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袁晋大纛上那颗新鲜首级太过扎眼的缘故,重明盟一方的阵阵喊杀声配合着金鼓旗号,却是震得临近的三仙洞弟子一个个头昏脑涨、如丧考妣。
人总说将乃兵魂却是不假,三仙洞弟子甫一见得苑常那可怖面容,几就有了些魂飞魄散之象。
值此时候,便是有几名平日里惯称敢战的巅峰真修夹杂其中,亦难得听到他们声响。照旧与一般的三仙洞弟子一样缩着脖颈、看不出半点儿出挑之状。
蒋青与卞、许二位丹主踩在祥云上头俯瞰战局,见得哪方三仙洞弟子军阵整齐、进退有据,便就会降下来拿手中法宝灵器挫一挫他们锐气。
又是连破六阵,斩落十余名筑基真修过后,这三仙洞士气便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袁晋窥得机会,大纛上头金文倏然灵光大盛。
各营各佰军旗同样冒起灵光,一个个平日里吝啬十分的掌旗官取出来一块块中品灵石落在手中。随着适才拨付其手中的阵基灵物顷刻间被炼化干净,便见得大股灵力纠合阵势灌注入了阵旗之中。
百余杆军旗同时闪烁的灵光殊为扎眼,对面那些三仙洞弟子还未及反应,“铸胆”、“强心”、“护体”、“回灵”、“破锋”.大把增持符文,便似不要钱一般挥洒在了阵中修士身上。
领着青玦卫的段、康二人还未发力,就见得赤璋卫中有一军将扯下胸前早已破烂的灵器铠甲,持着开山斧肉袒冲锋,只是几息时候,便就将三仙洞一出现了破口的百人军阵杀个通透。
待其冲出人群的时候,从头到脚都是沾惹着五颜六色的零碎。
主阵的袁晋只看得其目欲喷火、头顶升烟,直将额上一挂新鲜肚肠烫成焦糊颜色,继而便又高喊数声,引着麾下军士冲杀向前。
大片血肉纷飞出来,哀嚎声愈发凄惨、那军将的高喊鼓气之声反还愈发响亮,端得是位悍将。
“咳,二师兄,这虹山阳家之主,端得拼命。”
在大纛下头与袁晋说话的却是身形又佝偻了不少的周宜修,袁晋闻声侧过头去,看着后者泛白的脸色,心头甚至都有些担心其被这数千人纠合一路的军阵煞气冲晕过去。
不过周宜修年岁大了,行事反还有了些偏执意思,众兄弟既劝不得他,便也就只好将其留驻在中军大纛之下,好让袁晋好生看护。
仔细端详一阵,确认过周宜修确无大碍过后,袁晋才松了口气,继而琢磨起周宜修所言深意。
对于虹山阳家家主阳珣,也曾长住于野狐山的袁晋与周宜修确是一般印象,都觉此人心思阴鸷、不似善类。
可凡事论迹不论心,至少阳家素来恭顺,且阳珣临阵时候向来奋勇,那便不该只以个人好恶来做看待。
事实上,阳珣这副死战做派却也卓有成效。
常言道:“一人投命,足惧千夫”。这阳家家主眼力不差,选的时机确是恰到好处。
他独自杀穿一阵、率领麾下锐卒复又冲了不过几息时候,正与青玦、赤璋二位鏖战的三仙洞精锐军阵便登时垮了一大片下去。
这些三仙洞中坚的溃退,确是给这个胡乱纠合一路的门派敲响了丧钟。而阳珣的所为,却也与重明盟军阵中人做好了榜样。
康大掌门多年来坚持的赏信罚必确有成效,值此千人大战,照旧有人敢做效仿、纷纷跳荡出阵,单枪匹马亦敢直冲坚阵。
毕竟寻常修士哪有跟脚可言?既是渴望仙途更长、那么能有拿一条烂命出来挣个锦绣前程的机会便算难得,何以惜身?
只是三仙洞弟子固然良莠不齐,却也还未到了一触即溃的地步,眼见得跳荡出去的同袍死得多、活得少,重明盟诸多军阵中涌起来的火热气氛却也渐渐冷却了下去。
居于前阵主持的段安乐见得此幕,非但未生怒色,反还长出口气。冲锋陷阵一事固然可以提振士气,但若真要一定乾坤,却还是需得稳固军阵、才为正法。
现下重明盟几乎已经稳操胜券,继续以堂皇大势压垮三仙洞军阵才是正法,届时后者战心皆失,便是其中强者遭溃卒裹挟败走,亦要变作待宰羔羊!
