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明月高悬,月光挥洒万里黄沙,夜空澄澈,单挂银月。
沙源绿洲,两匹马儿站在湖边,迎着月色,俯首喝水。
咔咔————
湖岸不远处支了营帐,赵无眠盘腿坐在篝火前,用木棍搅着火堆,火星偶尔爆起脆响。
季紫淮与洛朝烟师徒两人烧了热水,在帐篷里简单沐浴,入夜后,大漠由热转凉,帐篷前便挂了毯子。
几人行走江湖,虽不曾带着马车,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种东西皆有准备,马鞍袋里甚至还放了口小锅。
嘴馋时他们还能在野外吃顿小火锅。
哗啦啦————
营帐内传来水花轻响,以赵无眠的五感,单听这些细微水声便能判断出她们此刻在做什么…季紫淮在洗团儿,洛朝烟没什么声音,约莫是在羡慕看着。
赵无眠听了一阵儿,有些难耐,起身自马鞍袋中取出清徐剑,坐在水潭边,拔剑出鞘。
剑身在清丽的月光下,显出些许污渍与被风沙侵蚀的痕迹。
赵无眠自西凉入大漠,沿途碰见不少戎人与圣教教众…这些人都成了他的剑下亡魂,剑身染血之多,甚至难以轻松洗净,如今又灌了风沙,才成这般模样。
他将潭水撩在剑上,用白布一寸寸清理,倒也没用内息武功,纯粹是在为自己找点事做,心底则在琢磨…
乌达木在何地暂时不知,但申屠不罪与他结盟,待去拜火城一探究竟,自有收获。
申屠不罪如今主持拜火祭,远暮与苏小姐定然已去拜火城为赵无眠踩点。
待赵无眠杀了温无争再去寻她们,只望远暮别一个冲动,直接杀上圣教总坛。
可他暂时还没有孟婆的消息,也不知这小胡女如今怎样…她多半也在追杀温无争,过几日应当便能碰见。
赵无眠斟酌间,又看向手中的清徐剑。
他用剑尖在沙中画像,一位白衣女侠的轮廓在剑下渐渐惟妙惟肖。
可笑赵无眠这字迹丑陋,画功抽象的江湖浪子,偏偏最会画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的剑领着赵无眠闯荡了十几年的江湖天涯,如今他早已拿到了她的剑,却仍不知她在天涯何处。
也不知这西域是否会有她的线索…或许也不会有。
但赵无眠并不怅然若失,一切风霜只会让他的成仙执念更为坚实。
他不信自己成仙后,还寻不得一位女子。
俗世寻得,仙界寻得,九幽寻得…他已找了酒儿十年,不在乎再多几个十年。
沙沙————
身后传来细微脚步声,洛朝烟裹着披风,穿得严严实实,发丝盘起,单自雪白细颈瞧见几滴水珠。
她在赵无眠身侧坐下,好奇回眸,“想什么呢?你那位小胡女?哼,多情剑客…”
“孟婆嘛,我哪有那么想她?”赵无眠将清徐剑收回剑鞘,用黑布包起,以防再进风沙。
“我在想酒儿。”
“喔…”
洛朝烟抬手挽了挽耳边碎发,知道赵无眠最大的执念就是找到酒儿,可他在任何方面皆有所成就,偏偏寻不得酒儿,偏偏在此处一无所获。
小娘子有心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毕竟酒儿一家如此凄凉,与她的祖辈有洗不净的干系。
当初若不是因为赵无眠失忆,两人见面,定是剑拔弩张,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如今两情相悦乃至走到成亲这一步,纯粹是这对小夫妇皆讲情义。
洛朝烟便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唱歌?”赵无眠从没听洛朝烟唱过歌…毕竟这世上除了赵无眠,也没人配让一国女帝唱歌。
“对呀。”洛朝烟嗓音清脆。
于是小娘子便在自己的相公面前唱起了歌。
“啦啦啦”
