矶谷廉介的目光从那箱晃眼的金条上移开,端起了茶杯,语气却依旧保持着军人特有的僵硬。
“涩谷三郎密谋刺杀斯大林,此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权限。
“现在计划失败,整个帝国都将面临巨大的外交压力。”
他泯了一口茶,很沉稳的说道。
“而且参谋本部和陆军部并未承认策划此事,我们没有理由去制裁一名忠于帝国的名望之士。
“除非,苏联方面抓到了那四个逃脱的刺客,拿到了确凿的口供,并向帝国提出正式的外交谴责,或者在边境上做出一些实质性的军事动向。
“到那时,我或许才能借着舆论的压力,对他进行处置。
“而且,我不认为斯大林会把这件事扩大化。
“他们西线正面临着德国人巨大的军事压力,在这个时候主动向我们开战,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他放下茶杯,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说服洪智有,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将军,我倒觉得,斯大林一定会借着这件事,来试探你们的态度。
“如果你们矢口否认,或者冷处理,他就会认为你们毫无诚意并蓄谋已久,他会立刻加大在远东的军事防卫力量。”
“相反,如果你们主动处理了涩谷三郎,他就会认为你们对苏联依然保持着必要的畏惧和敬意。那么,这件事最多只会停留在外交谴责的层面上,而不会付诸任何实际的军事行动。”
洪智有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笃定。
“如果我是斯大林,我一定会借题发挥。
“而且我相信,他也一定会这么做。
“别忘了,他是一头多疑的雄狮。
“事实上,现在抓没抓到那四个人,事情是不是你们干的,已经不重要了。
“他都会把这笔账死死地算在你们头上。
“而且,我相信以苏联特工的能力,以及土耳其政府的软弱,他们抓到那几个亡命徒,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矶谷廉介。
“将军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下定决心,提前布局,如此便能一击功成。
“比如,涩谷三郎那个愚蠢的副手田中,您最好现在就搞定他。
“否则,一旦事情败露,涩谷三郎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事情都栽赃到他头上,来一出漂亮的弃车保帅。”
他继续道。
矶谷廉介点了点头,但眉宇间的忧虑并未散去:“你的想法是好的。
“可从一个帝国军人的立场来说,我应该极力隐瞒、否定这件事,而不是主动承认,将帝国置于危险之中。”
洪智有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讥讽。
矶谷廉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洪桑,你太无礼了!”
洪智有收敛了笑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蔑然的冷意,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
“将军,涩谷三郎做这些事的时候,有考虑过您这位参谋长的感受吗?
“他有考虑过帝国的安危吗?
“不,他没有!
“他只想着刺杀了斯大林,好让自己成为帝国英雄,为他的主子石原莞尔摇旗呐喊!
“如果他真的有把您,把关东军司令部放在眼里,这种捅破天的大事,为什么不来新京向您汇报?”
洪智有的声音愈发凌厉。
“另外,恕我直言,将军,您可能也没自己想的那么重要吧?
“陆军部想换掉您,不过是一次会议就能决定的事。
“天真塌下来了,顶在前面的是天皇陛下,是陆、海军部大臣。
“您的作用,说白了,不就是用来顶锅的吗?
“现在的问题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您根本无法阻止斯大林的滔天怒火。
“我现在很担心,陆军部会借题发挥,直接把您撤职查办。
“毕竟,涩谷三郎一个小小的警察厅长,在斯大林眼里连只蚂蚁都算不上。
“而您,作为关东军参谋长,满洲国的实际统治者,这个分量,才勉强够格去平息他的怒火!
“我甚至怀疑,石原莞尔默许涩谷三郎做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针对您的阴谋!
“一个少佐厅长,换掉您这位‘满洲王’,这笔买卖实在划算得很!
“再过几天,石原莞尔卷土重来,坐到您现在的位置上,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
“可能更让您失望的是,到了那个时候,整个陆军部没有人会为您说一句话,包括那位一直提携您的老长官,东条英机!
“他费尽心力把您扶上来,可您这半年来,不仅毫无建树,反而让人如此轻松地算计了。
“如此庸人,正身处低谷的他凭什么去捞您?
“到时候,将军您只怕会成为帝国陆军部有史以来,最大、最愚蠢的笑料!”
洪智有一阵见血的说道。
“八嘎!涩谷三郎!”
矶谷廉介猛地一拍桌子,额头上渗出冷汗。
洪智有的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被一个远在东京的政敌,将得死死的,而且似乎毫无破解之法。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对着洪智有深深地鞠了一躬,板正道:
“先生教我!”
