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升魁茶楼内,一片狼藉。
碎裂的桌椅板凳东倒西歪,瓷片和茶叶混着水渍淌了一地。
“黑叔,咋办啊?他们这摆明了就是冲咱们来的!”
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凑到老黑身边,眉头一紧问道。
他叫蔡忠,是老黑多年的左右手。
老黑面沉如水,从怀里掏出老烟枪,默默地装上烟丝,点燃深吸了一口: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小洪爷还没出招。”
蔡忠急得直跺脚:“还塌不下来?抓人的可是滨江省警务厅的田中,涩谷三郎的副手!
“上次小洪爷自己都差点栽在涩谷三郎手里,咱们算个屁啊!”
他压低了声音,眼神闪烁:“黑叔,听我一句劝,散伙吧!跟日本人对着干,没好下场的!”
旁边几个伙计也跟着附和起来。
“是啊黑叔,那可是日本人,杀人不眨眼的!”
“万一…万一彭虎真是红票,咱们这上上下下几十口子,都得跟着掉脑袋啊!”
“蔡哥说的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赶紧跑路吧!”
恐慌情绪如同瘟疫,迅速在人群中蔓延。
蔡忠看着众人的反应,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一下。
他早就看彭虎那个闷葫芦不顺眼了,一个山里来的野小子,凭什么当小洪爷的左右手?
现在正好,彭虎倒了,永升魁这摊子也快散了。
自己这些年在赌场有了一大批熟客名单,要是自己能拉拢一批人另立山头开个赌场,未必不能在这哈尔滨混出个人样来。
而且,他背后也是…有人的。
老黑冷冷地瞥了蔡忠一眼。
这家伙,真是蠢得冒泡。
神仙打架,你个小鬼跟着瞎起什么哄?
就算小洪爷真斗不过涩谷三郎,那也不是你这种货色能碰瓷的。
也好,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看看这群人里,到底哪些是人,哪些是鬼。
“小洪爷待大伙儿不薄吧?这刚出点乱子,你们就嚷嚷散伙,会不会太不讲义气了?”老黑吐出一口烟圈,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嘈杂。
“没错,小洪爷有求必应,讲规矩!”
“还给咱们弄了警察厅发的粮证,逢年过节还发钱发肉,上哪找这种东家去!”
“我老娘上个月看病,也是小洪爷帮忙安排的医院,这时候咱们跑了,也太寒人心了。”
几个对洪智有感恩戴德的伙计立刻站出来,大声反驳。
蔡忠嗤笑出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们:“好?好有个卵用!命都要没了,还念着那点小恩小惠?”
他往前一步,声音提得很高,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
“我刚得到消息,小洪爷去新京告状,结果呢?像条狗一样,被关东军的矶谷廉介参谋长给轰了出来!”
他伸手指着老黑脸上那个清晰的巴掌印,脸上满是嘲弄。
“看见没?这就是下场!
“黑叔,别撑着了,散伙吧!把钱分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蔡忠大叫道。
老黑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倒出烟灰。
“也好。”
他站直了身子,环视众人。
“现在,想走的人,站出来。
“我老黑不拦着,去账房领了工钱,从此以后,咱们两不相欠。”老黑道。
蔡忠第一个站了出来,脸上带着得意的笑。
陆陆续续,又有七八个人跟在了他身后。
老黑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是让账房取了钱,当场发给了他们。
蔡忠拿着钱,对着老黑讥讽地拱了拱手:“黑叔,保重了您呐。
“弟兄们,信我的,过了今晚永升魁就彻底黄了,以后谁没饭吃了,只管来找我蔡忠。”
说完,便带着人扬长而去。
偌大的茶楼,瞬间空旷了不少。
老黑看着留下来的二十多个汉子,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些温度。
他郑重地抱拳,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多谢各位兄弟,还肯留下来,陪我这个老东西,陪小洪爷共渡难关。”
“黑叔,你这是干啥!折煞我们了!”
“就是!这世道横竖是个死的快,在哪不是混口饭吃?上哪儿去找小洪爷这么仁义的东家?”
“刘备落魄的时候,还有关张二爷不离不弃呢,咱们虽然不是英雄,但也知道好歹!”
“没错!他日本人要杀就杀!大不了跟他们拼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黄泉路上,咱们大伙儿一块儿给小洪爷做个伴,也不孤单!”
留下来的伙计们群情激奋,一个个梗着脖子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
老黑眼眶有些发热。
他知道,这些人才是小洪爷真正的家底。
“行了。”
老黑摆了摆手,压下众人的声音:
“有妻儿老小的,现在就回家,找个地方先躲躲风头。
“剩下没什么负担的,就留下来,跟我在这儿等小洪爷回家。”
“不走!”
“我们不走!”
“要死一块死!”
所有人都不同意,没有一个人挪动脚步。
老黑看着眼前一张张朴实而坚毅的脸,胸中一股豪气升腾。
他再次抱拳,声音也变得慷慨激昂:
“好好好!都是好样的!都是我老黑的好兄弟!
