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宗门之内,裴香草听了外间来人,却也未生警惕,伸手一点门前灵禁,令得上头符文似涟漪一般荡开,康大掌门的魁梧身子,即就现在了前者眼前。
“弟子拜见掌门,”
裴香草未想得竟是康大宝亲来,面上除了惊喜之外、却就有些惶恐不安。后者未有拘泥于裴香草是何反应,只是略微一扫,便就在心头叹了口气。
本来依着费疏荷临行前所想,是要将裴香草一道带去颍州,说不得还能得来一番造化,然康大掌门却否了发妻这番念头。
毕竟于颍州费家家中那些子弟而言,这门户之见,却不是因了康大宝在山南道宰过几位经年上修过后,即就会马上消逝的。
便连康昌晏、康昌昭两个庶出子弟去了尚玉堂后,都未必能得费家人如何看重。况乎裴香草这么一康大宝的师弟后人,于费家人看来,这关系确是远到了没边。
而留着裴香草在身侧,康大宝总算是能令其安心在后方做事、不消在战阵搏命,纵算这丫头资质又是一般,可也不会短她资粮。保得筑基、当是不成问题。
至少在下一个堪称可造的裴奕血裔出来之前,康大掌门暂也不会舍得收了落在裴香草身上的眼睛。
“嗯,这两枚筑基丹你且收下,此事你我二人知晓便算足矣、千万莫要示以外人。遇得事情若难自觉,要及时与我和几位长老禀明,不得隐瞒。”
“多谢掌门厚赐,只是弟子惭愧,不敢.”
康大宝哪里会管裴香草这番推脱是否是发自内心,只是将丹药点在后者手中过后,便就不再多言,化虹而去。
“这番此女筑基过后,或是要需得老叶多多留意,看看左近有无有什么合适的后辈,可以给这丫头促成良缘。”
康大掌门离去时候生出来一个念头,倒也无有多么重视,只是随手发封信符往叶正文宅邸投了过去。
这信符破开一道道浮云、掠过内中玄雷冰晶,直直得垂落在了正在议事堂主持的叶正文手头。
他扫过一眼过后,先将事情记在心头,然这事情到底不急,便就暂放一旁,又将目光落在争执的一众晚辈身上,却觉自己似都有些威望渐退、开始有些镇不住这些重明宗的八代中坚。
段安乐察觉到了上首叶正文眼神不悦,遂就沉声一喝:“噤声!”
他到底是诸弟子之长、威望颇高。
是以待得段安乐甫一发声,这堂内便似有部大磬一震、响声清越,直令得都有些面红耳赤、体面近无的重明宗主事们回神过来,不约而同朝着叶正文先施一礼。
“弟子失礼,望师伯/师叔恕罪。”
“呵,诸位长老、执事乃我重明肱骨,老夫焉能罪否?”叶正文散修出身,身上的匪气上秤足要比康大掌门还要重上三斤,然自入了宗门中后,却已收敛许多。
特别是自裴奕身殁、实际上已经对弟子教习侧重许多过后,他这番话语气却已算得极重,便连好些资历颇老的弟子,或都未曾听得。
于是堂中火气,似就被叶正文这么一轻描淡写的用三两言语压了下来。众弟子老实正坐归位、不敢开腔。
“一共亦就剩得五枚筑基丹罢了,便是放在百年前掌门与我等一穷二白时候,怕都难生出似尔等这般争抢。
重明宗是不是真就已经成了无有外患的西南大派,真到了能放纵弟子不睦、勾心斗角的时候了?!”
叶正文面色、语气皆是不改,然却压得堂内一众弟子头埋得更低几分。
最后却还是段安乐出来转圜,迈步堂中、俛首拜道:“师弟们或是才下战阵,心性未转,这才做出于堂前失仪之事,还请叶师叔勿怪。”
“呵,”叶正文独目一凝,语气仍是未转:“安乐你莫要为他们来遮掩,这一个个尽是筑成道基、功绩卓著,身上都安了长老、执事的职司。
是以若要论及宗门规矩,与我这老朽平起平坐,却也应该。只是不晓得若是掌门和袁、蒋二位师弟在此,你们还能不能如今日这番天性自然?!!”
