去的荡寇山的?”
周襄想都没想:“业帝成就真仙的时候是建元九十六年,之后又四十九年,六部的大帝成就金仙了,天下的战火就是那时候开始的。我家先祖周方在一四五年到了荡寇山——原本是业帝军中的破虏军校官,奉命在那山上驻扎建堡的。”
“当时那山没名字,先祖就给山取名荡寇山。但建堡之后真形大帝以神通在那一带筑起了堑山,荡寇山就被围里面了,人不得出入。先祖带人走出大山之后,觉得业帝大势已去,于是又带人回去了。收拢偶然逃至山中的难民休养生息,就有了如今这隐世的周家。”
他迎着海风笑了笑:“其实这些记得准才不好。三千多年了,这种事谁说的清呢?记不准才对吧?”
身后那人说:“堂主所言极是。只是别的好说,但这周家是的确有的。五十多年前来了本教中。周家的族谱也未曾遗失,这些都对得上。万一真遇到了熟识他家的人,不至于露出破绽。”
周襄又笑了:“中陆这么大,教外的人也不多,要是能遇到认识这家的人,倒不如想我直接遇到了那个李无相。”
那人脸色微变,一拱手:“堂主,容小人再多嘴——堂主上岸之后,不能总提那个人了。那人已是大劫剑的元婴,又承有真仙果位的气运,还曾有太一真灵附体,已不能算是凡人了。这种人,但凡多提一句,可能都要牵扯因果的。堂主更不能多提如今那位太一教主,因为说起来堂主你其实也是…”
周襄摆摆手,又在自己脸上拍了拍:“好,是我多嘴。徐师弟不用再叮嘱了,我以后不说就是。”
这人忧心忡忡地往后退回人群,另一个人又立即上前一步:“堂主,容小人再叮嘱几句,教区之外东南西北的饮食风俗各有不同,荡寇山的周家人平日以面为主食,极少吃米。但咱们要上岸的地方以米为主食,又极少吃面。堂主你到了之后…”
“…通常把布鞋放在包袱里的,平时行走多穿着草鞋。要进城、或者要去拜会要人,才会把布鞋穿上…”
“…甚少有洗浴的习惯。但正因为如此,要是在天气暖和的时候,或者在冬天见到了温泉之类,是一定会去洗一洗的…”
“…堂主切勿怜悯、施舍路人。所带着的东西,绝不能轻易送出去,即便是一口吃的也不行…”
“…堂主,这两种花你再认一认,这两样你上次认错了,中陆的游侠散修是绝不会认错的,因为一种是救命的药,另外一种可以用来…”
离岸越来越近了,这十一个人争先恐后地叮嘱,吵得孔幼心的耳朵疼。但周襄倒是没有不耐烦,脸色平静地一一回话。等铁壳船在靠近岸边的浅水中停下来,这些人才终于安静了。
周襄一步踏上船舷、当风而立,问:“诸位师兄弟还有教我的吗?”
十一个人不说话了,操船的六人也走上甲板。他们一言不发,不约而同地跪下,向周襄拜了拜三拜。领头一人声音竟有些哽咽:“堂主一路保重!”
周襄向孔幼心伸出手:“来,走了。”
孔幼心看看远处那漫着海浪的白沙滩,深吸一口气,把手递了出去。下一刻只觉身子一轻,耳畔风声呼啸,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落在沙滩上了。
船上的玄教弟子站起了身,又向着两人遥拜,随后铁船调头离去。
在船上的时候,孔幼心还只是忐忑。可现在看到铁船调头走了,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离开教区了,身处蛮荒恐怖之地了!
她转脸往四周看。今天是个好天气,秋日高悬。这海滩的沙子是白沙,从未有人踏足,看起来就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白玉。向远处看,距沙滩百多步之外,地上的草逐渐茂盛起来了,之后就是高高的密林。
现在是中午,但那林中还弥漫着淡淡的雾气,看着十分幽暗,仿佛里面隐藏着的全是杀人不眨眼的游侠、散修,甚至三十六宗弟子、太一教的剑侠!
周襄在沙滩上来回走了几步、跺了跺,又坐下来用手捧着沙子,叫细沙从指缝中流出:“你瞧,这就是海边的沙滩,有趣。”
孔幼心不敢接话。觉得好像说了话就会惊动什么东西,因为这里实在太安静了。
“怎么,你怕了?现在怕还来得及,我可以把他们叫回来。”
她是怕了。不过不是事到临头才打起了退堂鼓,而是压根儿就不想来!
