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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贞良死节之臣

  却说,最先拿到简牍的韦诞、杜俭、金连诸人,心怀忐忑地将手中简牍摊开。

  由不得他们不忐忑,先前那几卷简牍上的内容,就是约束他们行为的大汉科条上百则。

  基本上为接下来开垦荒地、兴修水利诸事打上了补丁,禁止他们肆无忌惮地压榨人力掠夺田地。

  如此一来,大汉治关中必以严不以宽的原则显而易见,势在必行,他们不知道手中这卷简牍又会如何对他们的权利加以限制。

  竹简在几案上摊开,碰撞出一阵阵清脆之响。

  “府兵?”杜俭愕然。

  “折冲府?”

  一时之间,韦诞、杜俭、金连等京兆大族之长面面相觑。

  其他诸小族小姓亦是相顾不已,或是喃喃自语。

  “尽录关陇丁口,不论汉羌…”

  “八户中等以上人家,供养一名折冲府兵。”

  “折冲府兵甲胄、刀兵、弓弩、牛驴、战马、粮秣,皆由八户共备,八户抚养训导,有如自家子弟…”

  “折冲府兵可免赋税、徭役…”

  “折冲府兵勋转获功,可获得占田亩数。”

  “八户人家,皆可分获所供府兵所得占田资格。”

  “凡策勋六转以上者,出资供养该府兵的八户,子侄可入学国子监,亦可获荫功诠选为官的资格…”

  席间诸族之长皆是目瞪口呆。

  家中部曲众多的大族如韦、杜、金、耿等族,一眼便能看出这是大汉空手套白狼的政策。

  想不花一分现钱,凭府兵之制的远期利益,勾引他们把家族私兵部曲贡献出来。

  非但是献出部曲,还要他们这些大族内部承担部曲的一切花销,不能承担花销,则不能成为府兵。

  可是…虽明知道这是大汉空手套白狼之策,他们难道舍得拒绝吗?

  一个六转以上的府兵,将为整个家族获得七八百亩的占田资格,还有其他诸如入学国子监、诠选为职官的机会…

  若一族能凑出两百府兵,他们将为整个宗族创造多大的政治利益,多大的经济利益?

  就算这些成为折冲府兵的子弟,最后只有四分之一能够存活,并成功策勋六转以上,那也将为整个家族创造五十家小豪强!

  还是有官职在身,拥有经济特权与政治特权的小豪强!

  而拥有这些官职及特权,也就意味着这一个个小家庭,及小家庭背后的大家族上升途径被打通!

  虽说一旦将这些部曲分出去,让他们成为大汉的府兵,他们会生出自己的思想,会相对独立于宗族,依附于皇权。

  但…家族壮大靠什么?

  靠开枝散叶,互相扶持啊!

  只要他们还姓韦、还姓杜,祖坟还在宗族这里,他们就不可能真正与宗族切割,现在这年头,人是很难离了宗族而独立生存的,不然迟早有被族人、外人吃干抹净的一日。

  朝廷以“八户供养一人”的方式限制了各族献出府兵的数量。

  所以族中族人部曲越多,实力越强,将来能够获取的政治利益、经济利益也就越多。

  对于族中户口众多,且经济实力甚强的韦、杜、金等大族来说,显然是一种利好。

  对于小族来说呢?

  只要不是鼠目寸光,同样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丞相刚才的“求贤令”,吸纳的无疑是精英子弟。

  这种精英子弟,京兆韦杜等底蕴深厚的大族拥有的数量、质量都无需多言,必然多于他们这些小族。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这些小族在利益的争夺与分割中处于劣势地位。

  而府兵之制一出,却是立时给了他们小族更多的机会。

  何也?

  因为很多小门小姓,之所以不如韦、杜、金、马等大姓,关键就在于族学底蕴,在于人才质量。

  单论人口数量,经济实力,他们未必比京兆韦杜等世宦大族要差。

  现在大汉提出了府兵之制,从关中各族吸纳的人才,由文化、技能上的考量,变成了人口数量、经济实力的考量。

  族人、部曲只要身强体壮,武功傍身,有些胆量,不要一上战场就怂了死了。

  那么各族贡献出去的府兵,将来就能够为宗族争取各种利益。

  察举孝廉、茂才,征辟相府府属、各郡县属吏,小族比不上大族。

  贡献府兵,大族比不上小族。

  如此一来,不论大族还是小姓,为了争夺更多的政治利益、经济利益,都一定会卯足了劲给大汉贡献子弟,贡献部曲。

  你不献我献,你不配合我配合。

  这种想法一旦出现,这是什么?

  这是关中彻底卷起来了啊!

  大汉朝廷凭借远期的利益,空手套白狼的同时,还以此分化了关中的大族小姓,让关中大族小姓不可能铁板一块一起抗拒朝廷的政令!