熟读《三国演义》的矶谷廉介知道,此刻唯有谦卑或许可以破开迷局。
洪智有微微一笑,这才重新坐下,慢条斯理地开口:
“要想破解此局,其实也不难。
“关键在于四个字,先下手为强。
“趁着斯大林那边还在犹豫,没有发出正式的外交通告之前,您立刻在关东军参谋部内部召开紧急会议,公开讨论此事。
“然后,立即将会议结果向东京陆军部汇报,同时,主动召唤苏联大使馆的人过来澄清此事。
“当然,你不能直接说是涩谷三郎指使的,那样会让天皇和陆军部的颜面尽失。
“你就说,是沙俄的刺客利用了涩谷三郎急于立功的心理,欺骗了他。
“然后,让苏联大使馆去向涩谷三郎本人表示强烈的抗议,并且要求他在报纸上公开澄清道歉。
“如此一来,您就从一个即将被清算的棋子,摇身一变,成了掌控全局的执棋者。”
“洪桑真乃大才!”
矶谷廉介听完,只觉得茅塞顿开,如饮甘露。
他再次起身,对着洪智有就是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
“将军客气了。”
洪智有连忙还了一个鞠躬:
“您是我的靠山,您这个位置坐得稳,我才有机会去打造金山银山。
“这就叫,一荣俱荣。”
“好!”
矶谷廉介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狠厉。
“我立即安排会议,讨论刺杀斯大林一案,并马上约见苏联大使。
“不过,如果只是说‘利用’,我怕钉不死涩谷三郎那个混蛋!”
他现在对涩谷三郎已是恨之入骨。
洪智有略作沉吟,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涩谷三郎肯定会让他的副手田中出来顶罪。
“您只需要顺水推舟,将他解职,勒令他返回日本就行。
“然后,再找个机会,派人在半路上,送他一程。”
说到这,洪智有比了个割脖子的手势。
“这…能行吗?”矶谷廉介有些迟疑。
“能。”
洪智有的回答斩钉截铁。
“因为这个时候,谁都想涩谷三郎死,包括他在东京的主子石原莞尔。
“对于一个已经失去价值的失败者而言,死亡,是他最完美的结局。
“这样对斯大林那边,也算是一个心照不宣的交代。
“毕竟,他现在也不想真的和你们开战。”
洪智有道。
矶谷廉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看向洪智有的眼神里充满了叹服:
“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你们中国人的智慧。
“很庆幸,你是帝国的朋友,是我的朋友。”
洪智有端起茶杯,笑道:“我这个人没别的本事,就是愿意为将军排忧解难。
“只要能搞掉涩谷三郎这个绊脚石,我会源源不断地为将军提供军需经费。”
矶谷廉介也端起茶杯,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与洪智有以茶代酒,轻轻一碰。
“从今天起,洪桑就是我矶谷廉介的私人顾问。
“我的办公室,我的官邸,电话随时为你接通,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多谢将军抬爱。”
洪智有感激道,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为了麻痹涩谷三郎那些人,还请将军演一出戏。
“待会儿,请您把我狠狠地轰出去。”
矶谷廉介一愣,随即领会,哈哈大笑起来。
片刻之后,和室的门被猛地拉开。
矶谷廉介的咆哮声响彻整个会所。
“滚!给我滚出去!”
两名卫兵冲了进来,一左一右架起洪智有的胳膊就往外拖。
洪智有被拖拽着,显得狼狈不堪,一只皮鞋都在拉扯中掉落了。
他一边挣扎,一边对着里面声嘶力竭地大喊:
“参谋长!涩谷三郎是国贼!他是要害你啊!您要相信我啊!”
涩谷三郎的官邸。
午餐一如既往的简单。
白米饭,一碟水煮蔬菜,一小份朝鲜辣白菜,一杯粗茶。
作为一名虔诚的日莲教信徒,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欲望被压缩到了极致。
他端起饭碗,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和室的木门被“哗啦”一声粗暴地拉开。
田中满脸喜色与得意,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破坏了屋内的宁静。
“涩谷先生,好消息!
“洪智有那个混蛋,去新京参谋本部告您的状,结果像条野狗一样,被矶谷廉介参谋长给轰了出来!”
涩谷三郎眼皮都没抬一下,夹起一筷子辣白菜,就着米饭慢慢咀嚼。
这一切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矶谷廉介生性谨慎,胆小如鼠。
“洪智有无非是想借瓦西里耶夫刺杀斯大林这件事,来将我一军。”
他咽下食物,喝了口粗茶:
“可惜,他高估了矶谷廉介的勇气,也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田中重重顿首,脸上满是崇拜与附和:
“洪智有这个卑鄙小人,就是想把事情闹大,好借刀杀人来对付您!
“他却没想到,矶谷廉介早就被架在火炉上烤了。
“这事要是真捅了出去,第一个丢乌纱帽的,就是他这个关东军参谋长!”
