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雪果然还是没能取得胜利,她在苦苦支撑了四十余合之后败于那位北地剑客的剑下,黯然下台。
裴液接她下来时仍然惊讶不已,她的刀术确实有质变般的飞跃,和红珠没教她什么刀术,她所用的依然是那门《迭浪》,但发力的方式和对刀的理解简直判若两人,在境界只有七生的情况下,能够迸发出来的力量竟然明显超过八生。
“我真没想到你已七生了,昨日我还疑惑,你怎么能这么快来打羽鳞试。”两人坐在夕阳播撒的屋顶,看着远处的人潮熙攘的十六擂,他们一个人的奋战已经结束了,一个还没开始。
裴液转头看着她:“你没用什么伤身的法子吧。”
“刀鬼前辈给我吃了许多丹药和宝贝。说五生也太不顶用了。”张君雪吃着烧饼,含糊道,“…也许有些伤身吧,有时候会痛。不过都没有大碍。”
“短时间内大量服用,当然会有伤害。”裴液皱眉,将手上饼的油纸往下剥了剥,咬了一口,“而且你也没有时间夯实境界。”
张君雪摇摇头,咽下:“刀鬼前辈说,我最好的路子就是赶紧玄门。她说,‘少纠结你那用刀胜剑的想法了,你脑子笨,年纪又大,一辈子要想写出一门好刀,就少在脉境浪费时间。’”
“我想也是。”张君雪闷声道,“我就算在脉境好好练刀,也永远胜不过那些剑…我天赋没多高,底子又太差。”
照以前在博望时裴液肯定不允她说这种丧气话,不过虽然只半年多过去,两人却都好像长大不少,裴液知晓天下剑道,因而知晓她说的是实话。
“也是,和前辈眼界高,看得也很准。”裴液咬着饼,笑,“不过她说话直,幸好君雪你脾气好。”
“我…难道裴液你是我,还敢跟刀鬼前辈顶嘴吗?她是天下最会用刀的人了吧。”张君雪转头有些好奇,想了想,“难道,难道你现在敢跟明剑主顶嘴?”
裴液沉思良久,只能想到昨夜跟明姑娘讲的那句“不懂就少讲话”,但其中内情就不合与君雪道了,笑着吃饼:“明剑主不说我笨,只会夸我聪明。”
张君雪认真地点点头:“裴液你确实很聪明,天赋又高。”
“刀鬼前辈愿意带你在身边,正因君雪你身上也有世间罕得的珍贵品质。”裴液道,“你别妄自…妄自菲薄。”
张君雪饼吃完的比裴液还快,赧然笑笑:“我就是能吃苦一些…我真的感谢刀鬼前辈愿意收留,跟着前辈学刀的这些时日…过得很开心。”
“是么?”
“嗯。我从来不知道,刀有那么多的说法,好像每天进步,也一辈子都进步不完…而且,变厉害了之后,我、我帮人家,人们都喊我…喊我…”张君雪低下头。
“喊你什么。”
“喊我张女侠。”
这实在是个挺普通的称呼,但女子心里显然因此开心,脸上都升起些红润。
“想来他们称呼你时,口气一定很尊敬。”裴液微笑。
“是的。就是…蜀地话有时候听不大懂。”张君雪不好意思地闷声道,“等以后变厉害了,我也想像白鹿宫弟子一样,行走天下,行侠仗义。”
“君雪你变厉害得很快。”裴液吃饼。
“那、那你呢?”张君雪转头看着他。
“嗯?”
“我羽鳞试打完了,你,你这回羽鳞试能拿第一吗?”
裴液怔住,即便在明姑娘那里,他也没得到过这样的期望:“啊?”
张君雪黑眸在头发下,期许地着看着他。
“我怎么拿第一。”裴液笑,把最后两口饼吃完,“你是不是没瞧凫榜,那个云琅天姥都多少岁了,从来没人能赢,大家都是争第二。”
“哦…那,那你也争第二?”