青玦六叶兵莲阵这门出自分李张家、是由重明宗张元道祖师发扬光大的兵家阵法,早已被康大掌门托了费家关系,寻了数位积年老军加持改良。
现下攻防之间的诸般变化,可早非当年袁晋携军到甲丑兵寨来援的时候能比。而自重明宗中遴选出来的一众弟子,不说已将这青玦六叶兵莲阵演练得炉火纯青、却也已当得起娴熟非常这四个字。
却见得段安乐手中令旗一变,青玦卫兵阵中一众同门便就迅速变化了身位、咒决,便连在掌心生出灵光的时间都只差得分毫。
锋锐的莲叶好似刀斧,腾起斩落全无道理,勿论是坚若金刚的灵脉山崖、还是被法衣紧紧包裹的修士肉身,只要挨上了,那便少有能得幸免。
有了青玦卫保持严谨稳重,那些已经乱了阵势的赤璋卫冲杀时候则就无有了后顾之忧。
袁晋为其量身选定的血璋燔燎阵,乃是从诸县武库的故纸堆中翻出来的。固然会缺失些精义,但这些年靠着袁晋的焚膏继晷、操练不停,却也有了些成效。
哪怕赤璋卫的阵形都已散乱,却也不是战意锐减的三仙洞弟子能挡。便算有些折损,念着袁晋阵前许诺的丰厚资粮,他们眼中的杀意也被吓得褪去。
且此时亡命发力的,却也不止重明宗自己编练的两支队伍。
寒山派遴选良家子弟新编的阵法,业已初见成效。许留仙自晋为丹主过后,复又大着胆子开始征募散修筑基。或是收归门徒、或是以为客卿,又是这短短几年之间,寒山派门中真修便又涨到了双手之数。
周昭义、纪云生这两位心腹义弟修行上头亦有精进,纠合人马掩杀下去,哪个三仙洞军阵能抗得旦夕时候?
石山宗多年来已经将普州经营得固若金汤,这到底是一州之地,便算再怎么贫瘠荒凉,供养一个假丹门户却也还是绰绰有余。
较之盟中大部人家,石山宗弟子的装具显而易见地要高出一档,也就是全宗上下对于拾储物袋一事都颇为热忱的重明宗弟子,能够盖过其一头。
依着其底蕴,便算军阵稍稍拉胯了些,却也能靠着以贺元禾为首的一众真修奋战,令得面前三仙洞一众乌合狼奔豕突。
除了上述这两家假丹门户之外,还有修明协助墨闻引着巧工堡百余架灵具间隙不停、十余样傀儡层出不穷;
还有明珲主持的明家剑阵炫光夺目、千璇破晦;
还有禾木道、马、单、贺、陆五家筑基门户家主,亦都身先士卒、自引着一众家中菁英奋勇在前;
最后还有平、斤二县千余乡兵、寒鸦山四百余家遴选出来的数百义从,被眼见得唾手可得的大把军功勾得毫不惜身,同样能杀得三仙洞弟子叫苦不迭。
这般颓势难挽之下,人心自是浮动不停。
溃退的三仙洞弟子开始多了起来,好些新补充上去的重明宗军阵甚至都未近敌,便就见得对面一个个方阵已经星散而去。
如此之象,三仙洞那些主阵的筑基真修却不能也不敢挡。事实上,便连他们自己,也都言出不出若要继续坚持、其意义又在何处。
既如此,这场雷华山之战的胜负便就必定出不来第二个答案。
只待得康荣泉都已习惯了脚下的滑腻,便连灵靴上头的清灵法阵运行次数都被涌上来的一股股血浪耗尽;
只待得靳世伦父子手中刀锋都被三仙洞弟子颈骨害钝、两张俊秀十分的脸上满是污血;
只待得韩寻道、袁长生等人一次次拿手中法器收割人命,却是面不改色,被耗得周身经脉都有撕裂烧灼之痛。
立在云端的蒋青终见得重明盟的军阵好似一阵海浪,将三仙洞这群五颜六色的砂砾冲得个稀里哗啦、再难奋起。
“此间再无三仙洞了!!”
