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军司令部。
巨大的沙盘地图占据了作战室的中心,精细地还原了满洲国北部的山川与河流。
梅津美治郎手持一根细长的指挥棒,指着地图上犬牙交错的边境线:
“小田君,边境线上的人手还是不够。
“我意再从满洲国征调至少二十万劳工上前线,要对付苏联人的坦克洪流,必须得多挖壕沟。”
“可以在壕沟上修建一些隐蔽的桥梁。
“进攻时,可以保障我们的坦克和摩托化部队顺利通行。
“防御时,炸掉桥梁,这些壕沟就是阻挡苏联大军的天然利器。”
他的目光转向沙盘的另一侧。
“另外,必须多建一些简易的飞机跑道,确保我们的战机能够从多个方向起飞,实施更大面积、更高密度的轰炸。
“对付俄毛子,就得以暴制暴。
“只有比他们更凶残,更密集的火力,才能彻底打垮他们钢铁洪流般的机械兵团。”
站在一旁的小田参谋微微躬身,神情肃穆:
“司令官阁下所虑甚是。
“不仅是军备要增强,我认为关东军还需要进行一到两次大规模的实战演习。
“上次植田谦吉将军的失利,很大程度上就是输在对苏联钢铁大军的了解不够充分,预判方面出了…”
正说着,作战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副官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立正敬礼。
“长官,哈尔滨小冢司令官的加急电报。”
梅津美治郎接过电报,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
他眉头蹙了一下:
“程斌和张希若,昨天晚上在哈尔滨被杀了。”
小田参谋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程斌是谁?”
“就是抗联杨将军身边的两个叛徒。
“冈村宁次原本打算将此二人调入华北,利用他们丰富的‘讨伐’经验,去对付华北根据地的八路和地方游击队。
“现在看来,是没戏了。”
梅津美治郎平淡说道。
副官补充道:“将军,通化的岸谷隆一郎厅长也有电报。
“他怀疑,这二人之死是哈尔滨方面有人故意做局。
“并且认为,负责安保工作的警察厅特务科,存在重大的工作过失和内部嫌疑。”
梅津美治郎冷哼道:“连下半身都管不住的人,注定难成大器。”
他将电报纸随手递还给副官。
“好了,就这样吧。
“告诉小冢司令官,让他按照正常程序处理就行。
“另外,让岸谷隆一郎尽快动身,去华北任职,不要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
“是。”
副官点头领命,转身退出了作战室。
梅津美治郎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巨大的沙盘地图上。
对他而言,哈尔滨从来都不是什么前线要地。
那里无非是一些利益集团熙熙攘攘的角斗场。
只要不影响小日山直登承诺的军费援助,他们爱怎么在小窝里闹腾,就怎么闹腾去吧。
眼不见,心不烦。
哈尔滨,警察厅。
整整一天,高彬都坐立不安。
他一直在等宪兵司令部的电话。
岸谷隆一郎向来视程斌和张希若为左膀右臂,这次二人应邀请前来哈尔滨作报告,却落得个横死翠香楼的下场。
据说,岸谷隆一郎在得知消息后,当场与宫川撕破了脸,在厅长办公室里大发雷霆。
半个小时前,这位通化警务厅长已经愤然乘坐火车,离开了哈尔滨。
高彬知道,岸谷这一闹,事情肯定会捅到关东军司令部去。
一旦梅津美治郎震怒,宫川和宪兵司令部的小冢将军根本扛不住压力,重启调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这个特务科长。
就在他心神不宁,反复推演着各种糟糕的后果时,桌上的电话机响了。
高彬的身体猛地一颤,抓起了听筒。
“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小冢将军沉稳的声音。
高彬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体绷得笔直。
“是,是,将军。
“好,我知道了。
“多谢将军美言,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再见。”
挂断电话,高彬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屁股坐回了椅子里。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口的窒息感终于消散。
运气不错。