她的嗓音如此空灵,似深谷夜莺,又是如此富有活力。
赵无眠与自己刚成亲没多久的小娘子坐在静谧潭水边,听她唱歌。
大漠飞沙,寂寞无声,于是歌谣才能裹着风沙传去很远…倘若酒儿当真生活在这万里沙漠中,没准也能听见。
夜深了,小娘子唱得口干舌燥,又不晓武功,没一会儿她便靠在赵无眠的肩头,兀自酣睡,睡颜可爱。
赵无眠搂着自己媳妇,并未起身扰她歇息,只是轻手轻脚将她拦腰抱起,俯身钻进营帐。
帐内铺着棉绒绸缎,小暖和,吃饭小案等生活器具应有尽有,虽然如此显得帐内空间狭隘了些,却并不凌乱。
季紫淮也已洗完,身着淡紫衣裙,以鸭子坐的姿势,臀儿紧贴棉绒地毯,手持铜镜,梳理白发。
刚洗过澡,衣裙布料紧贴肌肤,显出几分肉色。
瞧赵无眠走进,她转身瞧来,赵无眠正好能看到帝师腿弯一抹可爱饱满的小凹。
“让她睡这儿来。”季紫淮梳着柔顺白发,用铜镜指了指身侧绒毯。
赵无眠将洛朝烟轻轻放下,盖上毯子,这才坐至季紫淮身侧,捏住她柔弱无骨的小手。
季紫淮并未言语,只是俏脸微红,回眸望了眼大离女帝。
赵无眠探出内息,感知少许,又搂住季紫淮的小腰,“帝师体内这仙气…”
“又有啦?”季紫淮目光躲闪,朱唇轻抿。
“嗯…”
“那,那你轻点,别吵了朝烟歇息…”季紫淮移开侧脸,似羞含怯。
她心想自己可不是偷吃喔,只是若不如此,自己就得没命。
她才刚成亲不久,万一死了,相公就得成鳏夫…这可不行。
“我可把握不住劲道,万一到时候用力太猛,顶撞了帝师…”
季紫淮一愣,银牙紧咬,缓缓起身按着赵无眠的肩膀,后又以同样的姿势坐在相公腿上,没好气道:
“就知道你存这心思…”
紫衣小手摸索了会儿,才柳眉紧蹙,腰肢一前一后,旋即忽的呼吸短促,却是趴在赵无眠胸膛上不动弹了。
“累了?”
“你不会让本姑娘缓一会儿?”
“都这多少次…”
“那也习惯不了,谁让你这么,这么…”
季紫淮羞于启齿,适应了会儿,才双手扶着相公肩膀,又直起腰儿来。
“嗯?师父继续说呀”洛朝烟的嗓音幽幽响起,让季紫淮瞬间顿在原地,目光躲闪。
洛朝烟如今可不是纯情大小姐,对这气味儿已算熟悉,怎么可能在一侧酣睡,当‘无能的夫人’。
她轻哼一声,自怀中取出手帕,俯首擦拭…季紫淮这体质,若不擦得干净些,她可得被毒到。
洛朝烟如今可算有经验,毕竟师徒俩儿一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营帐烛火早已熄灭,昏暗无光,些许夜风扫过,扬起少许飞沙。
翌日清晨,赵无眠自营帐钻出,篝火早已熄灭。
他重新点上,架起小锅,淘米倒水,开始煮粥。
袅袅白烟自绿洲上空缓缓升起。
师徒俩儿一时半会起不来,还在帐中慢吞吞穿衣洗漱。
待穿戴整齐,三人坐一块喝粥用膳时,赵无眠忽的抬眼,看向潭水对岸。
清晨时分,潭水水面有淡淡雾气笼罩,但以赵无眠的武功,对岸人影,依旧清晰可见。
绿洲于大漠沙客,自是天然的避风港,有一单刀独骑的江湖客,风尘仆仆赶来,于潭水对岸简单休整。
西域太乱,江湖客在野外碰见,少不得要见番血,如今那江湖刀客主动选择这般远的地方安营扎寨,显然是不愿平生变数。
也是给赵无眠释放‘互不打扰’的信号。
赵无眠又不是杀人狂,只要别招惹他,自不会主动找茬,因此只是扫了那江湖刀客一眼便收回视线。
但只此一眼,却让他眉梢轻佻。
魁梧似铁塔的身影,挂在腰间的环首刀,只有一条胳膊…
独臂刀客,羊舌丛云…这特征实在太明显,赵无眠当然认得。
毕竟羊舌丛云的胳膊便是被他砍的,刀魁的名号也是自他身上抢的。
如今已有一年未见,羊舌丛云久经风霜,胡子拉碴,变化很大…他还在寻他的家人。
赵无眠知道,羊舌丛云大哥被圣教掳走,儿子也失踪良久,这才来西域许久。
