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智有站直了身体,感激不已:“多谢老师指点,劳您费心了。”
他知道,老吴松口了,要找到这批人就不是事。
还是蕊蕊好使啊。
吴敬中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行了,你早点回去吧。”
洪智有微微躬身,转身离去,没有半句多余的废话。
房间里重归寂静。
藤椅上的吴敬中,眼神骤然一冷。
他站起身,恼火地踱起了步。
之前,他得知蕊蕊对洪智有这小子动了真情就火冒三丈,还专门发了密电,严令禁止。
他喜欢洪智有捞钱的本事不假。
可蕊蕊是他唯一的宝贝女儿,金枝玉叶,前程远大。
怎么能把一辈子搭在这么个没边没调,成天在女人堆里打转的家伙头上?
更别说给女土匪的儿子当后妈。
这种破事吴敬中绝对不能接受。
他堂堂国府少将,党国精英,这张老脸以后往哪儿搁?
再者,洪智有这小子心气高,野心大,如今又明摆着跟戴老板起了隔阂。
吴敬中太清楚戴笠的手段了。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洪智有现在看着风光,随时都可能变成一具无人问津的尸体。
为此,他特意让妻子梅秋菊在山城那边,多给蕊蕊介绍些青年才俊,无论是商界的,还是军界的,只要家世清白,前途光明,都行。
谁知道,前几天从关内过来的人,捎来了妻子的亲笔信。
信上说,蕊蕊摊牌了。
这辈子非洪智有不嫁。
如果洪智有死了,她绝不独活。
吴敬中闭上眼睛,都能想到蕊蕊那倔强的眼神。
这丫头的性子,他最清楚。
一旦认准了一件事,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敢闯。
洪智有要出了事,她真能毫不犹豫地跳了嘉陵江,或者给自己手腕上来那么一刀。
想到这里,吴敬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就这么一个心肝宝贝,还能怎么着?
这回,是真让洪智有这小子给套牢了。
他重新坐回藤椅,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满嘴苦涩。
只希望这小子能识相点,破财消灾。
戴老板这一关,要是过不去就全完了。
夜晚。
道里区,一间不起眼的老旧平房里。
屋子中央,铁盆里柴火烧的正旺。
几个行动队的队员缩着脖子,挤在火盆旁,端着粗瓷大碗,扒拉着锅里几乎看不到油星的白菜炖粉条。
马奎叼着香烟,斜靠在暖和和的土炕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一脸看什么都气不顺的鸟样。
“马哥,吃饭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风卷着雪粒子灌了进来。
他的心腹余波提着一个食盒,快步走了进来,赶紧用后背把门抵上。
余波是地道的东北人,这次他们能顺利过关,全靠余波在山海关警署当特务股长的三舅给开了入境证明。
即便如此,这一路上关东军和沿途警察的盘查也差点让他们露了馅。
当然,马奎对这些凶险并不在乎。
他就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猎犬,任务越是凶险,他就越是兴奋。
在鬼子和伪满的眼皮子底下搞事情,又不是头一回了。
为此,毛主任甚至给他取了个外号,“军统赵子龙”。
马奎掐灭了烟头,随手将报纸扔在铺盖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咧起来。
“妈的,小鬼子就是爱装蒜。
“整版的全是假新闻,说什么关内闹饥荒、闹水灾,同胞都在吃观音土,就他们满洲国国民最幸福,还他妈列了一堆狗屁不通的数据。”
“简直就是脱了裤子放屁!”
余波陪着笑,把食盒放在炕桌上,压低了声音。
“吁,马哥,小声点,隔墙有耳,这哈尔滨遍地都是汉奸的耳朵。”
马奎冷冷一笑,眼皮都懒得抬:“怎么,满洲国还不让人说话了?”
他瞥了一眼食盒里的菜,眉头皱得更紧了,不满愈发明显。
“不是大锅菜,就是这种黏糊齁咸的玩意儿。
“就不能搞点辣椒炒肉?再不济,给我切盘猪头肉、卤牛肉也行啊!”
