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兴、赵广、麋威、陈曶诸将护在了天子身后,有意无意间,与一众龙骧虎贲把李严返回江州玄武门的路彻底堵死。
李严的鼓吹车驾,亲随护卫,这时候也已尽被龙骧虎贲们阻隔,不能与李严接触。
李严环顾四周,但见自己已身处包围当中,除西汉水码头可往,其他方向已无路可行。
至此,他哪里还不明白,这位北伐大胜后天威日隆的天子,此番是兴师问罪来了。
再看向自己的好大儿。
却见好大儿在与他目光相撞的一瞬间眼神躲闪,仓皇俯首,面额上仍是适才初见时的土灰之色,不曾有所变易。
联想到他这几个月与好大儿去的那些信笺,联想到好大儿数月以来一信未回。
他一时间不敢确定,究竟是天子威逼利诱他的好大儿骗他出城,还是他的好大儿主动向天子投诚效忠,准备来个大义灭亲。
凉爽的江风吹来。
明明已是深秋时节,酷暑已褪,这位江州都督却是热得汗流浃背,如芒在背。
然而却又不单只是热。
至少他的心如今拔凉拔凉的。
“陛下,江州南城臣所筑也,防务臣所构也,固若金汤,纵百万吴贼突至,亦可为陛下挡而却之。
“陛下自登极以后,不曾巡行,未能赏观,今日适逢其会,不如命臣为陛下之向导,奉陛下浮舟泛游,环江州纵观。
“好教老臣知晓,究竟是伪魏号称天险磐石的潼关坚固,还是老臣的江州更得山川江水庇护。”
李严强颜欢笑,扬声请命,声音流露出来的情绪赫然是跃跃欲试、喜不自胜。
被龙骧虎贲们隔绝在后,不能见到李严神色的鼓吹亲随们闻此也不觉有异,只觉得他们这位前将军今日先见大儿,又遇天子,似乎心情很是不错的样子。
刘禅见李严为自己留了个体面,便也大笑颔首:“好好好,朕观这江州大城好不气派,正想在附近观游一番。”
旋即上前拉起李严的手,画面突然变得温情脉脉了起来:
“自朕绍统登极以来,李卿先于永安为国守边四载,后于江州为国筑防两岁,朕以弱龄,处深宫之中,不能与李卿有一面之见。
“今日终于一见,李卿却是比当年先帝托孤时憔悴不知多少,须发尽已斑驳。”
言即此处,刘禅旋即扬手指向江州大城:
“此金汤之城,两年便筑,足知李卿为国家披肝沥胆,呕心沥血。
“倘无李卿在江州前线将士足兵足食,不绝粮道,朕无有今日,国家无有今日。”
“尽取关中,还于旧都之功,非陛下御驾亲征不能致也,臣严微末之劳而已,万不敢贪天之功,承陛下如此厚赞。”
李严的参军狐忠、督军成蕃等人在后面看不见前方情状,但耳闻如此君臣相得的盛景,一个个相觑之后尽皆兴奋了起来。
要说这一次北伐谁最憋屈?就属坐镇江州周围诸郡县,统属于李严的两万多将士最憋屈。
眼巴巴看着同侪因功封侯,光宗耀祖,得天子殊遇厚赏,而他们求战不得,欲战不能,除了一点安抚性质的赏赐外,别无所获。
也别管他们平素有没有为国尽忠死命的决心战意。
反正看到别人因北伐军功青云直上后,李严麾下许多将校不论是不是李严心腹,皆与李严一般,都认为自己怀才不遇,朝廷待己不公。
他们是心有不平的。
而江州将士因此不平,并生出对朝廷的不满情绪,江州都督李严的煽动与其人带头对朝廷的非议诽谤,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只是此刻天子亲至江州,又与都督李严君臣相得,温情脉脉,李严麾下的亲随们忽然就忘记了他们先前对朝廷的不满与非议。
不多时,江州城数得上号的将校全部得知了天子突至江州的消息,赶忙放下了手头诸事,匆匆忙忙赶到城外见驾。
然而等他们赶到城外时,却见那个疑似是天子的常服汉子,正与那位与丞相并受先帝遗命的托孤重臣把手并行,缓趋码头。
后至的将校不知天子与他们的都督之间发生了什么,一个个欲上前见驾,声称要至天子跟前,当面为他们的都督打抱不平。
虎贲中郎将关兴率数十虎贲郎卫拦住诸将,使不得前。
“我要见陛下!”
“我们都要见陛下!”
“别挡路,快让我等过去!”
“爷爷我为先帝杀敌时,你这竖子还在喝奶呢,跟你爷爷我神气个什么劲?!”
诸将喧哗。
甚至有人胆敢推搡虎贲郎。
“尔等休得无礼!虎贲郎乃天子近卫,代表的是天家威仪,你们对虎贲郎无礼,便是对天家无礼,欲族诛不成?!”
掌管三巴之地官盐出产的司盐校尉岑述上前骂停众将。
其人官署虽在江州,但却非是李严一系,而是直属中央,与锦官、铁官、铜官无二。
这时候,李严的棨戟鼓吹及护卫亲随们才把适才天子与李严之间的对话与诸将道来。
诸将尽皆愣住。
“陛下还是念着君侯的。”
“可不是嘛,君侯与诸…诸葛丞相并作先帝托孤重臣,如今诸葛丞相坐镇关中,蜀中留事,岂不是只能托付给君侯?”
“此言有理…此言有理!”