涩谷三郎的嘴角,勾起一抹老谋深算的冷笑:
“是啊。
“所以,即便是洪智有去告发,哪怕是斯大林亲自来了哈尔滨,矶谷廉介也会死不承认,拼了命地替我遮掩。”
“先生真是算无遗漏!”田中又是一个鞠躬,马屁拍得震天响。
涩谷三郎放下饭碗,用一种教诲的语气说道:“田中君,有空多读读王阳明的心学。
“知行合一,致良知。
“当你明白了这些,就会发现,这世上,没有破不了的局。”
“哈伊!属下谨记您的教诲!”
田中嘴上奉承着,心里却在鄙夷。
心学?
要是中国人的心学真有那么强大,为什么还会被大日本帝国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
一群只知道空谈的废物罢了。
涩谷三郎何等精明,一眼就看穿了田中这种莽夫的心思,也懒得点破。
他岔开话题,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田中立刻收敛心神:“已经圈定了一个合适目标!
“此人名叫彭虎,是永升魁茶楼名义上的老板,老黑的亲侄子。
“我们查到,他很可能参与了不久前南岗的棍头王二杆子的命案。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在永升魁的职务不上不下,正好用来做文章!
“打掉他,既能让洪智有肉疼,又不会让他立刻狗急跳墙。”
“很好。”涩谷三郎满意地点头。
田中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继续说道:“今晚,我就会带人动手。
“一方面,派人潜入彭虎的家中,将准备好的金条和一部电台放进去,坐实他通票的罪名。
“另一方面,我会亲自带警务厅的心腹和宪兵,去永升魁茶楼抓人!
“一定要在洪智有从新京回来之前,把这个彭虎打成红票,拿到让他无法翻案的口供!”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洪智有最近不是在搞皮货生意吗?他公司的那家福泰皮货店,我也会派人一并查封!
“只有这样多管齐下,才能真正地砍掉他的手脚,伤了他的元气!”
“哟西。”
涩谷三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就按你说的办。”
夜色如墨。
哈尔滨,文宣街。
几辆军用卡车和摩托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永升魁茶楼的门口。
车门打开,田中一马当先,带着十几名警务厅的便衣和一队荷枪实弹的宪兵,气势汹汹地冲了进去。
“砰!”
“哐当!”
茶楼里,赌客和伙计们还没反应过来,这群人就如同饿狼冲进了羊圈,见桌子就掀,见椅子就踹。
一时间,木屑横飞,杯盘碎裂,尖叫声和哭喊声响成一片。
“干什么的!”
彭虎手下的一个伙计刚想上前质问,就被田中一把揪住衣领。
黑洞洞的枪口死死地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冰冷的触感让伙计浑身僵硬,瞬间噤若寒蝉。
田中环视四周,用日语厉声喝问:“谁是彭虎?”
人群中,彭虎排开众人,面无惧色地走了出来。
他上下打量着田中,声音沉稳:“我就是。
“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是谁的场子吗?”
田中根本不屑于回答,嘴角一撇,冷酷地挥了挥手:
“带走!”
两名宪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就要去架彭虎的胳膊。
“草泥马的!”彭虎野惯了,除了叔叔和小洪爷谁也不认,他刚要发飙厮打。
“住手!虎子,别冲动。”
楼梯上传来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
老黑穿着长衫,手里拿着他的老烟枪,脸色阴沉地从二楼办公室快步走了下来。
他先是对着田中拱了拱手,脸上挤出笑容,和蔼说道:“这位长官,有话好说。
“我是这里管事的,鄙人跟警察厅的洪股长,还有特务科的高科长都是朋友。”
田中不怒反笑,笑得极为张狂。
“朋友?
“老子今天抓的,就是他洪智有的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滨江省警务厅大印的拘捕令,在老黑眼前晃了晃。
“看清楚了!
“彭虎,涉嫌通票,是红票疑犯!”
“什么?”
老黑大惊失色。
“这…这怎么可能!长官,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老黑的脸上。
老黑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了血丝。
田中收回手,眼神嚣张,语气充满了戏谑:“误会?
“你回去告诉洪智有,让他亲自来滨江警务总厅领人!”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大手一挥。
“带走!”
几名宪兵粗暴地将彭虎押了出去,塞进了卡车里。
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一片狼藉和满屋子惊魂未定的人。
老黑捂着火辣辣的脸,看着被砸得稀烂的茶楼,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担忧。
他知道洪智有和涩谷三郎是死对头。
对方既然以红票的罪名来抓人,以涩谷三郎的阴险和稳重,必然早准备了后招。
而且,小洪爷去了新京,就算坐火车赶回来,也得是一天后的事了。
那时候,虎子还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