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小姐下达了撤退的指示,
画家则反手摸到了捆绑在自己身上的白骨勾链,然后紧紧握在了手中,看向了周玄。
只要周玄一声令下,他便会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将勾链晃动,给地渊井口守阵的赵无崖、云子良发去讯息,将天光大阵重新启动,以免渊中邪物逃脱。
等到封完阵,画家、周玄,再利用“移形换影”、“空间法则”之类的办法逃走。
但他越是等着周玄的动静,周玄反而越没有动作。
周玄静静的闭着眼睛,似乎在构想些什么。
“阿玄,阿玄,咱们要走了,地渊里头的东西,在试图控制我们,而且它强度极高,再不走,来不及走了。”
墙小姐也在大声的呼唤着周玄,甚至还钻进了秘境之中,瞧瞧周玄到底在做些什么。
黑水秘境之内,代表着血井的城隍神庙,依然在镇压着百鬼之母,但血井的另外一个象征,那轮绯红的月亮,却不再是漂浮在黑水之中,
它高高的悬于天上,月轮在转动,时不时的蹦溅出通红的火花,
那些火花如漫天的烟花,在空中交织着图案,先成了三道波浪形,代表着自然界中的风。
风一般的烟花,洒落到半空之时,则凝聚成了“骏马”的形状,骏马在黑水中奔驰了许久后,猛然一跃,又化作了无数的彩燕…彩燕流光,待到流光熄灭之时,却又一分为二…一只彩燕,分成了两只黑不溜秋的麻雀儿,唧喳唧喳的叫个不停,
待到这些异象消失,
一根竹签似的物事,便从黑水里长了出来,一直长到了一尺来高,
黑水之中,便卷起了一层浪,
黑浪化作了人手,握住那根竹签,凶猛发力,竟然将那根竹签,硬生生给捏碎…轰,随着一声巨响之后,竹签的外壳崩碎,露出了一根香火。
“第五炷香?”
墙小姐终于知道周玄为什么没有回应了,他在地渊这诡异之处,竟然领悟了第五炷香火的机缘。
“只是这第五炷香的堂口…是什么?”
墙小姐是在井国生活了两千余年的“叹息母墙”,对于井国各大堂口,那熟得不能再熟,
无论是享誉井国的九大古老堂口,还是其余那些杂七杂八的小堂口,她都见过那些堂口的特征。
偏偏这个以“风、马、燕、雀”为象征,竹签为香火的堂口,她是真没见过。
墙小姐又搜肠刮肚的想了一阵后,依然不得其解,但她想明白了一个重要的关节——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要搞懂周玄的第五炷香是哪个堂口,而是赶紧叫醒周玄,立马撤退。
“阿玄,你先暂时别把心思花在点第五炷香上了,我们得想办法…”墙小姐催促道。
周玄终于开口了,说道:“我没有点第五炷香,我在分辩那些私语之声,来自何处。”
“还能从哪儿来?地渊深处呗。”
墙小姐着急的说。
画家也问周玄:“大先生,要不然,立刻摇动这根白骨锁,让赵道爷、云道爷封阵?”
“莫急。”
周玄伸手挡在了画家面前,他望向了墙小姐,说:“你说,地渊之母,掌握的力量,是来自香火神道之外的力量?”
“对,类似我们血肉神朝的精神控制。”
墙小姐说道:“神朝的子民,精神力格外强大,尤其是主脑,你若是遇上了他,他能在你的精神世界里,制造出声音、幻象,甚至直接引爆某种让你发狂的极端情绪。”
“这就对了。”
周玄说道:“刚才那老学究般的私语声,并非是直接的精神控制。”
“那是?”
“像你不久前说过的,用感知力的形态,模仿精神控制——与说书人的梦境一般。”周玄说。
墙小姐当即便表示了诧异,问道:“你能分辨得出来?”
