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死寂无声,针落可闻。
群臣目瞪口呆的望着太子,神色满是不敢置信。
从太祖开国之日起,便定下了“皇权天授”的基调。
这个所谓的“天”并无具象,而是代表着宇宙秩序的绝对权威,皇帝则是“天”在世俗的代理人,承接“天命”治理万民。
天命和皇权彼此绑定,早已密不可分,而太子此言,无异于在瓦解皇室的权柄!
站在最前列的老臣们眉头紧锁,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太子尚且年幼,口无遮拦,偶尔说错话倒也实属正常。
可方才这番言论,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单凭那句“人言不足信,天命不足畏”,就不可能是出自太子之口,十有八九是有人教他这么说的!
目的是什么?
如今朝堂中多名官员折损,要职悬而未决,难道是想借着这次机会来个大洗牌?
几人目光隐晦的看向那道竹帘。
“殿下慎言!”
礼部尚书丁毅率先打破沉默,沉声道:“储君乃是天命所归,岂能逆天而行,如此一来礼法纲常岂不是全都乱了套?!”
宗正寺卿梅忠苍白胡须抖动着,颤巍巍出列:“太祖遗训昭昭,‘天命即国本’,若无天命护持,江山何以传承千秋?此乃大元立朝之根脉啊!”
说罢,还匍匐在地,高呼道:“臣以宗庙社稷请命,请殿下收回此言!”
哗啦——
丹陛下,群臣如潮水般伏倒,谏声如雷:
“天命不可违啊!”
“此乃亡国之言!”
“请殿下即刻收言!”
闾怀愚站在最前方,魁梧身姿纹丝不动,面色冷峻,斜眼打量着众人。
这群老家伙平日里稳坐钓鱼台,一副天塌不惊的模样,如今涉及到切身利益,全都急不可耐的跳了出来,思之令人发发笑。
太子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他自己也没想到,只是说了几句心里话,便能引起如此激烈的反应。
“肃静!”
金公公的声音在众人耳畔炸响,震得耳膜一阵刺痛。
喧嚣吵嚷的金銮殿这才安静了下来。
竹帘后,皇后淡然的声音响起:“闾太师,这些话是你教的?”
好大一口黑锅扑面而来。
闾怀愚眉头抖了抖,自然不愿意去接,摇头道:“老臣只讲治政,礼教一直是詹事府负责,而且最近忙于政务,还未得空进宫为殿下讲学…”
詹事府是东宫官署,这是又把皮球踢了回来。
太子犹豫片刻,主动说道:“这不是谁教孩儿说的,而是经历了祠庙动荡后有感而发…儿臣稚言无忌,还望母后莫怪。”
皇后沉吟道:“太子心性尚未成熟,又刚刚经历生死危机,能强撑着来上朝已是不易,岂能苛求太多?想来诸卿也是能够理解的。”
年纪小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两人一番对话,便轻飘飘将那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论消弭于无形。
丁毅微眯着眸子,说道:“殿下作为国之储君,上承宗庙之重,下孚兆民之心,言行举止当合礼法,不得轻忽失仪。还望殿下日后能养德修身,谨言慎行。”
“丁大人所言有理。”皇后说道:“这位是礼部主官,太子以后对于礼法有不懂之处,都可以向丁大人请教。”
丁毅闻言面露得色,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三公之中,太师实政,太傅授学,太保护身。
其中太傅、太保之位空缺已久,丁毅自然也动过心思。
作为礼部尚书,本就是中枢重臣,但距离更为核心的三公和首辅还是差了一步,那才是荣誉和地位的巅峰!说是一人之下都不为过!
而这次就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儿臣晓得了。”太子打量着丁毅,说道:“其实儿臣本宫对丁大人印象颇深…”
丁毅心中更喜,刚要顺杆往上爬,却听太子继续说道:
“当初在大祭之日时,本宫刚点燃祭炉,就听这位丁大人高喊着什么青烟凌霄、河清海晏之类的,然后祠庙就炸了,本宫还以为你是在给别人传递信号呢…”
丁毅表情僵在了脸上。
随即,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直冲后脑!
他不过只是喊喊口号罢了,谁能预料到祭坛下面有炸药?
