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龙君身形颀长,还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好相貌,看着像是三十才出头,肤如新雪初霁,在黄袍的映衬下更显清透。
其眉如远山修长,瞳如松烟点墨,鼻梁高而直,却在鼻尖处收得圆润,嘴唇偏薄,唇角天然上扬,即便不笑也自带几分温和意味。
看着像是一位文皇帝。
不过程心瞻当然不会被这样一副好皮囊迷了眼,认为一个走江化龙、把黄海治理成一个海底繁国的龙君会是一个文皇帝。
就比如他含笑问出来的这句话便让程心瞻心中一凛。
程心瞻笑了笑,便道,
“龙君何来此问?”
龙君听了,嘴角犹带笑意,
“道长何必瞒我,我虽不知道长炼成了什么样的神通,但方才那股誓镇汪洋的法韵是做不得假的,那法韵是如此的充沛而坚决,我要是连这都能认错,还当什么海上皇帝?”
程心瞻稍有沉默,随后直视龙君,坦然道,
“欲镇者非海,魔也。”
龙君闻言无声一笑,随后指了指殿后侧边,说道,
“道长,上塌坐叙,本君备了些薄酒。”
说罢,龙君当先往偏殿走。
程心瞻也跟了上去。
大殿和偏殿里都没见侍从,龙君领着程心瞻来到偏殿里的一床木榻上,木塌中间放着一张矮几,上面已经摆上了酒菜。
“道长请坐。”
“谢过龙君。”
两人上塌落座。
“道长艺高人胆大,在海边炼镇海神通,还是在我黄海之滨,这是要给我等敲一个警钟吗?”
龙君给程心瞻倒了一杯酒。
程心瞻拿起酒盏敬了龙君一杯,
“龙君误会了,不过是机缘巧合,偶有所得而已,况且黄海是世外桃源,繁华富庶之地,何须警钟。”
龙君与程心瞻碰杯共饮,
“原来不是意在黄海,那我倒是帮了倒忙,把这股法韵截断了,没让传到碧海去,该是让那几位听一听才是。”
程心瞻闻言把杯中琼浆一饮而尽,随后起身下榻行了一礼,
“多谢龙君出手相助。”
龙君连将程心瞻扶起,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看此人脸上的笑意,他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程心瞻觉得这位龙君很是有趣,又实实在在帮了自己,于是心中的防备略有降低,感叹道,
“如果天下真龙都如龙君这般,天下大洋都如黄海这般,那天地之间何来当今这般大乱。”
龙君继续倒酒,
“高修道不足,低修法有余。高修欲难盈,低修性自足。诸龙圣法比真仙,享有大洋,自然更是欲壑难填。道长之所想,怕是比登天还难呀。”
程心瞻摇摇头,再饮,
“位高者忧深,禄厚者责重,若有位高而德薄者,鲜不及矣。如果到了高境,却不懂得约束自己的内心,那就是魔。”
龙君闻言发笑,
“道长想当然了。”
程心瞻却道,
“境低则独善其身,境高则兼济天下。如果高境者无法兼济,那独善就是了,天下人天下治,无为亦是上道,为何还要率魔作乱呢?”
龙君再斟酒,又道,
“人之性,生而好利,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人性尚且如此,何谈无拘束的蛟龙水族?道长的要求过了。”
程心瞻正色道,
“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如果只知争夺而不知节制,必会自取灭亡。或天收,或人收!”
这一次,轮到龙君略有沉默,随后主动举杯敬程心瞻,
“不愧是三清山的万法经师,道长言语果然犀利。”
程心瞻与龙君碰杯,说道,
“龙君说水族无拘束,不堪管教,但依我看,只是没有更高位者出手而已。高境之德为风,低境之德为草。草上之风,必偃。所以只要更高位者愿意克己奉道,治下臣民自然奉公守德。”
“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上清而无欲,下正而民朴。
“龙君把黄海治理的如此井然有序,繁华蔚然,我这一路走来,看那些水民亦是乐在其中。高位者或许是要克制忍耐些,但低境小民却能因此而安居乐业,这是龙君的功德。”
他诚恳说。
他见过碧海,此时再见黄海,只能说是天差地别,而究其根本,源头就在各海做主的真龙身上。
“哈哈哈——”
龙君闻言放声大笑,
“经师谬赞了,本君不是什么高功大德,噫!不过治大国如烹小鲜,个中火候把握,亦是修行证道,本君乐在其中矣!”
