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下了车,询问翠姐在周家班里过得怎么样,适应不适应之类,平水府的吃喝还习惯不?
这些问话,就如同寻常老街坊的重逢一般——无甚么大事可聊,或者故意将那些大事藏起来,免得煞了聊天时的况味。
所以,周玄刻意没有提华子。
翠姐忙说道:“习惯着呢,周家班虽说有钱了,但冥戏业务也没丢,每天都有好多个徒弟啊、师傅啊,练功吊嗓,我没事的时候,就搬把椅子,坐过去听一听,要是华…”
这是她最近才养出来的习惯,吃到什么以前不曾吃过的好吃的,便说“要是华子在,吃得肯定像头小猪”,玩到什么稀奇物事,便说:“要是华子在,玩起来肯定不愿走”。
“要是华子在”,便成了翠姐的口头禅,一天能说上数十遍,这跟周玄聊天,就不自禁带出来了。
她一带出来,便觉得不妙——周玄这一身道袍崭新,肯定是要去登台说书,聊这么悲伤的话题,别把这位明江府最厉害的说书先生情绪给带偏了。
翠姐想到此处,便连忙转移着话题,主动说起了平水府的那些景色。
“闲得无事的时候,袁爷、周班主也带着去平水府里到处逛逛,平水府的剧场多,还有演哑剧的,全程都不发声音,逗死我了。”
翠姐一边说着,周玄一边抽着烟,仔细听着,等到唠完了老长的闲篇后,他将烟头摁灭,说道:“华子,我虽然不常提起他,但我经常想念他。”
“周兄弟…”翠姐当即便哽咽了起来。
“没有了翠姐和华子的东市街,很寂寞。”
“说这些做啥嘛…”
翠姐眼泪便下来了,拿着手帕去擦,可找不到手帕。
周玄翻出了自己的帕巾,递给了翠姐,说道:“翠姐,我以前听人讲过,说这人吧,有两次死亡,第一次,就是咱们常说的死,第二次,便是所有人都忘记了他的名字,
华子的名字,明江府不会忘记他,你既然来了明江,就去听我讲一场书吧。”
“要去的,要去的,酒大人、箭大人也去。”翠姐擦干了眼泪,说道。
翠姐这一说起箭大人、酒大人,那俩人也瞧了过来,察言观色,他们觉得周玄、翠姐聊得差不多了,便都走了过来。
酒大人灌了一口烈酒,醉眼惺忪的说道:“大先生,好久不见。”
“酒大人,吃粒花生米吧,瞧把你给醉得。”
周玄笑吟吟的说道。
这昨天才在荆川府斩的“毕方”,酒大人今天一开口便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范儿,喝醉了是容易忘事。
箭大人比起酒大人来,要正经得多,说道:“大先生,这次平水府、明江府,因你而生辉。”
“不对啊,箭大人,明江府因我生辉,我倒是能理解,但是平水府为啥因为我生辉啊?”
周玄问道。
箭大人和善的笑笑,说道:“明江府重建,已经让井国九府,都知道了你这位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大先生,其余的府城,也都知你在平水府出生、平水府长大,还是周家班的少班主,
所以,其余府城,都已经有意无意的与我们交好,许多大财团,都想着来平水府投资办厂。”
周玄一听,这是好事,办的厂子多了,工作机会就多,惠利的幅射范围极大。
“蛮好,蛮好。”
“这几天,投资申情的文书,那是一封接着一封,如同雪片似的,我本来也不懂生意的门道,瞧着那些文书,便一个头两个大。”
箭大人极少的爽朗大笑,说:“这次护送胡云翠来明江府,我都算是放假了,只要不瞧那些密麻麻的文书,我是打心眼的觉得松驰。”
这时候,一旁的酒大人听不下去了,偏过头,朝着周玄挤眉弄眼的说:“大先生,真不是我说,箭大人这厮,打小就不是个读书种子,私塾先生让他背书,他就跟抽了福寿膏似的,懒虫子一条,
要是私塾先生让他学学射箭,那他就…”
“就像没抽似的?”周玄问。
“像抽过劲了似的。”
“…”周玄、箭大人。
挤兑人还得是酒大人。
故人相见,话便聊起来分外的密,这时间走得极快,但四人还没有停下的意思,画家瞧瞧手上的表,怕耽误登台,又不好意思去煞周玄的风景,便找了小福子,让他去催催。
小福子去找了周玄,说道:“少爷,今天你还得登台呢。”
“哦,对,对,对,这意兴起来了,聊天把时间快聊忘了。”
周玄便跟翠姐说:“翠姐,上我车吧,我带你一起去说书的场地。”
“翠姐还想去店里瞧瞧,我待会儿与他同去。”
箭大人没有让翠姐跟着周玄一起上车的意思,主动出言婉拒。
翠姐是想去的,但箭大人如此说了,她也不好说什么,在一旁笑着点头。
“那也好,我安排人,在前排给你们留几张座。”
周玄说完,便摆了摆手,上了画家的车。
酒大人则跟了上来,说道:“刚好,大先生,我跟你一起走。”
“你去干嘛?”箭大人喊道。
“我上车醒酒,中午的酒太撞头了,我一步都站不住了。”
酒大人话虽如此,但上车的动作,极麻溜。
汽车缓缓驶动,当车子开出了东市街之后,酒大人却像换了一副样子,眼神都清澈了许多。
由于画家与周玄平日聊的内容,涉及到的隐密太多,因此,这次接周玄的车,没有用司机,画家亲自开的车。
老画从后视镜里,瞧见了酒大人那睿智的眼神,当即便挖苦道:“酒大人,你到底是喝了还是没喝,醒酒也太快了,不是上车之前磕药了吧?”