  既然不能铁板一块对抗朝廷,既然巨大的长远利益在眼前吊着,那么眼前什么徙民实边、汉羌杂居、兴修水利等等,会在短时间内损害他们利益的坏事,就只能暂时搁置一边,配合朝廷了。

  杜俭一时心中慨叹,再次扭头看向丞相,已是佩服万分。

  能满足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能让绝大多数人心甘情愿地配合大汉,借关中人力物力壮大大汉的实力,这是真正的手段啊。

  大汉没有荀陈钟韩这样有话语权的颍川世族抵制府兵之制,大汉又有整座天下的利益可以给参与府兵之制的关西世族豪强分享。

  得罪的是谁?

  得罪的是关东世族。

  一旦大汉兵临关东,克复中原,许诺给府兵及关西大族的利益,就是原本属于关东世家豪强的利益。

  天下就这么大,官位就这么多。

  就跟九品中正制下,中枢没有关西人的位置一样,关西人与关东人在将来同样会因府兵之制,产生难以调和的矛盾。

  一念至此,杜俭再与金连等几位京兆老相识一一对视。

  几人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兴奋、期待、渴望,乃至翻身农奴把歌唱的畅快等等复杂的积极情绪。

  杜俭想到了什么,朝丞相问:

  “丞相,敢问蜀中、汉中是否也会置府兵?”

  丞相不假思索地摇头:

  “蜀中暂时不置。

  “纵置,人员也不会太多。

  “毕竟,大汉之敌乃是伪魏。

  “而府兵且耕且战,又需自备甲胄刀枪,弓马衣粮。

  “蜀中至前线一两千里,装备粮草转运艰难。

  “加上只有战端起时,朝廷才会对府兵进行征召。

  “若于蜀中置府兵,待其跋涉千里而至前线,恐已师老兵疲,难为战局增益;

  “倘未及抵达而战事已毕,则又需劳师返蜀。

  “其间空耗粮草,耽误农时,如是再三,蜀中府兵便要倾家荡产。”

  闻得丞相此言,在座诸族之长连连颔首,恍然大悟的同时,又愈发兴奋难言。

  自备甲兵粮草马匹的府兵,确实不能长途跋涉,在蜀中设府兵,对蜀人而言根本就是一种摧残。

  所以大汉只能在关陇地区设府兵之制。

  也只有关陇人才能配合大汉,建立这府兵之制。

  可以预见,巴蜀汉中将来会作为大汉的后勤中心,而关中,将会成为大汉真正的军事中心。

  这是什么?

  这是举关中以临天下啊!

  所以,这府兵之制一出,关中的命运就真的是彻彻底底地与大汉命运捆绑在一起了!

  关中的韦、杜、金、马,将来恐怕就是颍川的荀、陈、钟、韩!

  还不卷起来为朝廷卖命?!

  筵席终于结束。

  丞相公务繁忙,率先离场。

  诸族之长与丞相恭敬道别。

  待丞相挺拔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当中,众人才叫来手下,把丞相赐下的《汉科》及《募折冲府兵令》装箱搬走。

  费祎、陈震二人代表相府,将一众大族耆老送出相府,便到了长安城东的清明门下。

  已是黄昏,夕阳正好。

  众耆老难得来一趟长安,更难得在长安城头一赏夕阳落日之景,于是兴致忽起,遂邀费祎、陈震与他们一并登临长安城头观光赏色。

  费祎、陈震两名府僚却之不恭。

  登上城头,极目远眺。

  关中大地的苍茫壮阔尽收眼底。

  晚风拂过城垛,带起积淀的尘埃与一阵泥土气息。

  须发皓白,一脸沧桑的杜俭,对着夕阳一望一叹:

  “老朽今年五十有六,却已有三十六载不曾登临长安城头。

  “今赖大汉重光,有幸于长安城头望日薄西山之景。

  “更幸适才于相府当中,见大汉旭日东升,其道大光之象。

  “惜乎老朽残年,恐此生无缘得见大汉赤日升至中天,光耀八荒之时了…”

  费祎、陈震二人循声望去,一时也不知这杜俭这话是对他们表态,还是果真在自言自语。

  就在二人不知说什么时,却见杜俭徐徐转身,看向二人,眸中泛起欣慰与期冀交织的光芒:

  “费侍中,陈尚书。

  “我等虽然老朽,如日薄西山。

  “然族中子弟俊彦却正当华年。

  “今蒙朝廷不弃,愿重纳我等关中旧族为大汉效力。

  “我关中诸旧族子弟,乃有幸乘大汉之东风,扶摇直上,沐大汉之日曜,赫赫扬扬!

  “此等恩遇,固当铭感五内!

  “我京兆杜氏一门,必当竭忠尽智,倾力以报!”