这话直刺得众修心底发凉,好在叶正文虽然表面怒气未消,但待得将一个个重明弟子的气焰尽都打灭过后,心头却就已然平静,开始言起正事:
“适才我言,因了筑基丹方入手,将来丹堂却就需得辛苦许多,便就将申领额子先拨付丹堂三个,丹堂中若出筑基,将来筑基丹当也稳定许多,这事情二三子可还有异议?!”
才被袁晋钦点、任了青玦卫十将的靳世伦这时候虽仍是病恹恹的,但听得叶正文再发此言,却就还是顶着一身责备迈步出来、躬身拜道:
“叶师叔,非是世伦不晓得道理,但青玦、赤璋二卫此役过后尽都大残,正需得简拔一众能堪任事的弟子出来。总不能只依托着乡兵、义从来撑门面!!照实来说,却要较之丹、器、符、阵等堂紧迫许多”
靳世伦话才讲到一半,本来都已偃旗息鼓的康荣泉却是也迈步出来。他身上伤势照旧未好,但开口时候却是声如洪钟:
“靳师弟怕是还忘了讲我灵植堂呢,丹器符阵、兽苑灵植,哪个未曾在此役出力,怎生就偏要矮你二卫一头?
青玦、赤璋二卫需得简拔敢干之人,宗门稼植一道百年心血自此毁于一旦、灵植堂需不需得拔擢后辈?!丹堂得了造化,又需不需得要这些丹师快些进益?!”
此时遭扣了帽子的靳世伦面色不悦,沉声念道:“康师兄,此处是宗门议事,师弟不过就事论事,还望师兄莫要曲解师弟意思。”
康荣泉登时更怒,高声喝道:“什么曲解?!你让叶师伯来做裁决,难道我言得不是实情?!”
“师叔在上、各自好生说话,”段安乐见得气氛不对,再度出来做了和事之人。不过在看过一眼叶正文眼色过后,却就还是越步出来,轻声拜道:
“师叔,若依着师侄所想,青玦、赤璋二卫却是关乎宗门安危、道统存续,是以这五枚筑基丹的额子,可否酌情少拨付丹堂一枚?!”
听得段安乐都是如此言讲,康荣泉虽未开腔,但目中怒色反又再盛一分。他身后一众同门似也有所不满,但到底才遭过叶正文训斥,遂也未有动作,只静待着上首那老修来做发言。
叶正文将众弟子面色尽收眼底,不过五枚新得的筑基丹罢了,若是将这数字乘个十倍,众弟子这么闹上一出,他倒也不觉烦恼。
可是以康荣泉、靳世伦为首的两派人马显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便令得叶正文微微蹙眉,在心头盘算起来。
待得这老修沉吟一阵过后,他方才再发言道:
“丹堂得两个额子,灵植堂得一,青玦、赤璋中弟子任事者,各得其一。应掌门所言,即日起善功堂内冲关丹药不做积累,尽都陈列出来。
此外,长老、执事、真传可贷善功各增其五;内门、外门弟子可贷善功各增其三,即日起便明告下去。
莫做遮掩,就是要所有弟子尽都晓得,现下时局却就已经是时不我待。”
叶正文此言显然令得两派弟子皆不尽然满意,但互相之间,到底只是意气之争,众修却也未做纠结,即都领命下去。
盏茶过后,叶正文收了康荣泉呈来的滋养之宝、接了靳世伦献上的名贵灵珍,堂中这才散得只有弟子刘雅一人在陪。
叶正文顿觉疲惫,倏然发问:“今日之事,雅儿你看若何?!”
刘雅一笑,不应叶正文言语,反宽慰道:“师父这或是在宗门待得久了,都未去善功堂领过几样差遣来做。
弟子早年间去调停、掺和辖内某些人家内斗时候,他们互相之间几乎已是剑拔弩张、恨不得直接去生死台走上一遭。
比起那等场面,今日我重明宗之事,不过是小打小闹,哪里能令得师父这大长老如此心忧?”