这两件事本无因果关系,可经太子这么一说,彻底变了味道!可谓是诛心之言!
丁毅再难保持淡定,撩袍跪地,高声道:“臣对朝廷忠心耿耿,怎可能会与逆贼勾结?只是看天降祥瑞,有感而发罢了,还望殿下明鉴!”
太子哼了一声,嘀咕道:“一口一个天命,我还以为你很懂呢,结果连祥瑞还是凶兆都看不出来?要是只会喊口号就能当官,那还办什么科举,直接比谁的嗓门大不就行了?”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噗——”
一阵压抑的低笑传来。
青衣言官们肩膀颤抖,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太子骂人不带脏字,听的他们都快要颅内高潮了!
要不是如今情况特殊,他们早就开始借题发挥、大做文章了,即便无法撼动丁毅的地位,也够他喝一壶的!
礼部侍郎冯瑾玉默默后退了两步,和丁毅拉开了距离。
而方才同样出头驳斥太子的宗正寺卿梅忠,则低垂着脑袋闷不吭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丁毅保持着伏地叩首的姿态,好似磐石般纹丝不动。
片刻过后,皇后出声说道:“天心莫测,难窥其旨,丁大人也是心系社稷,所以才认成了吉兆,倒不必上纲上线…起来吧,丁大人。”
“谢殿下。”
丁毅站起身来,退回了班位之中,背后官袍已被汗水浸透。
虽然猜到了东宫是要借机洗牌,却未曾想差点第一个就洗到自己头上…
“言归正传,金公公,把目前的情况和诸卿说一下吧。”皇后说道。
“是。”
金公公踏步而出,展开手中文书,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此次动乱中,禁军共有二百三十五人捐躯,朝中大臣薨者十五人…”
“自京澜街到南城门坊区尽数被毁,房屋倒塌无数,京都百姓死伤愈万…”
大臣们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此次动乱,朝廷蒙受的损失不可估量。
这个损失除了财产上的,还有人心…连天子脚下都不安全,那九州江山还谈何稳固?
“当务之急,是做好善后工作。”
“流离失所的灾民和伤员暂且先安置在了南郊的临时驻点,工部和京兆府统计好损失,尽快展开重建工作。”
“另外,对于捐躯的禁军、官员,以及城中被牵连的百姓,均已最高规格抚恤。”
“本月之内,这些事情必须落实,不得有误。”
皇后有条不紊的说道。
“臣,遵旨!”
大臣们轰然应声。
皇后手指敲击着扶手,道:“除此之外,关于此次动乱的元凶,身份也已经查明…”
听到这话,众人悚然一惊!
“什么?!”
“这么快就找到凶手了?”
“到底是何人所为?”
皇后淡淡道:“罗佥事,还是你来说吧。”
一身黑色官袍的罗怀瑾应声出列,说道:“经天麟卫彻查,于裕王府下方发现暗道,虽已用石浆堵死,但借由地震产生的裂隙,可以辨认出大致路径,正是通往南郊祠庙,而引起爆炸的烈燃粉就埋在其中…”
随着罗怀瑾陈述案情,金公公将一沓文书放在了御案上。
一旁的琉璃宝镜泛起华光,将案牍中内容一字不差的投射到空中。
包括裕王府这些年来大量招募劳工、从京兆府治中朱启铭处获取城防图、以及和周靖安之间的往来证据…内容十分详实。
至此,整个事件的脉络已经无比清晰。
“裕王府从数年前就开始策划此事。”
罗怀瑾沉声道:“先是借由修缮府邸的名义,在地下开凿隧道,并且指使周家挖掘赤砂,意图颠覆大元政权,证据确凿无疑!”
朝堂内安静片刻,旋即掀起轩然大波!
朝臣们知道楚珩手脚不干净,但没想到屁股竟歪到这种程度!
这可是赤裸裸的叛国啊!
造成如此恶劣的后果,即便是皇室宗亲,也不能有丝毫姑息!
“等等…”
吏科给事中于怀沉吟道:“也就是说,陈墨的判断从一开始就没错,周家案背后主使就是楚珩?在案发之前,就已经将真凶给缉拿归案了?”