  杜俭言罢,余者如韦氏、金氏、吉氏、耿氏、苏氏、马氏等尽皆上前,齐齐表态,声色诚恳真挚。

  费祎轻轻颔首,将众人的目光引向城下依稀可辨的宫阙,复又回头望向诸大姓耆老,庄重徐言:

  “关中既乃我大汉龙兴之地,亦为诸公诸族兴盛之所。

  “诸公诸族累世簪缨,与大汉唇齿相依,休戚与共三四百载。

  “贞良死节之臣代代辈出!

  “自董卓乱政至曹魏篡汉三十余载,为大汉全义死难者,便已是前赴后继不知凡几。

  “譬如韦公、金公、吉公、耿公族中先辈。

  “皆以世为汉臣,名节累叶。

  “睹汉祚将移,谓可季兴。

  “于是喟然发愤,结谋于许都龙潭虎穴当中。

  “为存汉祚,奋起反曹!

  “义不顾身,何等忠烈!

  “虽事败身殒,忠义气贯长虹!

  “至今思之,犹令人血脉贲张,扼腕长叹!”

  费祎言及此处,被点到名字的韦氏、吉氏、金氏,以及近乎满门被灭仅余一耿弘幸免于难的耿氏,无不动容欲泣,又无不挺直腰背,神色既有悲戚,更有自豪。

  费祎继续道:

  “许昌讨曹者,尽是关中旧族!

  “先帝、陛下、丞相,无不深知关中旧族思汉之心。

  “遂从未敢忘诸公诸族祖祖辈辈为大汉所流之血、所尽之忠。

  “陛下与丞相设筵,诸公拨冗赴筵,岂不正是我大汉与关中旧族肝胆相照之深情厚谊,历劫弥坚,生生不息之证?

  “唯愿诸公诸族,与我大汉戮力同心,再造汉鼎,重筑乾坤,共襄复兴大业!”

  韦诞、金连、杜俭、吉利诸耆老尽皆泣首称是。

  当所有人都止泣直身后,曹魏的武都太守韦诞却仍泣零不止,肩膀微微颤抖:

  “费侍中,陈尚书。

  “今…今曹魏遣大鸿胪黄邕讨我归魏。

  “我…我长子、次子皆早亡,唯余一幼子熊在洛阳为质。

  “若抗命不归,恐曹魏迁怒,断我韦氏血脉于洛阳。

  “诞…诞爱子情切,心如刀绞。

  “又念老迈之身,朽木之材,不能为大汉做什么贡献,所以…便,便欲回洛阳保我幼子,实愧对先祖及先兄晃在天之灵,又愧对陛下与丞相留我一命,用我韦氏之恩。

  “恳求陛下、求丞相…莫要因此归罪我京兆韦氏。

  “诞往赴洛阳,保我幼子之后,当一死以谢陛下,谢丞相,谢韦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言罢,这一把年纪的韦诞已是泣不成声,涕零如雨。

  周围一众耆老原本还有些看不起这位先前给曹魏当二千石大官,现在又贰三其德,对大汉颇有些卑躬屈膝的韦诞。

  现在听闻其人为保幼子要回到曹魏,然后再自杀谢罪,一时对他的观感也好了一些。

  既然要死,人死为大嘛。

  费祎赶忙将韦诞扶起,道:

  “韦公速速请起!

  “丞相与陛下,岂是那等不明事理、苛责忠良之人?

  “血浓于水,骨肉亲情,乃是人伦大义,陛下与丞相定解此情,韦公且安心返洛便是。

  “至于一死谢罪,更万万不可!

  “韦公之心,在大汉。

  “韦氏之忠,在关中。

  “此去,非为离弃,乃是保全。

  “无论公身在何处,但只心向汉室,便是我大汉之臣!

  “公亦无须忧心宗族,京兆韦氏于大汉之功,朝廷铭记在心,断不会因此事而有丝毫芥蒂。

  “待他日河清海晏,大汉重光,韦公与令郎并返长安之日!”

  韦诞挥袖抹了一把鼻涕眼泪,连连叹气:“愿费侍中、陈尚书替老朽谢陛下隆恩!”

  片刻后又想到了什么,道:

  “陛下先前令老朽于两尊金狄胸前刻字,老朽昨日已刻好一尊。

  “余下一尊,当在明日刻毕。

  “只是不知所刻之字能不能合陛下心意。

  “陛下不在长安…”

  韦诞絮絮叨叨起来,费祎与陈震轻轻点头,顺着韦诞的话对着其人又安抚片刻。

  落日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

  费祎及陈震引一众耆老往城下走去,命人送他们回馆舍歇些一晚。

  当大部分人都被送走。

  二人来到清明门外,与居住在京兆附近的杜俭、金连二人道别。

  却见那杜俭前脚转身,后脚便突然回过身来,猛地一拍脑门:

  “费侍中,陈尚书,老朽此来,本有几样宝物要献与陛下,实在记性不行,竟差点忘记了!”

  “宝物?”费祎陈震一时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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