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槎山前,耸立一尊巨人法相,高一百二十八丈,披紫腰玉,人身鸟首,俯望大洋,其神决绝。
大洋如生感应,黄海掀起滔天巨浪,摩天接云,像山一样往铁槎山涌来,正是:
千层雪浪排空起,万丈潮头撞山行。
程心瞻见那浪越堆越高,似乎还有声乐传来,便知晓这并非海作,而是人为。于是他心念一动,百丈法相散去,只留一粒金丹悬立空中,那上面的丹纹分明就是法相的模样。
他飞出洞府,张嘴一吸,吞下了金丹,随后凭空悬立,看向大浪。
此时,一道红光从铁槎山的北面跃到了南面,站在了程心瞻之前,光华散去,正是武青伯,同时程心瞻也收到了传音,
“恩主,黄海有异。”
程心瞻则道,
“我已渡劫功成,你且过来。”
武青伯闻言一喜,转身后飞,没入了围绕在铁槎山周围的重重云海中,不一会,便来到了程心瞻身边。
他道,
“恩主,黄海滔滔,来势汹汹,既然劫事已了,我等何不速速离开,等到了内陆,黄海水族自然不敢再追。”
武青伯不知道自家恩主只是渡个劫为何会引来黄海水族,不过他也没问,只是速劝离开,因为他能感受得到,那浪里的妖气很重,应该不止一个三境,甚至,不止三境。
程心瞻没有动,面色平静的看着山一样倒过来的大浪,只道,
“先等等,看他们要做什么。”
武青伯虽不解,但也没有再多说话,默默站到了程心瞻的身后,同时祭出了法伞,紧紧握在手里。
很快,大浪就到了近前,几乎与铁槎山齐平,那浪头上端的是极为热闹,虾兵蟹将列阵,鲸鳌力士擂鼓,鲛女蛇男执幡,最关键的就是这幡,幡上绣着一条黄龙。
这俨然是龙宫仪仗。
海族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讲什么规矩,唯独在龙旗上最讲规矩,执龙旗的一定是龙宫下属,这是海里的铁律。
而在这一众仪仗的前头,尚有七八个三境妖将掠阵,各个气焰冲天。
程心瞻心中一凛,真是来者不善?
这时,又见这些三境妖将往两边站,像是两排护卫一样,让出中间位置,一个高大的束发男子走了出来。
只见此人生一对金瞳,穿一身玄色袍服,戴着一顶玉冠,看着有三四十岁,身材虽高大魁梧,但打扮上却有些文人之风。
程心瞻目光一凝,这是一位四境妖王!
海浪打来,带着呼啸风声,把这一带的云雾尽数吹散,唯有铁槎山的周边,依旧浓雾厚云,把这山尽数笼罩。
浪头上,众星拱月的倪文钰运转法眼,可是以他的神通,却也看不穿这云。
果真是位高人。
他心道。
他想起临行前主子的叮嘱,便朝着这片云雾拱了拱手,朗声道,
“不知是哪位高人炼就神通,引得黄海动荡,都是山海近邻,可否现身一见?”
倪文钰话音落下,身后的龙宫仪仗便变了曲乐,语调悠扬绵绵,似是在期待着云中人的回话。
不多时,笼罩群山的云雾果然缓缓散开了,倪文钰定睛一看,云中只有两个人,当先的是一个年轻得紧的紫衣道士,还有一个手里握着伞的雄魁火尸。
虽然观其气息都不寻常,然而却都只是三境而已。
于是他便笑道,
“有劳两位道友传话,请此间主人出面一见。”
随即,倪文钰便瞧见那个火尸脸上浮现些许羞恼之色,并高声道,
“我家主人就在当面!”
倪文钰闻言讶然,看向那个年轻的紫衣道士,他?就他能搅动黄海翻腾,就他能让主人侧目?
倪文钰自身不相信这个年轻道人能有多大的本领,但他对自家主人的话却是深信不疑,于是他朝着紫衣道士拱拱手,便道,
“黄海龙宫,殿前都指挥使倪文钰见过道长,有礼了,敢问道长尊姓大名,又是在哪座仙山修行。”
程心瞻听得他这话,心道果然是黄海龙宫的人,听说黄海龙君在北宋年间得道,走淮入海,看来此话不假,龙宫里用的也是北宋时的官制,他打了一个揖手,回道,
“原来是倪殿帅,有礼了,贫道程心瞻,当下总领三清山讲经事,如今游居此山,不知殿帅有何见教?”