“以酒为名的大人,吃上醒酒药了,这传出去,也是贻笑大方。”
“你说话给我放尊重一点,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老酒…巫神的人间行走。”
“我也纳闷呢,天下好人那么多,巫神怎么就偏偏挑中你。”
画家继续揶揄着。
周玄则呵斥道:“老画,瞧你问的这个破问题,能不能问点正经的?酒大人,其实我心里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酒大人应道。
“你说巫神把你当成人间行走,算不算醉驾?”
“…”酒大人、画家。
画家笑得差点没握住方向盘,
酒大人咆哮道:“大先生,你最正经了!”
众人又是大笑,等笑过之后,周玄板正了表情,说:“酒大人,你把我和翠姐故意支开,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我猜猜啊,你想说的,大概是华子的事情。”
只有讲到华子,酒大人、箭大人才会特意支开翠姐。
“要不说大先生洞察世事呢,确实如此。”
酒大人说道:“自从明江府祆火之灾后,我和箭大人,总想为你们做点什么,
箭大人知道,你想重建明江府,想让所有明江府在灾难之中死去的人,都活过来,尤其是想让木华活过来。”
“嗯。但木华活过来的希望,很是渺茫。”
周玄如此说道。
在他有重建明江府计划的时候,香火道士就说过,因为木华是与周玄破镜而死,在天地棋局之中留下的痕迹太多,
所以,哪怕全明江府的人都活过来了,木华也活不过来。
在重建计划启动之后,天空之中,出现了“云中府城”。
这座云中府,其实就是天书重建明江府的蓝图,但凡是图中存在的人,存在的场景,便能重活、重建。
但是——木华却并没有出现在云中府城里,这也是他无法复活的一个证据。
“也不是全无希望。”
酒大人从口袋里摸出一信封,递给了周玄。
周玄拆了封,拿出了三张泛黄书页,书页的边缘有些毛糙,显然是从某本古籍上撕扯下来的。
他捧着书页,快速的读了起来。
页面里的内容,用古文写就,这古籍嘛,大多是春秋笔法,记录不详,能知道一桩事的大概,但很难通过内容去推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过,这一篇却不一样,录入的事情原委,极其详细。
三张书页,讲了一桩事——
——在云鹿山的山脚下,有一个有德的僧人,名唤鹿雪法师。
这位法师,原本是个农户,因为一日梦到了“九只披着雪的鹿,朝着云鹿山的摩诃寺奔去”,梦醒之后,他便觉得这个梦极有兆头,也是个大佛缘,
他第二日,便去了摩诃寺出家,法号“鹿雪”,从此他青灯古佛,夜诵残经,
如此,过了数年,山脚下闹了一场病疫,所有的人,都因病而死,其中也包括了鹿雪法师的家人。
他去山下后,见了家人死去的惨状,伤悲过度,从此,更是刻苦钻研佛经,
再过了二十年,一日早上,鹿雪法师的家人,竟然都活了过来,模样、年龄,都与病死之前一样。
然后鹿雪法师逢人便说,这是他精研佛法,古佛见他虔诚,所以赏赐了他家人重活一世。
这桩事,亲眼目睹的人很多,顺带扬了佛名,从此云鹿山一带,也成了佛宗极旺盛之地。
周玄看完了这个书页记录的故事,便沉思了起来。
一旁的酒大人插话道:“大先生,鹿雪法师家人二十年之后重活的事情,可是有许多人亲眼目睹过,不会有错,不过——家人复活,应该不是靠着古佛赏赐,其中,可能有其余的缘由。”
周玄也赞同酒大人的说法,他指着书页说道:“编撰这个故事的人,也不相信鹿雪法师一家,是因为古佛见其虔诚,赏赐下来的。”
书页的最后一句,有撰写书稿之人的判词——世人偏以古佛为障孽做幌,其中诈变几何,世人岂能知之?