那天周襄问她是不是想要修长生,又想不想找到突破界限的法子——前一个问题,她心里的答案是“是”。但后一个问题,她压根儿就没想好。
可她知道师父似乎是很喜欢自己“上进”、“与众不同”的这一点的,便想着师父可能跟老家的那些酒鬼一样,总喜欢说些大话,不至于真的把自己带上,于是也说了“是”——就只是为了讨取一些师父的欢心而已!
然而第一个问题说了“是”,第二个问题又说了“是”,等接下来师父再问的时候,她就不能不说“是”了——因为他每一次问的时候眼中都隐含赞赏之情,甚至还说“没想到这么些年来竟然是你这个小道徒与我脾气相投”!
她就是这样被自己和师父逼着来了的。一直到刚才站在船头的时候,她还在做梦似地问自己:啊?我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啊!?
“没有,师父,我没怕。我只是在想…教内师兄们刚才应该都是很钦佩师父你的,才会那样…”
周襄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他们可不是钦佩我,哦,不是钦佩我这个人,而是钦佩我身上的血——我是老祖宗的血脉,按着业朝时候的说法,就是隐太子。我甘愿跑到这里来,他们自然钦佩了。不过他们拜的也只是老祖宗、大帝而已。”
他现在似乎心情极好,一下子跳了起来,眯眼往远处看了看,又一指:“那里是东丹,应该有一座大城。”
再转过身朝另外一边一指:“那咱们往那边走。那位之前在大盘山一带,咱们要避开那边。先沿着这海边走,然后折返向北——咱们两个先把靴子换上,要不然在这沙地上走,脚底全是沙子。”
孔幼心又把身上的大包袱放下来了。刚要解开,愣了愣:“师父,船上的师兄说我们做游侠的赶路的时候应该穿草鞋的。”
周襄笑笑:“那是他们的想法。我倒觉得我既然是周家的传人,自然从小锦衣玉食,是要穿靴子的。别废话了,取出来,你自己也穿上。”
孔幼心只能把包袱解开,取出一大一小两双靴子。大的侍奉着周襄穿了,小的自己穿了,然后又把包袱背上去。
周襄迈步向前走,她就在后面默默地跟着,略侧着身子走。走出十来步就忍不住往后看一看,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
周襄走了一刻钟,心情似乎越发畅快,一抬手把发髻撤散,晃了晃脑袋,忽然开始放声高歌。唱了一会儿之后再转脸看孔幼心,却见她眉头皱得紧紧的,眼中含着泪光,像要哭了。
他不唱了,往后退了一步跟孔幼心并着走,笑问她:“哦,你是真怕了?”
“师父,我没…”但就说了四个字,胸口胀着的一口气把后面的话给挤到一边了,她轻轻地嗝了一声,眼泪真流出来了。泪一流出来她就知道不好,做势要下跪。
周襄一把将她扯了起来:“你怕也没什么所谓。我不但知道你怕,还知道你可能并不想来。”
孔幼心一愣:“师父…”
“你这种小姑娘有胆子来教外,才显得天下无有英雄了。不过我非要带上你,也不是为了捉弄你害你,而是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却看得出来。带你出来了,要是你能活下来,往后非要谢我不可。”
孔幼心说:“是,我自然是要谢师父的。”
周襄摇摇头:“你这小道徒言不由衷。我告诉你吧,你以为你待在不动山上,一辈子只能像我一样修到炼神,然后就等着寿元尽了、死了,就是不怎么好的一辈子了?”
“乔艺给你们讲课的时候没说过吗?你们停留在炼气境界,用不着等寿元耗尽,这是青春寿元将要耗尽了,就要去填棺了。”
孔幼心睁大眼睛:“啊!?”
“没讲?你再在山上待上一年就会讲了。或者说,即便你之后有了什么奇遇,修到炼神、修到还虚、甚至修合道了,你觉得飞升妙境是好事吗?”
孔幼心心头狂跳,又恨不能把耳朵堵上了。这些日子周襄私下里跟她说了许多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的话了,她也只能用“出了教区、大帝或许听不到”来安慰自己。可现在师父竟然又提起妙境——现在她除了觉得身后有什么人跟着,还觉得大帝在天上看了!