“…”裴液顿了一顿,瞧着这位女子,“我也争不了第二啊,鹿尾我打不过,后面几个人若全力的话,我也打不过。凫榜不是给我排的第七吗,那就挺高了…君雪,你怎么这样高估我?”
他忍不住笑笑。
“…因为我相信你能拿第一。”张君雪闷声,抱住膝盖,“你在金秋武比就是第一。”
“我心里不习惯你拿别的名次。”她又低声道。
“羽鳞试不是那样好打的。”裴液道,“每个人不止是为自己,也是为自己的师承扬名。压箱底的东西都会拿出来,尤其十名以内,每一个名次的差异都会竭尽全力争取。我想,我也没必要跟人家争抢这个,我不是来打武比的吗。”
“哦。”张君雪闷声,顿了一会儿,“那,那你就没有要扬名的吗,裴液?”
张君雪看着他,裴液怔了很久,直到风一吹,手里的油纸滑出去了。
裴液和张君雪在入夜时分开,女子担忧刀鬼前辈的状况,提前去车边候着了,裴液望着十六擂静立了一会儿,抚了抚肩上小猫,低头向远处的青色车马而去。
明绮天初摘魁首,仍在冬剑台那边,颜非卿杨真冰已回修剑院,姜银儿则去了神宵别院,今日应宿羽已抵神京,大概近两日就会见他一面。
今夜裴液也不回修剑院了,一个人走到车边,掀帘登了上去。
许绰依然坐在桌边,幞帽青袍,一壶茶已经泡好了。
裴液在对面坐下,马车向东边轻稳行去。
“明绮天今日真是厉害。”许绰道,“那天地皆白的一剑,除了云琅,想来也无别处可见了。”
“是太白剑界。”裴液道,“好像是剑君的创制,天下确实只有明姑娘会了。”
“怪不得,琪花玉树,碎作乱琼。”
“我刚刚见了一位博望的朋友,叫张君雪,现在跟在和红珠身边。”裴液道,“她黄昏的时候和我说,雍戟在打羽鳞试。”
“我知晓,从他来到十六擂开始,就在仙人台的目光下了。三天来我们一直盯着他,只不过没急着告知你。”许绰看着他,“八场都胜得很轻松,但你知道,他是用什么武器打擂的吗?”
“什么?”
“剑。”
“是的,剑。”许绰抬指点了点他搁在桌上的武器,“就是这种剑。”
“…他会用剑?”
“第一场时,还并不很会。”许绰将案上几张纸推过来,“但他进步很快。”
“什么叫进步很快?”裴液感觉自己头次失去了一些对言语的理解,“你说他在三天、八场的比斗中,有剑上的进步?你是指那种真正的,质变一样的进步吗?”
“是的。”许绰道,“他后面已经开始尝试弈剑了,第四场时他就很轻松地胜过一些成名剑客,到了第八场,就打得很自如了,两个凫榜水平的剑者在他手下毫无还手之力。其中一位你也认得,是少陇玉剑册的戚梦臣。”
“…”裴液低眸拿过来翻看,上面确实极为详细地记录了雍戟的八场比斗。
“仙人台的人说,他在剑上的眼光极为毒辣,一个关键的特点是没用任何剑招,只凭拆剑胜了这八场。”
这时候裴液理解了女子口中的“进步很快”,他翻了翻,撂下这沓纸,沉容道:“明日他和谁打,我去看看好了。”
“你想令他和谁打?”
“我想吗?”
“嗯。今日新凫榜定榜,夜里会排出名次和对阵来。”许绰想了想,“要不将他排高些好了,然后将高阁排低些,令他和高阁打一场。刚好高阁新入修文馆,想办些事情。”
“也好。”
“你想令高阁怎样出剑?”
“正常打就好,我和这两人都打过,能瞧出东西来。”
“好。”许绰提笔写了个小笺,“鳞试前三天要打很多轮…给他们这场排在明天行么?我们同去看。”许绰道 “好。”
许绰收笔,轻叩车壁,一只魂鸟飞了进来,女子绑好信,送它飞出了窗子。
“你去西池那边吗?还是回修文馆?”