赵无认出了羊舌丛云,羊舌丛云却不曾认出他。
他来西域,只是想找到自己大哥与儿子的下落…并没有闲心正眼打量江湖偶遇的年轻男女。
只是随意打量一眼,武功远远不如赵无眠的缘故,彼此隔着雾气,没太看清。
单在心底嘀咕一句这年轻人怎么头发都白了,江湖的奇人异事就是多哈。
显然,赵无眠的变化可比他还大,羊舌丛云也不会想到,二月刚同天子成亲,本该在京师享受婚后甜蜜的未明侯竟会不远万里跑来西域吃沙子。
羊舌丛云拔出自己的环首刀,在潭水中自顾清洗,显然在西域的这段日子,让他也杀了不少人。
“是谁?”
洛朝烟紧张起来,此次西域之行,基本碰见一个江湖人就杀一个人,哪怕是她也养成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警惕心。
赵无眠低声道:“羊舌丛云…”
季紫淮神情微怔,端着小碗,默默喝粥,口中压低声线,问:“怎么办?”
赵无眠与羊舌丛云的恩怨早已了结,既然当初能放他一马,如今江湖再遇,自然没必要赶尽杀绝。
他要寻酒儿,羊舌丛云也要寻自己的家人,两人其实还有一丝天涯同路人的感觉…
眼瞧羊舌丛云居然没认出自己,那他自也懒得搭理,起身自马鞍袋里取出几片腊肉,拌进粥里,口中则道:
“只要他不找茬就行,该干什么干什么…”
话音刚落,羊舌丛云简单休整一番,便已再度跨马离去。
这家伙竟走得如此匆忙…
赵无眠默默喝粥,偏头望着羊舌丛云离开的方向。
按孟婆给的情报,温无争便在附近,而这大漠黄沙中,唯一的歇脚地名为‘漠烟驿’,背靠一片绿洲,供大漠行路的江湖人整备歇息。
赵无眠便打算去那儿寻孟婆与温无争。
羊舌丛云不会忽的在此地现身…而他的大哥,羊舌朝便是被孟婆掳走。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羊舌丛云若要寻兄长,自是该追杀孟婆…
念及此处,赵无眠心头微跳…或许羊舌丛云与他是同一个目的地。
他丢下白粥,收拾营帐,口中道:“我们走,孟婆兴许会被温无争,羊舌丛云两人围杀…”
两女微愣,却也知轻重,也顾不得争风吃醋,起身帮着一块收拾,只有洛朝烟稍显酸溜溜,感慨一句。
“孟婆也是命好,帮了你一次,就这么被你记在心底。”
“谁帮我都一样的。”赵无眠系紧马鞍袋,翻身上马,拉起洛朝烟,当即策马。
蹄哒,蹄哒———
季紫淮骑马跟上,马蹄扬起飞沙,待冲出绿洲,在万里黄沙间飞驰,沙子偶尔顺着风钻进衣领。
他们将防沙披风又裹紧了些,带上兜帽,遮住脸庞,单露出一双眼睛,做西域寻常的江湖人打扮。
赵无眠知道前方定会遇敌,已握上黑布包裹的清徐剑。
三人疾驰,千里马放开了跑,响午之前,遥遥便看到沙漠中原一片翠意。
赵无眠勒马停步,站在沙中凸起,眺望绿洲,可见四周沙漠,马蹄车辙各类痕迹,多了不少。
一行车队正自天边,遥遥通向绿洲,在潭水旁一处连绵屋舍停下,人群聚集,正往下搬着生活物资,大多却是酒坛。
客栈临水而建,矗立在这沙漠方圆数十里唯一一座辽阔湖畔,飞檐映水,过往商旅,江湖游子皆在此歇脚,远望如衣襟环绕碧波。
虽是大漠客栈,却给赵无眠一丝江南之景的错觉。
若赵无眠在万里黄沙奔行久了,远远看到这客栈青帘,也会驻足停马,来喝上一杯酒的。
青帘门上,立有牌匾——漠烟驿,取‘大漠孤烟的客栈’之意。
客栈算是辽阔,可架不住西域的江湖客太多,当赵无眠策马而来时,潭边马厩,已停靠了许多马匹,不乏骆驼。
赵无眠打量几眼,也不知这其中有没有孟婆的坐骑。
屋内分外热闹,喝酒言笑声不绝于耳。
赵无眠稍显新奇…这偌大西域,竟有处地方没有杀人争斗,也算西域一片难得净土。
伙计见三人来此,上前迎接,抬手牵马,笑道:“客人可是第一次来漠烟驿?”