“是…是好事啊师父。”
周襄不说话了,脸上的笑意也没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仍旧放缓脚步走。孔幼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话惹他不高兴了,但又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
这么又走出一段路之后,周襄说:“你知道为师为什么只能修到炼神境界吗?炼神境界,在这边就是金丹——教外的人自己打熬筋骨,许多都能修到金丹。我在不动山有棺山可用,知道为什么我只能修到炼神吗?”
这个事情大家伙儿私底下倒是真的议论过。
不但议论这个,还在议论为什么自周尔大帝之后,大帝的血裔似乎都资质极差——三千年间还虚境界也只不过出了五位而已,余下的,几乎都是炼神,甚至还有不少炼气的!
道徒们的看法是——
“你们说的是,大帝成道的时候把周家血脉的气运都耗尽了,因此再出不了一个资质好的,是吧?”
背后说什么师父都知道。孔幼心没法儿再说不是了,只能默不作声。
“其实资质还是很好的。老祖宗的资质那么好,之后婚配又娶的是资质更好的女子,怎么会不好呢?只不过周家每一代人生下来之后,都要至少废去三回修为,直到修不成还虚为止。为师我就是资质实在太好,足足废了五次,结果还是修到炼神,差一点就要还虚了。”
要在从前听到这些话,孔幼心就会觉得惶恐。可这些日子她已经听周襄说了许多对大帝不敬的话,再听到这些,竟然不怎么慌了。她心里跳出来的一个念头就是——教内的争斗!总坛的老祖宗们不愿意叫大帝血脉再执掌本教,因此才这样逼迫的!
“你觉得是教内的争斗是不是?”周襄问。
孔幼心不敢想了。
“倒是跟教内没关系。总坛的人是盼着周家血脉掌教呢——另外五部可都是大帝血脉掌教,而本教不是,这就差了点儿什么。所以,大帝血脉不好屈居本教教主之下,因此才有了不动山的静堂,你我才算是古太一教的弟子。”
周襄说到这里,转脸看她:“是我们自己做的。自己废去修为的。历代祖先都有遗训——先是说,大帝血脉绝不可修至合道境,之后变成了还虚境,等到了几百年前,就变成了炼神境。”
孔幼心忍不住了:“为什么啊?”
周襄笑笑:“我怎么知道?祖训就是了。或许是不想叫本教变成周氏私产吧。”
“所以我说,要是你能活下来,往后会谢我的。你这样的年纪,知道自己这辈子有门槛,可离那门槛还很远。等你到了我这时候,发现自己修到炼神再没什么迈过门槛的可能了,才会真的急起来。”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既不是被逐出教门,又不是叛出教门,而名正言顺地来了教外,寻找突破界限的法子,不是我带你出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孔幼心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又不能沉默着。只能问:“师父你为什么偏选了我?”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看你总去净月潭,就知道你很有上进心了。走吧。”周襄把她背上的包袱扯了过来,“教区之外危险重重,但机会多多。只要你能活下来,总能找到法子的。”
“那…老祖宗们的遗蜕…”
“我们不急。我们要慢慢地走。我们要急了,会遇到余下五部的古太一教堂主。出来的时候不是说了吗?等六人会面、事情办成,一起撤走。余下五部的堂主可都是还虚、合道的修为,到时候他们非要带咱们走,咱们还能强留吗?慢点儿来吧。”
孔幼心不那么惶恐了。不过她自己也不清楚是真的不惶恐了,还是更大的惶恐压过了别的——师父好像,不是很想尽心为教内做事啊…
接下来两人沿着海岸走了一整个下午。天一直都是晴的,这叫孔幼心的心情慢慢变好。除去喜欢阳光之外,还是因为这么一来自己和师父都被晒黑了。这几天来两人除了睡觉之外一直待在铁船的甲板上,为的就是不叫泛白的肤色在教区之外看起来扎眼。
但她其实还是有一点担心的。如今黑是黑了些,嘴唇也的确被连日的海风吹得干裂了,可要是真遇上了教外野人,会不会还是一眼就被看出分别?
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天落黑之后,两人想要找个地方露宿。此时还在海岸上,周襄带着她走入林中,选了一处树下宽敞的地方扫干净落叶围了个小火塘。既能向外看到海岸,又不会被岸边的人发现有光。
但刚刚坐下把火生起来,就听到密林深处忽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随后那响动停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黑暗的林中传来:“那边的道友,在下李晓,路过此地不小心惊扰了,没有恶意。只是几天赶路没有吃食,但身上带有丹药。能不能用丹药向道友换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