蒋青只来得及感慨一声,与卞、许二人都还未做反应,一名在面上生出些快慰神色的紫衣丹主便止了敛息手段,足下生风,疾奔到了他之身侧,出声赞道:
“虎某今日见得贵宗兵锋,才晓得所谓摧枯拉朽、不外如是。”
“虎道友客气,”蒋青客套一声,稍显艰难地翘了下嘴角过后,便就未再说话。
这些年随着其剑道造诣愈发精深,蒋青这性子业已变得愈发清冷。除了宗内少数亲近人之外,外人都难见得其脸上流出来别样表情。
不过这虎姓丹主却是自家连师叔介绍来的,蒋青自是不能太过冷淡。
前者对连雪浦曾有过提携之恩,是以连雪浦却也就投桃报李,要重明盟将眼前这处二阶极品灵脉让予虎姓丹主,好做道场。
毕竟重明盟能将带着联军奔赴到山北道来都算难得,自是更不可能在这毫无跟脚的地方久驻。左右都是要卖,还不如卖予一家亲附连雪浦的良姓,也好为其稍稍丰满些羽翼。
这些日子叶正文到处探听消息,总算晓得了关于合欢宗内中只鳞片羽的消息。
几十个足能比得潘璧卫玠的乾修,成日里尽围着一位绛雪真人打转,这里头的腌臜事情、龃龉龌龊若是能编写出来,足能养活半个大卫仙朝的说书闲人。
连雪浦居于其中最是受宠却是不假,但其差在无有出身、偏偏道途又已断绝,论及羽翼丰满,却远不如其他那些春风、焚桃。
若是还如从前那般孑然一身、连雪浦或还不消顾忌什么。
但其既然为保下重明宗,都已开始与绛雪真人其下十二春风使中地位最高的楚涵斗法,那便就也需得适当收拢人马、近前听用了。
这些假丹势力不过是锦上添花,连雪浦在合欢宗内的超然地位早已传出,便算楚涵等人身为真丹、自有前途,可在那些金丹门户眼里头,却也远不如连雪浦来的吃香。
毕竟任谁都晓得绛雪真人性子清冷、向来不喜外人叨扰,那与连雪浦这位真人身边的亲近人认真交好,便就是一件殊为划算的事情了。
只就这么月余时间,周遭便就有好些上修遣了亲近子侄、嫡传弟子过来问候,与康大掌门关系尚算不错的叶州杨家也在此列。
这些大宗大族或许残虐不仁、或许贪婪无度,但勿论从何处论起,都称不上愚氓二字。一如春江水暖鸭先知,他们便是最能敏锐地察觉到时局变换的角色。
只是而今合欢宗门前的热络十分,却是用另一旁同为元婴门户的五姥山愈发冷清之状换来的。
这道理确是不消细究,盖因你五姥山既然后继无人,那便怪不得其下附庸各寻生路。毕竟这山北道将来是否易主,除了五姥山之外,别家可都未看得太重。
是以若依着而今诸多上修对连雪浦的讨好态度,今番雷华山之战,重明宗或许都不消作为主角登场,便就能轻而易举地见得三仙洞这处匪巢被洗刷成一片白地。
但依着连雪浦自己所想,重明宗既都已经遭人记挂上了,还不如展露出些实力、杜绝麻烦。
只要旁人看得见你爪牙锋锐,那么便算后续合欢宗内还有人物惦记费家位置,也自会选一处更好拿捏的地方动手。
客观来讲,现下的重明宗,或也已成了连雪浦的软肋掣肘。只是康大掌门的重明宗尤在上升势头,想来是要将这软肋掣肘转作明光铠甲,亦不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不过这雷华山既然是重明宗带人攻下的,连雪浦显然舍不得令自家一众师侄吃亏,是要虎姓丹主出了个相当不错的价钱。就是年限拖得长了些,连本带利还需得半个甲子才能还清。
认真来说,这场买卖可难称得划算。不过既然是师叔要还的人情,那重明宗自袁晋以下,又还有何好说的呢?
蒋青惯来聪慧,自是能理得清这些冗杂事情,不过却无意与虎姓丹主多做寒暄,只盼着下方袁晋能早些结束了主持军阵,上来将这紫衣老修接去应付。
一时之间,雷华山血气冲天,便连才出来的晚霞似都被晕染得浓了一分颜色。
喊杀声、求饶声、哀嚎声、恸哭声无人在意,此时正有一股甜腻咸腥的味道遍布其间,勾来了不晓得多少饥肠辘辘的灰羽恶禽。
它们往往才被冲天的煞气惊走,便就又舍不得、回转过来。天晓得今日这山上的血肉勾得它们一族吃得多久,自是难得放弃。
袁晋不听场中哀嚎,对于头顶的恶禽也不甚在意。此战固然大胜,实际上确与己方三位丹主战力大获全胜、令得三仙洞一方成了一盘散沙有很大关系。
这军阵中的诸多不足,却都被这场大胜掩盖住了。若是从此以后,便就以此自得,不晓得居安思危,将来便定要再吃个大亏。
袁晋立在大纛下头将场中局势洞若观火,每说一字、其身旁的周宜修便就在玉简上头刻录一字,也是默契。
不过也就在这兄友弟恭的时候,二人上头的蒋青却也又收到了两则消息:“是有金丹上修率军朝此地而来;掌门师兄已然启程返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