“莫要胡言,我重明宗何时有过大长老这职司?!”叶正文或是被自家弟子言得有些挂不住脸,遂就又苦口婆心言道:
“你却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
刘雅照旧自信笑道:“哪里又不晓得,只是莫看康师兄、靳师兄争得如此厉害,将来在战阵上头,难道还能不放心将后背交予对方?!”
叶正文微微一怔,却觉自己弟子说得是有道理,但是心头忧虑仍是不少,继而又发问道:“依你之见,他们到底为何要争?!”
“师父明鉴,若只是五枚筑基丹药,今日来堂议事的一众同门,兹要是舍得,哪个不能凑出来一粒半粒?
漫说战获颇丰的青玦、赤璋二卫;向来殷实的灵植一堂,便连我这清贫如此的刑堂长老,也犯不着与自家人争得如此面红耳赤。”
言到此处,刘雅小心瞥过叶正文独眼里头目光,见得后者并未怨他卖弄口舌过后,这才又发言道:
“今日之争,是康、靳二位师兄都已看出来了师父已得了掌门授意,是要将未来所得资粮,略微偏向丹器符阵这些的堂口、好做生发。
这才引得以靳师兄为首大部掌门一系殊为不快,自要争上一争。”
“掌门一系?”叶正文咀嚼着过往未在宗门内听得的新鲜字眼,发声嗤笑:“你小子言语得却好似我重明宗现下各派弟子都已泾渭分明。”
“师父明鉴,虽还未至、但不远矣.”刘雅笑颜渐退,几息过后,即就转作正色,轻声开腔:
“人常言道,‘宗内无派、千奇百怪’。一众同门在各个差遣任事,哪个不或多或少要讲些人情?
身份高、师承好者,自然而然要得些便利;而身份低、师承差者,在所难免要吃些闷亏。回把回的或不起眼,但就这么日积月累下去,便是再大度的人,亦也难免要生些不快出来。
康师兄以裴师叔大弟子身份统领李师祖一系诸位同门已有多年、无有不服;
而掌门世伯门下,段师兄算得稍有超然,是以靳师兄见得康师兄正在处处争利、自不会乐得见到本方利益渐受蚕食。
这一来二往之下,双方渐渐习惯做些意气之争,却也就不足为奇了。”
叶正文将刘雅话语在脑海中过了一通,回想起近来诸多事情,却就如后者所言。他从前见得还以为是靳世伦与康荣泉二人不睦,未想到他们从来都是在为本方擎旗。
这么一想通过后,叶正文面色遂就变得更复杂许多:“自己难道真是老到了不能任事的时候了?怎么眸子还没这些小辈来得亮?!”
他心头一叹、语气转弱:“你之所以言他们是意气之争,是因了见他们从来只在这些小处上别苗头、继而形成默契。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从无利令智昏之举?”
“师父明鉴!”刘雅诚声应道 “我还明鉴?!”叶正文摇头一阵,复又清醒许多。待得他细细琢磨一阵、再开腔道:
“掌门一系?李师叔一系?论及宗内人物、论及宗内权柄,这二者哪能相提并论?荣泉当真是在做意气之争,若不是还有安乐晓得分寸,他又哪里能和世伦分庭抗礼?!
可若不争,强者愈强、弱者恒弱,这所谓的李师叔一系,却就真要式微得不成样子,其中权衡,却也不好拿捏。”
饶是想清了康荣泉、靳世伦二人是有苦衷不假,但叶正文却还是再发嗤笑:
“呵,这些小子与其将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头,还不如想想怎生在修为上头更进一步。哪怕成得假丹,于今日这宗内地位自也是不可同日而语,又何消做这些小儿玩笑?!”
叶正文言到此处,复又瞥过一眼自家弟子,独目狐疑、试探问道:“那你小子又是哪一派的?”