倪文钰张眸挑眉,显然有些意外,不曾想还真是仙山中人,而且是立世那般久远的仙山。更何况无论佛道玄禅,无论大宗小教,讲经之职从来都是位高权重,眼前这人看着年岁不大、境界不高,竟然敢言总领一山讲经?
不过他迅速收敛了表情,又道,
“原来是经师当面,经师在黄海之滨炼成广大神通,以致黄海动荡,惊醒了我家主人,我家主人掐指一算,言说在半岛山岬处有云锁之地,其间有大神通者,不可不交,特遣我来邀您入龙宫赴宴。”
程心瞻闻言稍作沉思,这位殿帅的主人自然就是黄海龙君了,不成想,渡劫遮掩的很好,没泄露半点风声,到最后明定法相的时候却是闹出了大动静,竟然还惊扰到了龙君。
不过久闻黄海龙君与东海、南海的几位大圣不同,乃正统出身,走江过海,福泽沿岸,是个仙种灵龙,这样的人物相邀,不去见上一见的话有些可惜,也显得自己境低而胆怯了。
于是他只稍加思索,便答道,
“龙君有约,岂敢不见,劳烦殿帅领个路。”
倪文钰闻言大笑,心中对这位年轻经师更是高看了几分,海陆有别,一旦入了黄海,那就别管是哪家仙山的经师了,就是仙人下来了也不好说话,没想到这道士不过三境,就有这样的胆量了。
“经师,请!”
程心瞻点点头,又转身对面色有些紧张的武青伯说,
“青伯,你是火里行家,海中就不要去了,在此等我回来,如果龙君的酒醇,我贪杯不醒,你再回山喊人来背我。”
武青伯面上一动,随即拱手称是。
交代一句后,程心瞻便凌空踏步向前,来到浪头。
“请。”
倪文钰笑着展臂迎客,于是,山一样高的浪像帘子一样分到两边,露出中间一条道来,倪文钰领着程心瞻当先,几个妖将紧跟其后,仪仗最后,此时,曲调又变成了欢快的迎宾调。
而武青伯看见水浪合上后,立即就转身离开,迅速往三清山方向飞去。恩主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在这件事上自己起不到作用,赶紧把仙山里的高人喊来才是!
龙宫仪仗拥着程心瞻入了海。
程心瞻才渡完劫,正是云散雨收之时,倪文钰又驾着巨浪把近海的云雨全部拍落,所以此时竟显出日头来。
一行人初入水,又是近海,日光尚能透入,照得水中一片澄澈,但见浅海处尽是青褐礁石,形如卧牛伏虎,上面生着许多颜色各异、姿态万千的海菊花。
“殿帅。”
程心瞻忽然想起一事,叫了一声。
“经师请讲。”
倪文钰应着。
“我有一位同门好友,好医药,我听他跟我提过一嘴,说海菊花是以毒攻毒、治水毒的妙药,就是苦于找不到上了年份的,我看贵海的海菊开的这般鲜艳,不知龙宫里可有珍藏,容我买上一些,带给我那好友。”
倪文钰闻言一笑,
“经师言重了,许些海药何谈买字,等到了龙宫我做主送些给经师就是了。”
程心瞻闻言一笑,
“那就谢过殿帅了。”
这时,便听倪文钰道,
“不需谢字,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还望经师予我解惑。”
“殿帅请讲。”
倪文钰便奇道,
“经师非我族类,但是我看经师未曾施展辟水法术,也未曾佩戴辟水法宝,如何就能像我水族这般在海底自如吐纳交谈呢?”