这句判词的意思便是:撰稿人觉得鹿雪法师的家人重活,并非依靠佛法,而是依靠邪法。
他甚至用了“障孽”、“诈变”等等感情强烈的字眼。
周玄问酒大人:“这份书稿,你为什么不早给我?”
“我们昨日才拿到。”酒大人说。
“哪里拿到的?”周玄问道。
“夜先生总堂,是地童听闻了木华的事情之后,便想起了总堂的古籍里,记载过这类事件,才找来给我的。”
酒大人如实说道。
周玄又问:“这书页应该是从某本古籍上撕下的,那本古籍叫什么名字?”
“叫…叫…”
酒大人直接发了一封密信,询问道:“大当家,你那页面,是从哪本书里撕下来的?”
周玄一头黑线——这现问啊?
不多时,一个血婴儿的图案,在车内出现,酒大人将这封地童的密信破开后,对周玄说道:“《上清参同契》。”
“这是一本什么类型的书?”
周玄又问。
“丹经,关于古人炼丹之书,这本书,极是生涩,又是残本,读起来拗口绕舌,世人不得其真意,因此,夜先生得了这本书,也就放任不管了。”
酒大人才说完,画家已经忍不了了,对周玄吐槽着说道,
“大先生,这寻常炼丹的书啊,都是胡说八道,两千年的岁月,这世间道观千千万,何曾炼出过一粒有用的丹药,只有傻子才信…”
他对“丹药学”很是鄙夷,越吐槽越激动,但说着说着,他好像想起了一件事情——周玄以前进过骨老会的图书馆,当时他便借走了一篇「丹经」。
这似乎说明,周玄对于“炼丹”是有兴趣的,他画家说“只有傻子才信炼丹谬术”,岂不是把周玄也骂进去了?
但他并不知道,周玄借书,并不是喜好书中的内容,而是周玄的“洗冤箓”,如今的“意志天书”,能感应世间符经。
这世间有许多“真经宝卷”,自成灵性,藏在世间的许多书籍之中。
凡人瞧不见这些符经,需要「洗冤箓」、「意志天书」这些稀奇物事,与那些真经宝卷共鸣,才能将它们找到。
周玄听了画家的吐槽,心里倒无甚生气,毕竟他对炼丹之术没有太多的立场,
不过他此时倒有一个疑问:“老画,井国之内,流传的丹经多不多?”
“那自然是多的,说它是恒河沙数,也不为过啊。”
“这便奇怪了,若是炼丹之术,真如你说的什么作用都没有,那为何会流传这么多的丹经?”
周玄疑惑道。
画家皱皱眉毛,无聊的拍打着方向盘,说道:“这世人多受蛊惑,那些炼丹贩子又极擅长吹嘘,吹的人多了,便信以为真了呗。”
“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
周玄靠紧汽车的椅背,对画家说道:“老画,调头。”
“大先生,这讲书的时间,快到了…”
“今天的书,不讲了。”周玄说道:“你送我回净仪铺,我要仔细思考当年鹿雪法师,是如何在二十年之后,将家人复活的。”
“那都是长生志异、江湖谬言,不太可信啊?”画家瞧不起炼丹一道,便连带着瞧不上“鹿雪法师”的事情。
他认为那桩玄事,玄之又玄,不太值得深究。
“那是华子复活的希望,总得去努力努力。”
周玄补充道:“如今明江府人,都已知道,天书的确可以让明江府重建、可以让明江亡人归来,我今晚若是去说书,必定愿力爆满,一夜便可修复明江府,
但明江府一旦修好,只怕——华子的复活通道,就彻底关闭了。”
虽说,书页之中记载,鹿雪法师是在二十年后复活的家人,但现在的周玄,不敢赌,变数一定要越少越好,
而明江府的重建完成,便是一场极大的变数。
“大先生如此说了,那我便支持你。”
画家鄙夷炼丹之法,但对周玄绝对是信任,既然周玄说今天的书不讲了,那便不讲了。
“等送你回了净仪铺,我去讲书大舞台,跟百姓言明——大先生最近疲累过度,今日讲不成书。”
“如此甚好。”
周玄应完后,又问酒大人:“酒大人,你什么时候回平水府?”