“呵呵,我记得当初可是有不少人质疑,口口声声喊着什么‘八议’制度,阻挠陈副千户办案来着。”
“若是从一开始就全力配合陈墨,严查裕王府,完全有可能避免这场灾祸!”
此前跳出来弹劾陈墨的大臣们脸色很是难看,当时叫的有多凶,现在心里就有多慌。
好在太子并未追究此事,而是询问道:“那楚珩现在何处?”
罗怀瑾回答道:“回殿下,就在祭典当日,诏狱爆发大规模越狱,守卫反应迅速,第一时间平息了事态,但楚珩却趁乱逃了出去,并且在东城指挥使蔺俊贤的帮助下逃出京都…”
“跑了?!”
还没等群臣反应过来,罗怀瑾紧接着说道:“好在陈墨及时赶到,将楚珩及随行的王府供奉就地格杀,免除后患…不过裕王至今下落不明,还在持续追查之中…”
太子歪着头,奶声奶气道:“也就是说,破案的是陈墨,救驾的是陈墨,斩杀罪魁祸首的还是陈墨?怎么感觉陈墨一个人,比你们一群加起来都有用?”
众人脸庞涨得通红。
这话无异于在抽他们的脸,可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咳咳。”
闾怀愚清了清嗓子,声若洪钟:“太子此言虽有偏颇,但也不无道理…陈墨立下这般赫赫之功,足以载入史册,必须得重赏才行。”
竹帘后,皇后诧异的瞥了他一眼。
今日之事,其实只是走个过场罢了,本意便是要为陈墨争取利益,但未曾想闾怀愚会主动开口,着实是有些出乎意料。
这是要重新站队的意思?
太子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听到要给好朋友赏赐,顿时笑逐颜开,兴奋道:“陈墨呢?快让他进来领赏!”
金公公看向皇后,见她微微颔首,尖声道:“宣,天麟卫副千户陈墨入殿!”
片刻后,两名金甲侍卫推开殿门。
阳光穿过门扉洒落在地上,投射出一个高大阴影。
群臣扭头看去,只见那一袭暗绣鳞纹的黑袍下身姿挺拔,眉峰凌厉,眸似寒潭,带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沉着气度。
心中不约而同的冒出一个想法:
好俊的后生!
陈墨穿过人群,来到金阶下。
“微臣拜见皇后殿下,拜见储君殿下。”
“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吧。”
皇后出声道。
“谢殿下。”
陈墨起身,感受到四周投来的目光,带着种种复杂不明的意味。
这还是他第一次登上金銮殿,但心中却没有丝毫兴奋,只想赶紧结束回去补觉。
自从天岚山回来之后,他便没有休息过,长宁阁、寒霄宫、养心宫三头跑,虽说身体能撑得住,但精神多少还是有些疲惫。
尤其是昨天晚上,在长宁阁忙活了一夜,里里外外收拾一遍,还顺带把整个花园都翻了新。
因为土地荒废已久,没法栽种灵植,他干脆从天玄戒中挖了一块灵田填了上去。
一直忙活到了卯时,差点就没赶上朝会。
之所以做这一切,倒不是他农瘾犯了想要干农活,只是感觉楚焰璃的心理状态不太对劲。
这位长公主似乎有些自毁的倾向,想要榨干自己的最后一点价值,所以才会一直惦记着让他当驸马…
要是寝宫里能多点生机,或许就不会那么急着死了吧?
“陈墨,这次你护驾有功,又诛杀了幕后真凶,理应得到奖赏,说说吧,你想要什么?”太子笑眯眯的问道。
陈墨摇头道:“这本就是卑职分内职责,不需要什么赏赐。”
虽然皇后已经提前跟他通了气,但场面话该说还是要说的。
“那怎么能行?”太子撅着小嘴,说道:“太师可是亲口说过,帝王临御天下,当明赏罚之界,昭劝惩之威,功则酬以爵禄,过则施以刑辟…这么大的功劳要是不赏,那和纣王那般昏君有什么区别?”