梅津美治郎竟然已经同意了结案。
爽快的简直不可思议。
果然,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眼中,他们这些底层小喽啰的生死,轻如鸿毛,根本不值一顾。
高彬重新拿起烟斗,慢条斯理地填装着烟丝。
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有趣了。
他摩挲着光洁的额角,眼神重新变得深邃起来。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智有干的。
那这小子,简直就是料事如神。
又或者说…他的确是清白的。
程斌和张希若那两个蠢货,真的只是因为管不住裤腰带,这才在翠香楼遭了横祸。
高彬点燃烟斗,深深吸了一口。
不管怎样,这一劫,总算是平安渡过了。
夜晚。
街道两侧的煤气灯在风雪中摇曳。
洪智有开着车,不紧不慢地穿行在哈尔滨的街巷里。
他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只沉默的猎犬紧紧缀在后面。
洪智有冷冷一笑,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拐进了一条宽阔的街道。
里边有一家警署。
洪智有拢了拢大衣的领口,下车径直走进了警署。
值班室里只有一个年轻警员,正趴在桌上打盹。
“兄弟,借个火。”
洪智有掏出根香烟,递了过去。
年轻警员刚要开骂。
洪智有亮了一下自己经济股的证件。
警员的态度立刻恭敬,手忙脚乱地划着火柴,为他点上了烟:“洪股长,抱歉,一时间没看出来,您贵人多见谅。”
洪智有吸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闲聊着:
“没事,这鬼天气真他娘的冷。”
“是啊,长官,您这么晚了还出来办事?”警员道。
“没办法,混口饭吃。”
他的目光,却透过窗户玻璃上蒙着的水汽,悄悄锁定着外面的街道。
果然。
那辆黑色的福特车,也缓缓驶了过去。
洪智有心头一沉。
有人在跟踪自己。
会是谁?
日本人?
梅津明着结案,暗地派人来盯着自己?
又或是戴笠派来的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挥之不去。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了那辆车的车牌号。
现在这哈尔滨,最可靠的反倒是“红票”那帮人。
老魏直接领导锄奸队,凡事亲力亲为,不可能队自己下手。
“谢了,兄弟。给你的。”
洪智有掏出没抽几根的烟盒丢给值班警察,转身离开了警署。
“谢谢洪股长。”警察感激坏了。
早听说哈尔滨小洪爷讲仁义规矩,没想到自己也能沾着这便宜。
这可是署长都抽不起的好烟啊。
洪智有重新上了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径直朝着福泰皮货店的方向开去。
不远处,那辆黑色的福特车停在了街角。
驾驶座上,一个年轻人压低了声音:
“马哥,那家伙好像发现咱们了,要不要再跟上去?”
副驾驶上,坐着一个穿着黑皮夹克,戴着学工帽的男人。
他留着小平头,面颊的线条分明,一双眼睛透着鹰隼般的锐利,显得十分自信。
他正是毛人凤的心腹警卫,马奎。
马奎扶了扶头上的帽子,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不用。
“毛主任说了,戴老板让咱们先好好观察一下这小子。
“过两天,周先生会亲自找他谈。
“他要是识趣,乖乖把黄金交出来,还好说。
“要是不交…呵呵。”
马奎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杀气已经说明了一切。
“走吧。”
他一摆手,司机立刻发动汽车,往另一边驶去。
福泰皮货店的大门紧紧关闭着。
洪智有站在门口,按照约定的暗号敲了几下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从里面拉开一条缝。
小贾探出头来,脸上写满了不悦。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来?”
洪智有眉毛一挑,伸手推开门,挤了进去:
“我自己的铺子想来就来,还需要跟你报备?
“以后注意你说话的口气。”
小贾被噎了一下,撇了撇嘴,不情愿的让开了身子。
洪智有懒得理他,走上了二楼。
吴敬中正躺在藤椅上,头上敷着一块温毛巾,闭着眼睛,嘴里发出有气无力的哼着。
洪智有走过去,拉了把椅子坐下:
“老师,这是怎么了?”