“我就是说书人弟子啊。”周玄解释道:“分清楚说书人之梦,对我们堂口来说,基础中的基础。”
“并非基础。”画家及时补充道:“大先生,我走江湖多年,能一瞬之间分清楚说书人梦境的说书人,怕是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天才便是这般,他认为简单的事情,推己度人,以为人人都会,并不算什么难事,周玄也陷在这误区之中。
周玄则继续说道:“既然不是地渊母体传来的动静,那这私语之声——怕是山祖传过来的。”
地渊之中,能确定存在的,除了那不知来路的大邪物,剩下的便是寻龙堂口的神明级「山祖」了。
那大邪物,不是人间手段,能使出井国人间手段的人,也只能是山祖了。
“敢问前辈何人?”
当“三清之妙,莫先乎于聚势;天地之奥,莫重乎于知变”的私语声,在他的身体里再度响起之时,周玄便将自身的感知力催发。
感知力,裹挟着周玄的声音,与那私语声交融,周玄在与那“私语老学究”交流。
这一下,算是对上频道了,
私语声的主人,先是“咦”的一声,彰显了他的吃惊,然后便是述说道:“我乃道门天穹神明,你可是骨老会的学者,若是的话,便来地渊之极,我传你无上妙法,通晓天地之奥。”
“天穹神明二十四尊,你又是哪一尊?”
“寻龙、山祖。”
年轻的声音,在周玄的心底传出。
周玄当即便有些狐疑,这山祖的声音,怎么这么年轻?
“你怎么让我相信你是山祖?”
“无法让你相信,但你若是来到地渊之极,我一定会让你相信。”
山祖显得很有底气,说道:“天下之妙,在于知变,万事万物,时时刻刻都变化,我若能知晓事物在未来的变化,那我举手投足之间,总是风轻云淡,胸有成竹,这便是知变之法,
年轻学者,这是天地大道法,你可愿学?”
周玄有点感觉了…他感觉这个山祖,不太像山祖,倒像是地渊布下的一个陷阱…专门诱捕愿意“学神通”的香火高人,进入地渊深处。
这要是贸然进去找山祖,说不定就着了道行。
但明知是陷阱,周玄还是打算要访访深浅,便主动与山祖逗起了闷子。
周玄当即便顽心大发,摇着头说道:“天地道法,知变神通,我就问一句,可得长生么?”
“寿数乃天定,不可长生。”
“不能长生,不学,不学。”
“我有乘龙法、寻龙法、借龙势之法,大地万千气势,归于你身,你便是溪流山川,一人起势,便可敌数百堂口、数万弟子,你可愿学?”
“乘龙之法,聚势于身,那可得长生吗?”
“你油盐不进是吧,说了寿数乃天定,不可长生。”
山祖有些不耐烦了,开始气急败坏了:“这也不学,那也不学,你来地渊做什么?滚回去!”
周玄微笑着朝画家、墙小姐点头。
已经撩拨了山祖这么久,但山祖只能发怒,却不能过来伤他们——这便说明,这个山祖,不管是真是假,都是一个被困在地渊之极的可怜虫。
他出不去!
知道山祖出不去,周玄便更加松驰了,从话语上,开始反击山祖,说道:“这也不得长生,那也不得长生,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道门神明。”
“你不识货而已,你老师是谁,让他过来,瞧瞧我是不是道门神明。”
“我看你也没真本事。”
周玄双手抱胸,冷笑道:“倒不如,小爷教你长生之法,你给我听好了——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知其黑守其白,为天下式!”
这番话悠悠出口,山祖当即便沉默了,
地渊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山祖的私语声,才传到了周玄的耳朵里。
“敢问来者是不是明江府周玄?”
“是。”
周玄应承了下来,山祖无论是不是陷阱,都无法动弹,被困地渊,周玄承认自己的名号,也没有什么后患。
“你们三人闯入地渊,便照原路返回吧,我山祖贪心,误入此渊,是我咎由自取,作了他人伥鬼,但我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谋算道祖弟子…”
“山祖所言当真。”
“让你们走,就快些走…趁着地渊里的东西,还没有回来。”
山祖开始催促。
“你怎知我是道祖弟子,怎会知我姓名?”