刘雅当即失笑,淡然言道:“师父这可是冤枉人了,我们师祖一系人丁单薄,全靠着拉拢些诸位夫人门下弟子抱团取暖,才好在两派之间左右逢源。”
叶正文听得弟子玩笑过后却是面色稍霁,即就又喃喃言道:“老康向来洞明人心,这些事情当也不消我来与他告诫,只是如何权衡拿捏,却就需得我来认真思量,也免得叨扰他来修行。”
他念完过后,目光重新又落回到自家子弟身上,再发叮嘱:“你平日里最好也是与我面前这般清醒,这所谓各派各系确属玩笑,当不得真。
你这刑堂长老却需得与我摆正身份,莫要搞出什么构陷栽赃、徇私舞弊的腌臜事情出来,不然老夫我这戒尺滋味儿,可还是原来味道。”
听得师父如此告诫,刘雅即就登时也收了笑颜,认真拜道:“弟子晓得。”
叶正文挥了挥手让刘雅退下,独坐在空荡的议事堂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上丹盒。窗外天光渐暗,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堂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想起刘雅的话,忽觉这宗门之事,便如堂外的云,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无数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流,只能慢慢捋,细细品。
“呵,”叶正文独坐时候再发嗤笑,他到底阅历不浅,许多时候,只要愿意深思,总也能摸个大概。
复又沉吟一阵过后,叶正文眉宇间忧色尽去、再开腔时语气里头满是戏谑:“倒也不错,我等呕心沥血,总算也将宗门经营到了这‘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的地步了。”
他指节不住在身侧矮几上头轻敲,砰砰响声之间再起低喃:“终是老了噢.”
三日后、灵植堂临时居所 康荣泉才落回屋中,堂内正缺主心骨的一众同门即就都围了上来。
认真说来,在刘雅口中的李师祖一系较之何老掌门后辈却是式微。
盖因这些人中,除去康荣泉之外还能数得着的人物,便就只有主持育麟堂的野瑶玲、江瑭佩师徒;孙福门下,才没了甲丑兵寨镇守职司、正候差遣的朱云生;牛匡门下,与前者一般处境的前重明城镇守单永这三人。
而这三人之外,若是不算何昶这位归属都是模棱两可的掌门外甥,便就要数到齐可、衮方木、陈子航这三位已经把持丹堂这一要害地方的出众后辈了。
至于上述人之外是还有些别的筑基真修,但尽都平平无奇,一无值钱差遣、二无过人本领,普通到怕连有些宗门师长都记不熟他们名讳,却就只能算得些边缘人物。
比起人物皆丰的掌门一系,却能算得萧条不假。
值此时候,若是康荣泉也放任自流,那再过些年头,自家师祖的香火怕还当不得根本没教育过弟子的连师叔祖,这却觉是康荣泉自觉先师裴奕不愿意见到的。
堂内都算得亲近人物,是以康荣泉遂也不做寒暄,只是将才从善功堂申领来的一众灵物一字排开。
除却三枚最为诱人的筑基丹外,其他一应筑基灵物亦也在列。乙木青柳心、壬水玄珠露、戊土黄岩晶 不知为何,除了筑基丹下最受世人追捧的火系筑基灵物六合正阳枣重明宗向来只进不出,于是康荣泉便拿再低一等的赤玉子来做替换之外,其他筑基灵物哪怕放在如今的山南道也算得紧缺货色。
也足见得叶正文这番却是得了康大宝授意、未曾藏着那些瓶瓶罐罐。
“善功堂韩师弟卖我请情面,多增了两枚成色稍差的赤玉子回来,是以诸位师弟门下可以多选二位弟子尝试筑基。”
康荣泉指尖点过案上灵物,目光扫过围坐的野瑶玲、朱云生等人,沉声道:“丹堂得两枚筑基丹额,我灵植堂只一枚,依我之见,三枚尽都归齐师妹与丹堂两位师侄才好。”
“师兄高义,”
“嗯,要害地方,自不能失。”
见得堂内同门尽都附和,康荣泉亦觉欣慰,遂就出声言道:“还请各位师弟莫因了意气之争误了自身修行,我等与掌门一系,从来也无冤仇,只求道统延续不败,斗而不破罢了。”
众修连连点头,康荣泉便散会赶人,自顾自修行起来。
“靳师弟,你怕是都忘了,论及修行,你可远不是为兄对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