吴敬中眼皮都没抬,声音虚弱得像是随时会断气:“哎,还能怎么了。
“遭了风寒,病倒了。
“最近啊,这南来的,北往的,人太多,事太多。
“我是伺候不了了。”
洪智有一听他这阴阳怪气的调调,就知道这老狐狸又想装死,躲清闲,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洪智有也懒得跟他兜圈子,直接把话挑明了。
“老师,您也别装了。
“我知道,戴老板派人来了。
“名义上是来杀汉奸,给警察厅添堵。
“暗地里,怕是冲着我来的吧?”
吴敬中见话说到这份上了,索性慢悠悠地坐了起来,温和笑道:
“你这小子的消息,倒是比兔子跑得还快。
“我正打算让国华通知你呢。”
洪智有发出一声冷笑:
“老师,您要是真想告诉我,早半个月就该通知我了。
“您知道的,没我,您在满洲国珍藏的那些东西,一分一厘都别想带出去。
“咱们俩现在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说吧,老板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吴敬中也不再装模作样,喝了口茶道:“其实,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我猜,大概率是戴老板对咱们之前那个黄金分期支付计划产生了怀疑。
“你也知道,戴老板最近跟梅乐斯走的很近。
“他可能从美国人那里,接触到了更多的内幕消息。
“美军近来在南太平洋,跟日本人的利益分歧越来越大。
“德国人那边,看样子跟苏联人开战也是早晚的事。
“一旦德国动手,日本人很可能会趁机南下,到时候跟美国人开战,几乎是板上钉钉。
“戴老板或许觉得,这满洲国的天,长久不了。所以才急着让你把承诺兑现。”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另外,这也是一种敲打。
“提醒咱们,生是军统的人,死是老板的鬼啊。”
“王八蛋!”
洪智有低声骂了一句,“真是欺人太甚!”
“行了,少说两句气话。”
吴敬中摆了摆手。
“戴笠派了个特使过来,叫周曦,估摸着很快就会找你谈话。
“到时候,你姿态放低一点,好好款待,有话好好说。
“看看能不能把事情缓和一下。
“实在不行,你就想办法,先凑一批黄金出来,把他们打发了。
“戴老板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真惹恼了他,对你没半点好处。”
洪智有冷笑道:
“我这人,向来不信邪。
“甭说,我还真就想跟他碰一碰。
“当然,不是来硬的。”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
“他不是要钱吗?
“好啊,我可以给他。
“但是,他能不能拿到手,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吴敬中皱起了眉头,看着洪智有。
“我劝你一句,不要在老板面前耍你那套小聪明。
“他和委座的智慧,不是你我这种人可以匹敌的。”
洪智有差点笑出声来。
智慧?
一个被飞机炸死,一个微操大师,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最后败退孤岛。
这俩人要是有智慧,母猪都能上树了。
当然,这话他不能说出口。
戴笠在军统内部的威望,此刻确实如日中天。
吴敬中这种老油条对他视若神明,再正常不过了。
“老师,您就等着瞧好吧。”
洪智有站起身,话锋一转。
“对了,那个‘铁血青年团’,现在是谁在负责?给我一份名单。”
吴敬中摇了摇头。
“没有名单。
“我手下那些人,国华都一清二楚。这次新派来的人,只是打着锄奸的幌子。
“到底来了谁,来了多少人,我一概不知。”
说着,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玩味笑意。
“也许你可以直接打个电话,问问毛人凤。”
洪智有瞥了他一眼。
没劲。
他眼珠一转,忽然问道:
“蕊蕊最近还好吧?”
这句话,就像是精准捏住了吴敬中的七寸。
老吴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轻咳了几声道:
“蕊蕊就不劳你操心了。
“不过,老板派来的人总要吃饭,睡觉,要找地方落脚的。
“你知道的,戴老板这些特使都爱讲排场。
“特别是叶子明、周曦这些从大城市来的,个个都是爱慕虚荣的家伙。
“想在哈尔滨查到他们的落脚点,你稍微用点心,找到暗杀团这些家伙,也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我的建议是你不要耍花招,提防就行。
“毕竟是自己人,动手就没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