程心瞻点点头,举杯赞道,
“龙君已得真境。”
龙君举杯与其相碰,
“借经师吉言了。”
两人再度一饮而尽,这龙宫的酒醇厚,入口绵柔,可后劲很大,程心瞻三杯下肚后,肚中仿佛火烧,已有三分醉意。
“道长,我这心里实在好奇的紧,您方才炼就的,到底是什么广大的神通?挟山投海?还是鳌足定波?沧海桑田?还是壶公缩渊?”
龙君一脸好奇的问。
交浅言深,在修行界里是大忌,才见面,就这样问人神通,有些无礼,只有极亲近的人才能这样问话,而这样的话,也不该从睿智的龙君嘴里说出来。
除非,他是故意的,他想试探程心瞻的胸襟,想主动交这个朋友。
程心瞻闻言一笑,
“龙君说的这几项神通是如雷贯耳,贫道还无缘修行。贫道的神通才炼成,还没个名字,不过既然龙君问起,我便现取一个,就叫「精卫衔石」,当不得什么广大之赞,但求一个矢志不渝吧。”
“哦,原来是精卫!”
龙君恍然大悟,难怪自己的灵觉对那股法韵的感应是这般的强烈,是精卫那就不奇怪了。
“原来道友秉承的是那位古神的法意,那位古神可真是一身的铁骨,远古时候在东海投岳,不知镇杀了多少真龙。”
此时,龙君的称呼已经从道长改为道友了,道长认的是三清山的万法经师,道友则是认的程心瞻这个人。
程心瞻闻言一愣,他只知精卫填海的典故,并时时借精卫警醒自己,这典故都流传不知多少万年了,他还真不知这尊神鸟还曾投岳杀龙。
这在人家真龙当面自比精卫之志,倒是有些尴尬了。
他拱拱手,
“冲撞龙君了。”
龙君摆摆手,
“三皇五帝时的事,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谈什么冲撞,那时候你们人族才来此洲呢,渔猎东海,和龙族起了冲突,以致帝女丧命,化作精卫神鸟。
“反正在我们龙族的血脉记忆里,需要忌惮的人不多,精卫神鸟就是一个。道友,五境之前,陆上还好说,在海上还是不要轻易施展此神通,东海和南海的那几位,也都是得了真龙命藏的,精卫的事他们肯定也知道。”
程心瞻道了声谢,随后也朝龙君问了一个私密的问题,
“不知龙君口中的真龙命藏是什么?”
龙君不以为意,随口解释道,
“命藏么,你们人族不也有,大族都有,神通广大的祖辈们把神通炼进血脉里,后人炼血而得神通,你们叫「开窍」对吧,也叫「修命」。
“天下应该就你们人族和我们龙族的命藏出名些,你们人族确实聪明些,窍多,传承神通多。我们龙族就活得久,神通没多少,但是稀奇古怪的事倒是一代代传承下来不少。”
程心瞻恍然,人族开窍得命藏神通是祖宗遗泽这件事他自然知道,不过他没料到龙族也有,而且还能传承所谓的血脉记忆。
难怪,那就难怪蛟龙和真龙的悬殊如此之大,绿袍老祖从四境迈入五境后更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程心瞻还有些好奇,血脉传承的是记忆,不是品性与教养,黄海龙君与其余真龙的差异如此之大就是明证,于是他又问 “龙君行江则泽披两岸,坐海则治国有道,处事有度,谈吐不凡,看着不像是天生地养的龙灵,敢问可是也有道统在身?”