“我代小洪爷,感激大伙儿了!
“那咱们,就在这儿等着!
“等着小洪爷回来,会一会狗娘养的涩谷三郎!”
深夜,周乙从汽车上走了下来,脚步匆匆的走上台阶敲醒了高彬家的门。
“谁啊,专门赶着饭点来叫门。”廖春香很不满道。
“嘘!”
高彬比了个噤声手势。
他从里屋取了手枪,藏在睡衣的宽袖里,走到门口冲外喊道:“谁啊。”
“高科长是我,周乙,有急事。”门外传来周乙温和的声音。
高彬透过猫眼确定后,打开了门。
他知道周乙向来不爱攀门头,更很少把急字挂在嘴边,看来是出事了。
“科长。”周乙走了进来。
“周队长,出什么事了?”高彬问。
周乙看了眼廖春香,后者笑道:“周队长,你们聊。”
待他上楼,周乙走到火炉子边,烤了烤手沉声说道:“出事了。
“涩谷三郎的人,刚刚把智有的永升魁茶楼给抄了。”
高彬眼神瞬间锐利起来:“谁带的队?”
“田中助理。”周乙回答。
“他带了十几名便衣,还有一队宪兵,阵仗不小。抓了智有的一个手下,叫彭虎。”
高彬拿起烟斗:“理由呢?总得有个由头吧。”
“通票。”周乙吐出两个字,“田中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彭虎是红票疑犯,还出示了滨江省警务厅的拘捕令。”
高彬填充烟丝的动作顿住了,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又是这个涩谷三郎。
真特么阴魂不散。
他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只觉得一股火气从心底直冲脑门。
这个疯子,做事完全不按规矩来。
以“通票”的罪名抓人,这分明就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而且,他偏偏挑在智有去新京的时候动手,用心歹毒啊。
“通票…
“日本人向来不讲道理。我担心他们会屈打成招,逼那个叫彭虎的家伙乱咬,最后把智有指认成幕后主使。”高彬道。
“搞不好,还会把人直接送到石井那个东乡部队去,他们对那些没有确切证据的人,通常玩的这招。”
周乙亦是皱眉。
高彬烦躁地摆了摆手:“哎,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去问问加藤司令官,看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说法。”
他起身去里屋打电话,片刻走了回来:“加藤长官去了新京,联系不上。”
高彬又想起了什么,对周乙说:“对了,鲁明跟那个田中不是有点私交吗?
“我记得他还上门拜访过。
“让他去警务总厅探探风声,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周乙立刻回答:“科长,恐怕不行。鲁明刚才给我打了电话,说他老娘突然病重,得请两天假回家去伺候。”
高彬听完,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发出一声冷笑:
“呵呵,请假?
“我看是提前听到了什么风声,躲起来了!这家伙,就是想看咱们的笑话,想看智有倒霉!
“精明的很啊。”
周乙立刻请缨:“科长,这事不能拖,我叫刘魁去警务总厅转转,看看能不能打听到点什么。”
“辛苦了,周队长。”
看着周乙放着孕妻不顾,大半夜忙活,高彬觉得洪智有与这人相交,倒也没白忙活。
当然,与顾秋妍的私情除外。
滨江省警务总厅,审讯室。
阴冷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血腥混合的怪味。
彭虎被绑在十字木架上,浑身是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福泰皮货店的伙计小贾则被铐在旁边的老虎凳上,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
田中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叼着香烟慢悠悠地在两人面前踱步。
他指了指桌上的东西。
一份是在彭虎家里搜出来的电台和几盒消炎药。
另一份,是从小贾的床底下翻出来的密码本和几封信件。
“说吧。
“你们俩,谁是上线,谁是下线?
“你们在红票的代号是什么?洪智有在你们的组织里,又扮演什么角色?”
彭虎抬起头,啐了一口血沫,冷冷看着他:“要杀就杀,别他妈废话!”
“骨头还挺硬。”
田中摆了摆手,刑讯员照着就是一顿毒打。
彭虎死咬着牙,死不求饶。
田中又看向小贾:“你呢?也想尝尝这个滋味?”
小贾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长官饶命,我就是个卖皮货的!”
“不见棺材不落泪!”
田中失去了耐心。
惨叫声,很快就响彻了整个审讯室。
烙铁、辣椒水、灌凉水…
各种酷刑轮番上阵。
半个小时后,看似已经吃尽了苦头的彭虎和小贾,终于“招了”。
他们在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口供上,颤抖着按下了手印。
口供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人均为潜伏在哈尔滨的红票分子,而他们的直接上级,就是哈尔滨警察厅经济股股长洪智有,代号…财神。
在按下手印的那一刻,彭虎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洪智有给老黑还有他,曾再三叮嘱过,一旦被涩谷三郎抓住,千万不要死扛。
而是要合理的经不住打,认怂招供。
只要人活着,他就有法子把人捞出来。
清晨。
涩谷三郎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练功服,正在院子里不疾不徐地打着太极拳。
他的一招一式,颇有章法,沉稳圆融。
这位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近乎偏执的浓厚兴趣。
他坚信,只有深入骨髓地了解这个民族的文化,才能找到最有效的方法彻底地征服它。
“涩谷先生。”
田中在旁边静候,直到涩谷三郎收了式,才敢开口。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和室。
涩谷三郎跪坐在榻榻米上,沏了一杯茶不疾不徐的喝了两口:
“都招了?”