“地渊之极,虽然是万米地下,但明江府内,发生些什么大动静,这里还是拿得住消息的…”
“啪…啪!”鞭打之声忽然响起。
“…啊…别打了…”
山祖讲到后半句时,便传来了“鞭打”的响声,他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折磨,惨叫个不停。
周玄再联想起了山祖不久前讲过的话,“我山祖误入此渊,作了他人伥鬼”,想来,这山祖还真不一定是假的,但他又确实是地渊布在此处的伥鬼,专门诱人进入地渊之极,帮地渊捕捉“食物”。
“山祖,我要重建明江府,布下意志天书,需要六尊神明允许,如今,满打满算,还差一尊,便是你了,你能否在我的天书上,签下你的大名?”
“签不了…我神明之力,已经被地渊禁锢…除非…”
“啪!啪!”
“别抽了,别抽了,地渊,我每日为虎作伥,尽心尽力,别抽了…要想让我签下大名…除非救我出去…”
啪!啪!
鞭打之声,不绝于耳,山祖不再讲话,任何的私语之声,都没有传导出来。
画家等候了许久,问周玄:“大先生,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去做?”
通过山祖的话,已经能够确认,地渊之内,的确有东西,而且这东西本事极大,甚至能囚禁山祖。
若是要去救那山祖,便要与那东西为敌,以他画家、周玄、墙小姐三人,能有办法敌得过地渊之下的东西吗?
“我们还需帮手。”
周玄说道。
他也觉得,以他、画家的实力,去救山祖,怕是不够。
“还有谁能下得了地渊?”
画家问周玄。
地渊之内,游神灯笼禁行,上万米的深度,依靠白骨钩索攀爬,费事不说,真要捉刀放对起来,明江府那些游神,一不能悬空,二来无处发力,真要斗起来,指不定还得帮倒忙呢。
“老云。”
周玄说道:“我以龙行虎步,在地渊深处来去自由。老云也是寻龙天师,步法之妙,在我之上,他若能下地渊,我们倒是找了个好帮手。”
“但云先生…香火已无往日的辉煌…”
“有红参童子。”
周玄心里起了计较。
要说红参童子,以目前的局势来说,它很是珍贵,
若是找不到对付「毕方」的办法,袁不语要想多活些天,只能靠童子扛咒,若是此时将童子给云子良用了,日后再要用到童子之时,该怎么办?
“需要找山祖问个底出来。”
周玄想到此处,又等着山祖的私语。
“让你们走…为什么还不走?真要等地渊里那东西回来吗?”
周玄抓捕到了时机,连忙问道:“山祖,我等有心救你,但是,你需要提供价值——你可有对付毕方的办法?”
“谁?”
“毕方。”
“说书人神明?你可知他是何人…他是我的挚爱同僚,手足兄弟…”
“你要提条件,那我们就拉倒,你一堂堂神明级,接着给地渊当伥鬼吧。”
周玄说罢作势要走。
“对付毕方,我有极好的办法。”
山祖的私语之声,这次以极低的音量传了过来,估计是怕挨地渊的责罚。
不敢高声语,恐惊地下人。
“你最好想明白了再说。”周玄说道:“你也是个道门人物,我是道祖亲传弟子,无意强夺你的神格,但若是你骗了我——我周玄,是敢斩神的人。”
言语之中的威胁意味,甚是浓烈。
但山祖依然有底气,说道:“你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你要对付毕方,无非是他联合了十七尊神明级,在天书之上,给你下了诅咒。”
“然后呢?”
“你要解天书诅咒对不对?天书诅咒无解,但你若是斩了毕方,天书持有人死去,天书上的愿望一律清空。”
“说起来也巧,要斩毕方,办法不在别处,就在地渊之中。”
“地渊之中有办法?什么办法?”
“风马燕雀。”
山祖更加小声的讲出了这四个字,音量如同蚊呐,周玄若是不仔细听,还真听不清楚。
风马燕雀?
周玄默默念叨着这四个字——这不就是自己第五炷香机缘引发之后,秘境中产生的异象么?
“风马燕雀,代表着什么?”
“一个堂口,一个井国已经失落多年的堂口,这个堂口的手段,能克制毕方。”
山祖讲到此处,又极小声的说道:“法子我给你了,救不救我,全看你的心意——”
“风马燕雀,这个堂口,你知道多少?”