“我和箭大人,打算陪翠姐多住几日的。”
“那也好,这几日,你们陪着翠姐到处逛逛,我去想想法子,这三页书,或许真能救华子。”
周玄回了净仪铺后,云子良出去打牌去了,李长逊在听唱机,吕明坤去骨老会做事了,
赵无崖则在门口喂着黑驴。
“崖子,把头低下来。”
“低头做啥?”赵无崖塞了一把秸杆给驴子,问。
“我找找无崖禅,询问些事情。”
“那你找不着了。”赵无崖摇了摇头。
“为啥?”周玄问。
赵无崖起身,抖了抖道袍,指着周玄的云纹,说道:“还不是你身上那云纹呗,昨日无崖禅夺了我的身子,抓起你的道袍一顿猛吸,把我惊呆了,以为那古佛分身要开始变态了。”
“然后呢?”周玄又问。
“然后…然后便沉睡了,睡得那叫一个死,跟真死了差不多。”
“我不管,你低头。”周玄执意要见无崖禅。
赵无崖的驴脾气上来了,非不低头,周玄没办法,亲自上手,给赵无崖的脑袋摁住了。
“牛不喝水你摁头喝?玄哥儿,你做个人吧。”
赵无崖嗷嗷叫喊,周玄这一听言语,知道今天是真叫不上无崖禅了,便索性放手,朝店里走去。
“唉,玄哥儿,你找无崖禅到底要做啥?”
“我要问些事。”
“那你问我啊,我崖子,那也是饱读诗书。”赵无崖说道。
周玄没好气的问道:“那我问你,这人间的炼丹之术,有没有真家伙?”
“真家伙?我呸!”
赵无崖当即跟一个骂街泼妇似的,跳起脚的骂:“炼丹之术,就是这个世道里,最无用、最骗人的道道儿了。”
“垃圾,彻头彻尾的垃圾,玄哥儿,我光从你嘴里听了‘炼丹’这两个字眼,我都觉得我耳朵脏了,不干净了。”
周玄见赵无崖愈发的暴躁,当即便“吁”了一声,然后手往下压,说道:“这位道友似乎对炼丹之道,有很深的成见。”
“成见?那些写炼丹破书的屌毛,要是出现在我面前,小爷一刀捅死他。”
赵无崖当即便说道:“不瞒你说,玄哥儿,我刚入道门那会儿,对丹经一类的书,不知道多喜欢,天天看、天天翻,天天学,学了三年,我花在炼丹里的钱,那是不计其数啊。”
“啊,你还有这一岔儿呢?”周玄好奇道。
“我家开钢厂,我天天炼丹,钢厂都被我炼没了半个,炼出来的丹,没有一颗真丹,都是假的,狗屁的丹药…你知道我在寻龙堂口的外号是什么吗?”
“什么?”周玄问。
“药神!这就是明褒实贬,阴阳怪气我呢,是我摘不下来的耻辱帽子,
但你别说,有一些老百姓真信了,来找我求丹问药——踏马的,我炼的那些破丹,有没有作用我自己不知道吗?”
赵无崖恨得牙齿直痒痒。
“那可是半个钢厂啊!我们家才几个钢厂?十六个而已,就这么被我糟践了。”
“…”周玄。
周玄觉得赵无崖在炫富,刚才他还有点怜悯感,现在没了。
“你这种姓赵的资本家,就该被骗得更惨一点。”
“垃圾,垃圾,空耗金钱、岁月的炼丹垃圾…”
赵无崖对炼丹的恨,比画家强烈得多,毕竟他是真炼过!
周玄说道:“你要咬人还是咋滴,收收味儿,你那半个钢厂炼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你买了个教训。”
“…”赵无崖。
周玄没有心情去安慰一个“倒了霉的资本家”,他转身大步往屋里走,
才越过了门槛,李长逊慢悠悠的话语,传了过来,
“炼丹是世上最玄妙的学问,你小赵觉得炼丹炼的全是假丹,那是因为你层次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