田中兴奋地回答,“打得很惨,毕竟只是两个伙计能是什么硬骨头?一套下来全都撂了。
“证据拿到了,要不要现在就处理掉这两个人?”
“不用。”涩谷三郎摇了摇头。
“要想咬死洪智有,最好得有人证,留着他们,等洪智有回来,立即对他实施缉拿。”他道。
“洪智有是今天下午三点的火车到哈尔滨。”田中补充。
“哟西。”
涩谷三郎的眼中闪过一抹冷酷精光:
“安排好人手,便衣就行。他一到站,立刻抓人!”
上午九点,警察厅特务科。
刘魁推门走进了高彬的办公室,他眼圈发黑,神色略显疲惫。
“科长,打听清楚了。
“田中那个王八蛋,在彭虎和福泰皮货店伙计小贾的家里,说是发现了证据。
“连夜审的,听说动了大刑。那俩人…招了。
“还承认…洪股长是他们的背后主使。”
高彬抬起眼皮,盯着刘魁:“消息可靠吗?你从哪得来的?”
“警务总厅灶上的一个厨子说的。
“只要那边有审讯,厨子就得连夜加班给审讯室送饭。我给了他一百块小费,这家伙就什么都说了。”刘魁解释。
“嗯。”高彬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不愧是跟了我多年的老部下,办事牢靠。”
“周队长呢?”他又问道。
“周队长还在联系新京的朋友。
“另外,他给省厅的于镜涛警监打了电话,反映了田中在哈尔滨飞扬跋扈的情况,想请于警监出面说句话。”
刘魁说到这,叹了口气:
“可惜,于警监不太买账,不愿意掺和涩谷三郎的事。”
他的脸上满是担忧:“科长,我担心涩谷三郎会拿着口供,直接对智有发难啊!”
高彬沉默不语,只是猛地抽着烟斗,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智有回来的时间,知道吗?”他问。
“下午三点到站。”刘魁回答。
高彬将烟斗在桌上重重一顿:“不管怎么样,下午三点,我们必须去车站,把智有带回我们厅里!
“涩谷三郎就算有天大的证据,要抓人,要审人,也总得走个流程吧!
“先拖住时间,再想别的办法!”
刘魁愤愤不平地骂道:“涩谷三郎这帮狗娘养的王八蛋!
“用脚后跟也能想到,智有怎么可能是红票?这他妈就是明摆着的报复!”
“小声点!”高彬瞪了他一眼,“小心隔墙有耳!”
刘魁脖子一梗,压着火气,但声音却没小多少:“怕什么!科长,做人得讲良心。
“要不是智有,上次在涩谷三郎的官邸,我们几个的脑袋早就被田中给砍了!
“鲁明那个怂货,还真以为是日本人大发慈悲。
“我可门儿清,那全是智有在东京的关系,是亲王殿下亲自出面保的人!
“我刘魁能力有限,但这份恩情,我心里记着!”
高彬看着一脸赤诚的刘魁,眼神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暖意:“你有这份心,我很欣慰啊。”
就在这时,周乙推门走了进来。
他一脸的颓然和无奈,对着高彬摇了摇头。
“科长,不行。
“我那些人脉,一听说这事跟涩谷三郎有关,一个个都跟缩头乌龟一样,屁都不敢放一个。
“满洲国这帮官员,就是欺软怕硬…”
他摇了摇头,看向高彬:“科长,还是得您出面,去找找加藤司令官和村上队长吧!”
高彬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加藤司令官还是联系不上。
“我给村上队长打了电话,他含含糊糊的,没表态。”
“两位厅长是什么意思?”周乙问道。
“白厅长说可以把人带回来,他会向涩谷照会,看能不能由保安局来进行调查和证据确凿,但前提是智有能落到咱们厅里。
“刘厅长嘛,又带媳妇出去泡温泉了。”
高彬冷笑道。
“白厅长的提议是正确的,咱们可以对警务厅的证据予以质疑,交由第三方保安局来,毕竟智有是股长,按照惯例保安局调查是符合程序的。”周乙点头。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高彬猛地站起身,眼神变得决绝而狠厉:
“不管了!
“下午三点,带上我们科里所有的人,去火车站!
“一定要把智有抢在涩谷三郎之前,带回我们特务科!”
周乙也立刻附和,语气同样坚定:“对!人绝对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
“一旦进了他们的审讯室,就算不是,也得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