“很多很多…我可是被他们这群狗娘养的,囚禁起来,当了几十年的伥鬼。”山祖恶狠狠的说道。
“我现在便去联系人手。”
周玄聊到此处,心里已经作下了决断,当即带着墙小姐、画家,撤离到了地渊井口三千米处。
三千米处,周玄和画家的感知力,便都恢复了。
周玄以感知力,对画家传音,说道:“山祖至关重要,哪怕用掉红参童子,我也要将他救出来。”
“万一他对付毕方的办法无效呢?”画家担忧道。
“那就斩了他。”
周玄说道:“这是我们的对赌,他若能对付毕方,我便留下他,若是不能,便斩了他,夺取他的神格,把他的魂,囚禁在我的秘境里。”
“留着他的魂做什么?”
“风马燕雀啊。”
周玄说道:“这个堂口过于神秘,墙小姐也不清楚这到底是哪个堂口,而我又点了这个堂口的香,没有了解这堂口的人替我指路,这一炷香怕是一辈子都修不出来。”
“我觉得大先生的计划很是缜密,那便这么办。”
画家也同意了,下地渊之极,去救山祖。
“你在此处等我,我带老云入井。”
周玄神魂日游而去…
周玄的神魂出现在地渊的井口处后,再次移形换影,显出了真身,对云子良说道:“老云——山祖就在地渊的最深处,他被人囚禁起来,当了几十年的伥鬼。”
“啊?地渊之下的东西那么狠?”
“或许不是狠,而是本事特殊。”
周玄将墙小姐的话讲给了云子良听。
云子良顿时便理解了——那地渊之母,有井国人不会的手段。
“老云,走,跟我下井,去救山祖。”
“我?救山祖?”
云子良戳着自己的鼻子,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把红参童子用掉,恢复你的躯壳,重燃寻龙道行。”周玄说道。
“这童子,得给你师父留着…”云子良说道。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用吧。”
周玄再次讲道。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身躯残败三百年,云子良一介寻龙天师在画里躲躲藏藏,这么憋屈的日子,差点将他最后的信心也磨光了。
如今,身躯还原之法,已经近在咫尺,云子良当然激动了,他摩拳擦掌,对“大娃、三娃”笑吟吟的说道:“两位娃娃,得罪了…”
红参童子当即委顿的坐在地上。
“唉,到底还是要死。”
“大娃,活着也没什么好。”
“不一定呢,有万花筒玩。”
“别扯那些了,我们告别吧。”
大娃、三娃,忽然作视死如归状,两个拳头握紧,给自己打气。
“嚯!”
“哈!”
“大娃,来世我们再做好兄弟。”
“嗯。”大娃控制童子右手,攥紧了拳头,表示同意。
“少废话了,血井,把他们两个娃娃抓进来,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娱乐至死。”
周玄一声令下,他的眉心之间,便闪动着红光,血井之手伸出,将红参童子里的“大娃、三娃”的魂魄,给抓进了秘境之中。
没有魂魄,红参童子便失去了生机,成了一颗赤红的人形人参,老云再大口大口的食用起来,便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
他吃得香喷,身上红光乍现,那残破的身躯,生命力在迅速回复。
而周玄也没闲着,问李乘风:“老李,你是天神大学者,见多识广,我问你,井国有没有一个堂口,以「风马燕雀」作为象征…”
“啥?什么风马燕雀?”
李乘风的目光,充满了“没有知识杂质”的清澈感,显然他并不清楚这个堂口的存在。
“看来如我推测一般,无论山祖有没有斩杀毕方的办法,都要把他的魂拘住——第五炷香的堂口,过于古怪,没了这个堂口指路人,怕是天下找不到第二个人,懂得如何修行这个堂口。”
周玄一边沉思,一边瞧着云子良。
红参童子已经完全下肚,而云子良身上,闪动的不再是红光,而是大龙金光。
随着天空中不断有龙鸣啸叫,这位藏龙山曾经的九炷香寻龙大天师,已然归位。
“身无寻龙气,不可见真龙,点穴堪山祖,玄天见真宗。”
云子良生活中一直就比较随和,但此时,他的目光中,隐隐有霸道的意味浮现。
他单手指向了荆川府的方向:“荆山大龙,我云子良重见天日,你伏于何处,速来见我。”
轰隆,遥远的荆川府,劈下一道龙形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