余波的腰弯得更低了,脸上堆着为难的笑:“今儿订餐仓促了点,明天我再去问问。”
他心里暗暗叫苦。
这位马队长,是把干事的好手没错,可这人也太挑剔,心眼小,看什么都不顺眼,有时候急眼了还打人,下手贼重,搞的大伙现在说话都得提心吊胆,真心是难受。
食盒里是三个小炒,一壶酒。
马奎夹了一筷子锅包肉,没什么滋味地在嘴里嚼着。
旁边几个吃大锅菜的兄弟闻着那股子酒肉香,忍不住吞咽着口水,目光不由飘了过来。
寻思着马奎既然嚷着不好吃,能打发匀巴点。
“瞅啥呢?”
马奎不满地瞪了那几人一眼,“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要不要我教你们怎么吃饭啊。”
那几人浑身一哆嗦,连忙低下头大口扒饭,再也不敢往这边看一眼。
马奎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们,自斟自饮起来。
他刚娶了个上沪婆娘,虽然出身不咋样,但架不住是上沪本地人,穿衣打扮,迎来送往,样样都讲究,花钱跟流水似的。
这经费嘛,既然不能委屈自己,那就只能委屈手下弟兄,拿他们的份子来补自家老婆的窟窿了。
再说了,他堂堂军统少校,毛主任心腹警卫,凭什么跟下边这些家伙挤在一个锅里吃饭。
想阿娣炖的那口红烧肉了。
想到这,马奎从怀里摸出钱包,看着妻子周根娣的旗袍美照。
照片上的阿娣身段丰润,眉眼间带着一股子骚气。
真够带劲啊。
马奎对着照片“吧唧”亲了一口,顿觉浑身热血蒸腾。
似乎连这寡淡的酒菜,也变得香了。
正吃着,屋外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响动,马奎眼神一凛,警觉地扬了扬下巴。
余波立刻会意,快步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他返了回来。
“周先生要去樱花会所探听下消息,问您要不要过去一块坐坐。”
马奎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什么探听消息。
戴老板手下这帮狗屁特使,走到哪儿不是想着法子公费喝花酒。
他对沾花惹草没兴趣,心里只惦记着自家香香软软的婆娘。
“你就说我跟了一天梢,乏了,就不陪他了。”马奎蔑然道。
余波点点头,转身出去。
一辆黑色的轿车旁,一个身穿呢子大衣,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摇下了车窗。
“周先生,马队长说他乏了,改天再陪您。”
周曦扶了扶眼镜,没什么表情的点了点头 他一摆手,车窗缓缓摇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汽车发动,朝着哈尔滨最繁华的销金窟樱花会所的方向驶去。
樱花会所。
黑色的轿车在门前停稳。
周曦是个讲究人,仔细擦了擦锃亮的皮鞋,整理了一下笔挺的呢子大衣领口,这才推开车门。
两个随从保镖紧跟在他身后走进了会所。
一进门,一股混合着暖气、清酒、还有女人身上脂粉的香风扑面而来。
大厅里,几个穿着华丽和服的艺伎正跪坐在榻榻米上,见到有客人进来,立刻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声音娇柔婉转。
“欢迎光临。”
周曦的心,瞬间就热了起来。
山城虽然是陪都,但终究偏安一隅,哪有哈尔滨这般销金窟的纸醉金迷,更没有日本妞啊。
他步入早已预定好的包间。
很快,两个身段妖娆的艺伎走了进来,为他们斟上温热的清酒。
周曦搂住其中一个,任由温香软玉驱散了寒意,这才惬意地眯着眼,用一口流利的日语问道。
“麻烦,叫一下你们这里的管事。”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几张崭新的康德币,塞进了那艺伎胸前的衣襟。
女人连忙起身,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包间的木门被轻轻拉开。
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胸前挂着怀表,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关东老派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先是扫了一眼周曦,笑问道:
“我叫春三,是这里的管事。”
周曦端起酒杯,轻轻晃了晃:“我听说,这是警察厅洪股长的产业?”