陈墨心里咯噔一下。
闾怀愚疑惑道:“纣王是谁?老臣还从未听说过历史上有这般人物。”
太子瞥了陈墨一眼,说道:“这是…是本宫从一本杂书上看来的,应该是杜撰出来的,并非史实…”
“那纣王昏庸在哪?”闾怀愚追问道。
太子对这老头有种打心眼里的畏惧,结结巴巴道:“纣…纣王暴虐昏庸,残害皇后,追杀太子,不念夫妻情分,不顾父子伦常…”
“置朝政于不顾,致使御案生尘,朝纲紊乱如乌云蔽日,国势衰颓如大厦将倾…”
陈墨揉了揉眉心。
这都是《封神演义》里的台词,他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太子还真听进去了。
而闾怀愚听到这话,却如遭雷击,如同雕塑般愣在了原地,如同寒潭般的眸子掀起波澜,袖袍下的手掌猛然攥紧。
“不念夫妻情分,不顾父子伦常…确实,确实是个昏君啊…”
其余大臣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怎么感觉这段话像是在影射什么似的?
就在这时,皇后开口道:“好了,言归正题…罗佥事,陈墨是你的下属,你对这案子也了解最深,觉得应该如何是好?”
罗怀瑾想了想,说道:“以陈墨的过往功绩和实力,完全有资格进入麒麟阁理事,恰好如今火司千户之位空缺,臣提议,将陈墨提拔为天麟卫千户,掌管火司大小事务,这也可以最大程度发挥出他的能力。”
“臣附议!”
“臣附议!”
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的官员们纷纷出言附和。
而六部大臣却集体失声,尤其是严沛之、冯瑾玉等人,丝毫没有跳出来反对的意思,似乎也默许了此事。
庄景明眉头微皱。
其实陈墨进不进麒麟阁都无所谓,不过是个五品武官,对他来说微不足道。
但是自从上次姜望野和陈墨在宫中发生摩擦后,便对其恨之入骨,甚至还惊动了姜家家主,要求他尽快想办法解决此事,必须让陈墨从长公主的视线中消失。
“说的倒是轻巧,现在连太子都站在他那边,老夫能有什么办法?”
“上次因为楚珩的事情,已经碰了一鼻子灰,如今更是众望所归,跳出来反对还不是自找苦吃?”
庄景明心里暗暗嘀咕。
可要是什么都不做,姜家那边也不好交差,一时间陷入了两难…
待到朝堂安静下来,皇后清声道:“既然没人反对,那就按照罗佥事所言…”
她刚要将此事拍板,却听庄景明咳嗽了一声,抬腿走出班列,拱手道:“殿下三思。”
皇后微微挑眉,“庄首辅有意见?”
庄景明摇头道:“陈副千户厥功至伟,担任千户一职,臣毫无意见…只不过凡事都要讲究规矩,陈副千户在短短半年内便连升三级,已经违背了‘限年’和‘限资’的规定。”
“况且殿下别忘了,当初您可是亲口所言,惩罚他‘半年内不得晋升’,岂能朝令夕改?”
“不管怎么说,也该等到明年磨勘之时再做决断吧?”
庄景明的想法很简单。
一个字:拖。
距离下次磨勘,也就只剩下大半年的时间,对于皇后来说,完全没必要急于求成,而他这边也能给姜家一个交代。
至于后面的事情,谁也没法预料,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庄首辅说的没错,当初陈墨和楚珩爆发冲突,本宫确实提过半年不能晋升…”
庄景明刚要松口气,却听皇后话锋一转,道:“但那时还不能断定楚珩有罪,而且本宫也没想到,陈墨会成为大元最年轻的宗师。”
庄景明愣了一下,疑惑道:“什么宗师?”
陈墨一直在默默听着两人对话,自然明白皇后的意思。
这一刻,气息不再掩饰!
轰——
伴随着滚滚雷音,赤、金、青三色焰浪从体内汹涌而出,在周身熊熊燃烧!
衣袍猎猎,黑发狂舞,气焰冲天,竟恍若神魔一般!
恐怖气息让空气几近凝结,好似一座无形大山压在众人肩头!
这是…
宗师之威!
“本宫确实是食言了,但那又如何?”
在所有人骇然的目光中,皇后淡淡道:“欲得补天之石,须辟登云之径,非常之才,当以非常之礼待之…难道庄大人觉得,二十岁的天人宗师,当不得这火司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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