“回修文馆吧。”
“好。”
四月十日,鳞试正赛开擂。
下面的十六擂没有撤去,而是新的身影们登了上来,仙人台的羽检文书等倒是撤去了一半,换了一部分兵部的官吏过来。
今年的神京武举正赶上羽鳞试,四月的整个上半月,皇城之前羽试、鳞试、武举首尾相衔。三天印发的数十万份观擂书上都已写了,每日的冬剑台、十六擂都将有什么比试,关键人物的姓名、赛程也写了上去。
大唐武举的平均实力是远小于鳞试的,但决赛的质量并不太落下风,秦殇这样的人就是出身于武举。
而且,皇帝与百官不会在羽鳞试时坐在冬剑台上,却会极具规格地一同观览今年的大唐武才。
武举的人比羽鳞试要少许多,因此在羽鳞正赛结束之前,武举的初试就会结束,定出一甲十六人,再评比夺魁。
裴液瞧了这些擂台一会儿,如果没有打羽鳞试,现在他应当也在其中…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在了冬剑台上。
许绰依然是士服装扮,两人一同立在冬剑台外的楼上,这里视野很好,能看清每一个登台的修者,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下面,欢呼喧闹着,竟然丝毫不比昨日明绮天王久桥的那场少。
确实,看过昨日明、王那场的人,大概很难克制自己今日不再来,而听说了那一场的人,今日也会忍不住前来。
不过鳞试前两天的修者们打得当然没有羽试的水平,今日过去之后没有见到奇观,自然会渐渐散去。
“下一场就是他?”裴液道。
“嗯。”
仙人台的安排丝毫没有出错,这一场分出胜负之后,过了几息,那个阔别半月的身影就走上冬剑台了。
雍戟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什么变化,一袭黑色武服,头发在身后用铁环束成马尾。他走上来时身姿笔直而锋利,两手提着一戟一剑。
禄半面高阁从另一边走上来。
冬剑台下响起潮水般的呼声,人们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对决会放在鳞试的头一天,但确实令人兴奋,尤其当人们知晓那个黑衣的身影是燕王世子雍戟的时候。
世子要打武举,这是写在数十万份观擂书上的。不必任何内幕,仅凭实力,这位世子就是其中无可动摇的魁首。
但世子来打江湖上的羽鳞试,是人们意料之外的。
这位北地燕王的继承人,实力由来神秘莫测,当日婚宴上见到,许多顶尖的高手就生出针扎一样的危险感,但人们以为他的轨迹是不大和江湖重合的。
所以自三天前开始,雍戟登台的消息慢慢在十六擂中间传播,直到今日,这道身影真正登上了羽鳞之擂。
谁也不知晓他想做什么,考虑到羽鳞试也能进武举之决,那么也许只是手痒。
不唯台下的观者们关心,实际上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位世子身上,今日许多人原本不会来看,只因有这一场人们才坐在这里。
北地燕王已经离人们遥远很久了,没有人不想看看这位世子的出手。
高阁长身持剑,这位北地奇侠是今年凫榜呼声最高的散人,他早有许多事迹在江湖上流传,以毫无师门背景的身份步入二十二位,人们对其强大早在传说中就有着清晰的认知。
白鹿宫本代剑妖杨真冰,此前也不过只十九名。
人们不大期待他能真正胜过雍戟,但至少会是这位世子遇到的第一个强敌。
高阁抬手抱拳:“见过世子,有幸相对。请。”
雍戟将长戟向下一戳,立在了碎开的石头上,然后他松开手,拔出了剑。
“来吧,用你最强的剑。”他道。
高阁收礼拔剑,《丽牲》头一次现于万众之前。