程心瞻闻言一笑,遂解释道,
“此事说来颇有缘分,我有一蛟友,早年间曾赠我一片鳞护身,我一直贴身放着,有一次受了伤,这鳞与我的血肉粘连在一起,生了根,此后,我在水下便如水族一般。”
倪文钰听着连连称奇,
“原来是这样,不曾想经师与我蛟族还有这样的缘分。”
“是极,是极。”
程心瞻笑着回应。
说上几句话,两人稍微熟络了些,便开始攀谈起来。
一行仪仗在海下行走,让程心瞻大饱眼福:
闪闪发光的小黄鱼,抓着一座小山到处跑的蛸鱼,见首不见尾的花斑蛇,还有长成红树林一样的珊瑚,程心瞻觉得洪长豹一定喜欢这东西,等会也要上一点,到时候送到伏霞湖去,就当是给洪长豹破四境的贺礼了。
行了好几十里地,水深渐暗,仪仗队纷纷托起了夜明珠,照得方圆百丈亮如白昼。此时,海底已经逐渐平坦,看着像是朗月夜间一望无际的河洛平原。
不过这里也很有意思,海底种庄稼似的长着昆布,这里的昆布养的极好,飘摇数里,有着锦缎一样亮丽光泽,五彩斑斓的,煞是好看,像是在海底系着一道道彩虹。
“我家主母喜欢华丽多彩的东西,主人便把龙宫周围都种上了这些虹草昆布。”
倪文钰笑着解释说。
正看着,忽觉水流激荡,一队巡逻的人靠近,各个着金甲,骑着金黄色的大海鳅。
领头的凑近,一看到是倪文钰,马上翻身下来,
“见过都指使。”
倪文钰摆摆手。
于是那妖将赶紧起来,回到巡逻队伍中,带着手下迅速离开了。
再往大洋深处走,反而是愈发明亮热闹了,到处种着会发光的大树、嵌着会发光的珍珠、游着会发光的鱼。
程心瞻看见了坊市,看见了讲堂,看见了器铺,看见了酒肆,看见了医馆,地上有的这里都有,地上没有的这里也有。
这里的气泡浮帐就很有意思,程心瞻看到了一大片,里面好多都坐着人。程心瞻问了,功能都不一样,有些可以容人短暂休息,有些可以帮着恢复法力,有些可以奏乐,还有的,可以制造梦境。
“海里,就该是这样的。”
程心瞻感叹说。
“哦,难不成经师还去过别的大洋?”
倪文钰闻言便问。
程心瞻点点头,
“去过一次碧海,甚是污糟。”
倪文钰闻言不屑一笑,
“化外蛮夷之地,那真是脏了经师的眼。”
再没行多久,前方红光隐现,倪文钰指着那处海水被染红的地方,便道,
“经师,到了。”
仪仗加快了步伐,离那红光处越来越近,马上,程心瞻也就看见了黄海龙宫的真容。
那是一处海底火山,是个绵延的笔架山,笔架只有中间那个口还在喷着岩浆,岩浆喷上数百丈后往四周散开,随后被海水凝成一颗颗小小的红珠再掉落海底,随后又溅弹起来,往更远处滚走。
从远处看,像是一颗火树生在了笔架山上。
而在笔架山南麓,则是沿缓坡建着一座龙宫。
龙宫巍峨,依山而筑,富丽堂皇,只不过笔架山火口里喷出来的烟气结成了红云,就飘在龙宫顶上,把大半个龙宫都遮挡起来了。
不过程心瞻在瞧见龙宫正南门上写着「南薰门」三个字,加上一些没有被红云遮挡的地方,就判断出来,这位黄海龙君,不光是把北宋的官制拿来用了,就连皇宫也一并借鉴了过来。
倒也是个趣人。
而且这叫龙宫也不合适,这是一个大城呀!外城、内城、大内三重宫禁,龙君应该住在大内才是。
不过倪文钰说龙宫上头禁飞,便带着程心瞻落到了南薰门跟前,请程心瞻坐上了由七条五色虬龙拉的车架,一路疾驰,走过外城,穿过外城,最后才来到了大内。
程心瞻一路走马观花,看着这座大城里的场景,这海底的繁华让他目不暇接。
龙车一直拉着程心瞻到了大内一处宫殿前,这一路有倪文钰这位殿前都指挥使当车夫,也无人敢拦驾。
“经师,我家主人在里头等你。”
倪文钰道。
程心瞻下了车架,道了声谢,随即抬头一看,只见这殿前以白玉为阶,重檐五脊,碧瓦琉璃,牌匾高悬,是为:
「紫宸殿」。
程心瞻拾阶而上,殿门大开着,他迈步走进,便见殿中有一人在等自己。
这人长身玉立,背对殿门,头戴一个玄色的展脚幞头,身穿一袭淡黄色的圆领袍,腰束排方玉带銙,脚踩六合靴,两手靠在腰后,手指似乎还在弹着拍子,贵气和随性这两种气质居然如此融洽的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
似乎是听见了程心瞻的脚步声,这人转过身来,笑道,
“道长,见了我这黄海之景,可还非要填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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