龙君笑着点点程心瞻,自己就是开了一个头,道士倒是打蛇上棍,一个接一个问起来了,不过龙君本就是心怀宽广的人,他既然认了道士做朋友,这些事说说也就无妨,他回道,
“道友猜得不错,五代十国那会,我在庆州境内淮河流域行雨,救济一些灾民,恰逢希夷先生在亳州隐居,先生见我颇有功德,便召我至膝下听讲,直到赵宋建国后,先生乘云飞升,我才走淮河入海。”
程心瞻闻言很是惊讶,拱拱手,
“失礼,原来龙君是希夷先生的高徒。”
龙君口中的希夷先生可了不得,是一位道德高修,本名唤作陈抟,号作扶摇子,后世尊称扶摇上仙。其人著书无数,《指玄篇》《易龙图序》《贯空篇》《阴真君还丹歌注》等等,都被纳入了道藏。
所以这位仙人虽然一直结庐隐修,没有开山立教,但按他老人家的修为与学识,依旧算得上开派真祖那一级的人物。
龙君摇摇头,虽然还带着笑,可眼中却是浮现出遗憾之色,
“我虽视先生为师,可先生却没有收我为徒,先生只说缘分未到。”
程心瞻闻此言略作一想,便不由一笑。
龙君见着,稍有不悦,便问,
“道友何故发笑?难不成先生未收我入门还是一件好事?”
程心瞻饮了一口酒,笑道,
“龙君莫急,你听我道来,这希夷先生是易算大师,出口即谶,他老人家说的是缘分未到,而非无师徒之缘,所以我想,只等到哪天,这缘分到了,上仙自然就引你入门。”
龙君闻言一愣,随后又是大笑,
“那就再借道友吉言,来,喝酒!”
又是几杯玉液下肚,程心瞻还有想问的,他看着这殿内制式,便问,
“龙君,历朝历代那么多宫阁官制,您为何独钟于宋耶?”
龙君便答,
“这倒是没什么讲究,只因赵宋建国不久后,我便走淮入海,成了黄海之主,那时候的黄海也是污糟,百废待兴,我欲建宫立制,便图便宜,直接去了开封皇城,找上了宋皇,向他讨要了全套的礼制。”
程心瞻闻言一笑,
“那想必当时龙君定给那宋皇吓了一跳吧。”
龙君闻言也笑了笑,却是把头一摇,
“你可别小瞧了天下英雄,当时宋皇才开国,了结天下乱世,正是英气勃发的时候,见了我并不慌乱,听说我是海里君王,要治理黄海,还为我出谋划策呢。只是可惜,后来我才听说,那样的英雄人物,竟死的那般早。”
程心瞻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一连问了许多,龙君也答了许多,龙君也有很多好奇之处,而且他在龙宫称孤道寡,平日里少有与人这样放松闲聊的时候,此时饮了酒,也是谈性大起,便问,
“你跟文钰说,你是因为一片龙鳞才能在水下呼吸自如,可能让我瞧瞧?”
程心瞻也是喝多了,直接把领子一拽,露出雪白的胸膛来,也露出了那片碧绿的螭鳞。
龙君眨眨眼,然后凑近一看,随即拍股大笑,
“道友,你怎么生了一片雌鳞呀!”
程心瞻闹了个大红脸,赶紧把领子拉好,怎么龙君连这个也能看出来。
龙君笑了好大一会,他似乎很久没这样笑了,所以笑得很放肆,很开怀,许久后才平复下来,笑道,
“道友,你别急着盖起来呀,你让我再看一眼。”
但这次,程心瞻却是说什么也不干了。
龙君也不勉强,只道,
“道友倒是好机缘,龙鳞在异族身上生根可不容易。”
程心瞻点点头,当时自己可是九死一生,皮肉重塑,经络再生,这才无意把龙鳞接了上去。
“咦。”
龙君忽然轻咦一声,神色有些奇怪。
“怎么了龙君,可是生鳞有何不妥?”
程心瞻连问。
龙君摇摇头,而是道,
“我是在想,道友生了龙鳞,这是不是也可以算做一窍,并能以此来修行我龙族的命藏神通呢?”
程心瞻闻言一愣,这样也可以吗?
龙君似是遇见了什么好玩的事,一脸兴致勃发的样子,又道,
“你再掀开我看看,方才没看仔细,只看到了是母鳞,我再看看是什么龙种和生根的位置。”
程心瞻有些无奈,但看着龙君一脸兴致盎然的样子,再加上他自己也有些好奇,便再度把领子拉了下来。
龙君再度凑近来看,这次,他又是一脸惊容,声音都拔高了一个度,
“绿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