多么妖异诡谲的剑光,只一个接触,雍戟的长剑就被黏附住,他显然有些诧异,挑了挑眉,试图从中脱出,但三次都失败了。
裴液凝眸看着,他很清楚高阁的《丽牲》是如何运作,那门剑有一种奇异的韵律,在第一合接剑之后,它就尝试和你谐振,令你愿意、且最好那样出剑,不然你就会落入下风,但慢慢的,随着你们之间的韵律越来越贴合,你就变成了只能、且不得不那样出剑。
两柄剑看起来是斗得你来我往、势均力敌,两剑之间也没锁上什么铁链,但实际上《丽牲》的对手已完全不能退开了,但凡他要离开,就一定会暴露致命的空门。
古语“丽”,意即“系”,前两天在修文馆的床上他们谈到时,许绰给他讲过,古人祭祀,会把祭牲栓系于神圣的石碑上,是为“丽牲”。
裴液当日破解此剑,也没有逃脱这种栓系,他不能自己用自己想用的剑,但在高阁使用《妃火》进行处决时,他借这道外力用出了自己的剑。
衔新尸,纵然人还在石碑之前,剑却已割破刽子手的咽喉。
这时候他盯着场上的两道身影,嘴唇抿了起来,雍戟暂无脱出《丽牲》的意思…但他真的会用剑。
他与高阁的弈剑锋利而精准,尝试破剑的动作也充满了威胁,高阁的栓系显然十分吃力,就如面对一头猛虎。
雍戟并非是完全不会用剑的。裴液想。
他对所有的兵器都具备基础的训练,剑甚至占比更大些,至少算是凫榜之外的一流剑者。
他也十分了解剑,知晓很多剑术和剑理,那是为了知晓如何用枪戟去与剑者搏斗,基于他的山海之血和枪戟之术,他有一套深厚的对抗剑者的方法,裴液在蜃境时就亲身体会到它的难以突破。
但身负如此剑术是另一回事。
他的剑术造诣远比、远比高阁要强。
他只是不熟悉《丽牲》,也不太熟悉剑斗。
这种表现带给裴液强烈的违和感,他直直盯着雍戟的身影,那出剑的动作,冷静思忖的神情,盯着高阁的双眼…又分明完全不是一位剑者。
他没有那种与剑合一的感觉,它们之间并不亲密,也没有那种与生命系绑的直感…他只是知道要怎样出剑。
剑影纷繁,场上的欢呼愈演愈烈,在三十七个回合后,雍戟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一道灵光乍现般的、精妙无比的剑光从他手上生出,乍然割破了绳子的栓系。
高阁锁骨迸出一道血流,但他更快一步地借着两剑崩开的速度向后掠去。
《丽牲》不一定每次都能成功,但无论什么时候失败,他都有为之准备的后手,那是许多次命悬一线换来的经验。
高阁长发飘飞,在空中转腕控剑,《妃火》瑰美的焰流从剑上迸出,《丽牲》一切的铺垫在崩溃的一霎就全转入了这一剑,他掠在五丈之外,等雍戟追上来时,这一剑就已为其准备好。
但雍戟没有追上来。
他立在原地,看了一眼高阁后掠如鸟的身形,看了一眼他剑上羽翼般的妖火。
只一个瞬间。
冬剑台上的声音被一霎掐死。
数十万人戛然而止的寂静许多人一定一生也不会经历一次,但今日人们遇到了。
所有人,不止台下无数观者,那些三十三剑门,那些世家五姓,那些隐士高人、传武之族…乃至七八位今日到场的天楼,都在一瞬间静住了。
像一段时间被陡然截断,因此声音也都断裂了。
雍戟这一霎在高阁身前五丈,同样是这一霎,他在高阁身后五丈。
一道雪般的剑光拉长在空中,作为轨迹存在过的见证,高阁侧颈裂开,喷出了艳红而沸热的血流。
他踉跄坠地,剑上火焰消去,大量的血慢慢染红了衣襟。
仙人台的羽检都是在愣了半息后才掠至台上救援,而整个皇城之下依然仍在愕然瞠目。
很少有人认得这一剑,但裴液认得。
他立在栏杆前,唇线抿成了一条锋利的线,面上如冰冻结,没有丝毫表情。
纵然笨拙、僵硬、虚有其表…但那确实是无拘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