春三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滴水不漏。
“没错,这樱花会所的确是小洪爷的产业。”
周曦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
“我跟洪老板是朋友,麻烦你给他打个电话,就说一位姓周的朋友,想见他一面。”
春三抬腕看了眼怀表上的时间:“抱歉,周先生。这个点了,洪股长恐怕已经休息,未必有空过来。”
周曦淡淡一笑:“你只管打。
“他会过来的。”
春三盯着周曦看了几秒,转身走出包间,到了楼下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半个小时后。
包间的门再次被拉开。
洪智有走了进来。
彭虎跟在他身后,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洪智有随意地摆了摆手。
“你们都下去吧。”
春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询问。
洪智有摆了摆头。
春三立刻会意,躬了躬身,带着彭虎和众人退了出去,顺手将门轻轻带上。
房间内,瞬间只剩下周曦和洪智有二人。
周曦抬起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
“洪少校,坐啊。”
洪智有在他对面坐下,笑道:
“周先生,这称呼可不敢当,鄙人什么时候成少校了?”
周曦温和地笑道:“老板在山城可是时常夸赞你,说你在满洲国这龙潭虎穴里潜伏,不畏艰险,屡立奇功。
“他亲自向委员长给你申请的嘉奖令和少校晋升令。
“老板对你,是十分器重的啊。”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了,由于你身份的特殊性,没法给你举办晋升仪式,等日后光复再补吧。”
“绝密个屁。”
洪智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冷哼道:“今天下午,就有人跟了我一路。
“怎么,这帮人也知道我的‘绝密’身份?”
周曦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没想到洪智有这么横,一点面子都不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他愣了愣,才开口道:“有人跟踪你吗?会不会是日本人起了疑心,派来监视你的暗探?”
洪智有眼神玩味地看着他:“开门见山吧,周先生,我时间很宝贵的。
“绕来绕去,不嫌累得慌吗?”
周曦脸色有些难看,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快,重新挤出笑容:“洪股长果然是快人快语。
“好,那我就直说了。”
他身体坐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戴老板与阁下关于一万两黄金之约,你还记得吧?”
洪智有点了点头,神色坦然:“没错,当初我和吴站长一起向老板请示过。
“每年上交一千两,分十年完成目标。
“老板当时是同意了的。”
周曦点了点头,语气沉重起来:“老板当然记得。
“但此一时彼一时,老板觉得时局将变,十年,实在是太漫长了。
“他只看今朝。
“再者,眼下国内各大战场战事吃紧,百万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各大兵团的开销需要海量经费。
“老板希望你等仁人志士,当以国事为重,体念前方将士之不易,精诚其行,为党国分忧啊。”
我分你十八代祖宗…
洪智有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叹了口气:
“周先生,非是我不愿意为党国效力。
“实在是这金矿的开采十分不易,还要到处打点,我这手里也确实凑不出这么多黄金啊。”
周曦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脸上露出“理解”的表情:
“老板知道你的苦衷。
“他也说了,此事可以酌情缓解。”
他伸出四根手指:
“原本的约定,刨去已经上交的,不是还剩下九千两吗?
“老板的意思是,让你折半,先行运送四千五百两黄金入关,以解燃眉之急。”
四千五百两黄金!
戴笠这胃口还真不是一般的大,真敢要啊。
他看着周曦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忍不住笑出了声。
周曦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
“洪股长笑而不答,是何用意?
“这可是戴老板的意思,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命令。”
洪智有摆了摆手,脸上的笑意不减。
“没别的意思。
“每年一千两,这是我的极限。”
他端起酒杯,凑到嘴边,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再说了,就算我真有本事把这四千五百两金子给你凑齐了。
“你,运得出去吗?”
“砰!”
周曦猛地一拍桌子。
他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指着洪智有:
“年轻人,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我现在,代表的是老板与你交谈!”
洪智有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抬手示意他冷静、坐下:
“你看看,开个玩笑而已,怎么还急上了呢?”
周曦被他这一下,噎得满脸通红。
他强行让自己坐下,胸口剧烈起伏着:
“行,那咱们就好好谈。
“黄金,你到底能不能凑齐,给我句准话。”
洪智有拿起酒壶,给周曦满上:“这要是别人来要,我还真不一定给,但您周先生德高望重,又是吴站长的老朋友,这点面子我能不给吗?
“您放心,黄金我一定备齐了,保管让老兄舒舒服服的交差。
“这样,咱今晚先不谈钱,先交个朋友。
“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