赵无眠翻身下马,又抬手将洛朝烟抱下,闻言颔首,“想为我介绍一二?我们可不是来旅游的。”
“客官说笑了,能来这西域腹地之人,又有谁是来旅游的呢?”小二仰头晃脑,牵着两匹,朝马厩走去,口中则道:
“客官这马,价值万金,可在漠烟驿这地界,却不用担心贼人觊觎偷马。”
“因为你们漠烟驿背后有高人背书,立了规矩?”赵无眠望着小二背影,自他的步伐,便知他也是武林高手,宗师之境。
小小一个小二,却有如此武功,他在当小二前,或许也是威震一方的江湖亡命徒。
“规矩…的确是这个规矩,在漠烟驿地界,不能杀人,不能偷抢,知法守礼,来此地界,只为喝酒交友,不得争斗…翻来覆去,也就这层意思。”
小二微微一笑,朝赵无眠三人介绍,道:
“但不是因为背后有高人背书,这偌大西域,能人辈出,全天下的恶人都在这里,谁又会服谁?哪怕是圣教教主,申屠不罪,也不配。”
“哦?”洛朝烟来了兴趣,“那若有人坏了规矩,岂不是无人问责,那这规矩,又有何用?”
赵无眠作为江湖老油条,对此倒是清楚,回眸笑道: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江湖人也是人,谁也不想自己整日提心吊胆…行走江湖,总得需要个避风港,若这不能杀人的规矩坏了,那这方圆数十里唯一的避风港也没了…”
“如此自然不可,因为这地方背后虽没高人背书,可背书的人,却可称西域江湖…谁敢坏了规矩,自然便会遭所有西域江湖人的敌视追杀。”
小二朝赵无眠竖起拇指,“半点不差,客官也是老江湖了,那小的也无需多费口舌为您解释…直接问啦,您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儿?”
“寻仇。”
小二顿时僵在原地,好在这种江湖刺头,每天都有,他也不曾惊慌,直接提醒道:
“规矩,客官也知道,倘若寻得仇家,待离开漠烟驿,再行杀人,否则什么后果,您肯定比我这客栈小二清楚…”
“知道。”赵无眠微微颔首,抛出一锭银子,“先来顿热食。”
“好嘞,您先坐!”
客栈大堂,也算辽阔,桌椅拢共摆了五六十桌,都能赶上吃席了。
但西域的江湖人更多,待他们来时,已近乎坐满,好在角落还有位置。
三人落坐,赵无眠将黑布包裹的清徐剑放在桌上,环顾四周。
羊舌丛云果然也在,他正大口喝酒,目光却时不时看向客栈门口,显然是在等人。
等谁呢?
孟婆…
赵无眠收回视线,抬手撩开兜帽,解开蒙面白布,待小二先上了酒,他才解开清徐剑上的黑布,拔剑出鞘,慢条斯理,擦拭剑身。
羊舌丛云在等仇家。
他又何尝不是?
襟带绿水拭青锋,独坐孤楼候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