诸将忽然变得有些兴奋。
“可是…君侯之前不是一直在抱怨,诸…诸葛丞相大权独揽,导致陛下对他很是冷落,怎的现在陛下与君侯竟如此亲密无间?”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不少人闻听此言,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会不会…这是陛下骗过我们眼睛的手段?”
“你们可知韩信?”
“谁不知道,怎么?”
“那你们可知云梦游?”
“什么云梦游?”有人疑惑。
那人嗤鼻答曰:“哼,当年韩信为汉之楚王,刘邦伪游云梦,会诸侯王于陈县。
“谁知那韩信刚登御舟,便见两岸枪戟如林,甲光接天,哪里是来叙旧?分明是缚虎的圈套!”
“你的意思是,陛下就是刘邦,君侯就是韩信?”
“所以…眼前这西汉水与大江就是云梦大泽?”
“会不会君侯等会一上了陛下贼船,龙骧虎贲就一拥而上,直接把君侯擒到成都去软禁起来?!”
“再抓到长信殿杀了?!”
“吓?!”众人闻此终于一惊。
“犬入的,君侯于我等有大恩,此恩未报,安能坐视君侯如同韩信一般被天子抓去成都?!”
“真敢如此,老子就反…”
“嘘…你们都是蠢狗吗?陛下御驾亲征,不就是为了从诸葛亮手里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力吗?如今诸葛亮远在关中,正是重用同为托孤重臣的君侯与其抗衡之时啊!”
李严麾下诸将顿时疑惑,一个个面面相觑。
旋即又窃窃私语。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
诸将越说越兴起,越说越觉得有些道理,越说越认为自己的出头之日马上就要到了。
“陛下此来,必为东征,岂不正是在给我们立功的机会?”
“然也,咱们错过了北伐,可不能再错过东征了!”
天子登舟。
李严随后。
舟船离开码头。
顺着西汉水一路向东。
数里距离瞬息至,船入大江。
其后舟船西向,溯大江而上。
江州城头之上,李严麾下诸将刚刚放下心来不久,见此一幕,心脏忽然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舟船入大江溯流而上,便是回成都的路了。
“快…快备船!”
“把长鲸号开出来!”
“尔等狗胆,欲死不成?!”将军王冲看见长鲸号被开了出来,顿时大惊失色。
人数上百,千奇百怪,并不是所有人都受李严恩惠。
有人因受恩而拥护李严,自然也有人因怨仇反对李严。
王累之子王冲便是反对者。
刘璋请先帝入蜀讨伐张鲁,益州从事王累倒悬于城门,谏刘璋万不可引狼入室,刘璋不从,于是其人自刎于州门,以死再谏。
与王累死谏不同,李严却是主动开城献降,概因此故,其人极其厌恶王累之子,屡屡刁难。
长鲸号及十余战船开了出去。
王冲不能阻止,赶忙叫来岑述。
“不好,快…快备船!”岑述见状亦是失色。
不多时,又有十余艘战船自码头开出。
大江。
船队逆流。
三重楼船之上。
刘禅与李严说着笑着,待收到消息,说有船队自江州码头开出时,才终于收敛了神色。
经过半个时辰的蹉跎,所有温情脉脉的环节已经结束。
“李卿,你可知罪?”刘禅话锋突然一转,泰然温声相问。
“臣…臣知罪。”李严没有再死鸭子嘴硬,离席向前,缓行至天子案前跪地伏首。
刘禅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他倒是没想到,李严竟然会如此识趣。
本以为要等孟光把李严写给李丰的信笺拿出来与李严对质之时,李严才会认罪呢。
但孟光显然不打算放过李严,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李正方!
“尔蒙先帝托孤之重,受遗命之隆,何敢怀拥兵自重之逆志?!
“九泉之下,何颜见先帝?!
“千秋史册,何以对天下?!
“若非陛下天纵英才,神武聪明,亲摧曹真!
“尔父子运粮愆期一月有余,使三军绝哺,士卒饥困!
“是欲使陛下蹈险履危,与十万之众并葬身于虎口耶?!
“至于这座江州城…好一个固若金汤,好一个天险可恃!
“你到底是在防孙吴,还是在防成都,防陛下王师?!
“关中克复,还于旧都,你李正方又有何功德?!
“何敢妄言割五郡以建巴州,何敢请丞相举你为州牧,岂不欲裂土而割据乎?!
“尔怀豺狼异志,罪不容诛!”
本来跪伏在地,在天子跟前颇显顺服的李严闻听这一串罪证,却是抬头瞪视孟光,睥睨言曰:
“尔是何人?
“一犬而已,安敢在我李正方面前狺狺狂吠?!”
孟光亦不为怯:“我乃大汉御史中丞,有弹劾百官之职权,蜀科你所制也,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当诛之不饶!”
“哼!”李严冷笑不屑。
作为托孤重臣,他居功自傲、眼高于顶可以说甚于魏延,如何能屈于一小小御史言官?
孟光也是越老越有脾气,见此大怒,当即从袖中抽出李严写给李丰的信笺,砸在了地上。
“——啪!”
李严只瞥了一眼,便知这是他自己的笔迹,里面的内容是什么,也不言而喻。
“尔之罪状,尔手书也!”孟光斥骂。
李严看着自己的手书,想到自己的好大儿,心中忽然一凉,面色也瞬间变得惨白,许久后再次弓身俯首向天子请罪:
“陛下…臣有罪,臣认罪。”
就在此时,赵统来到天子近前,附耳与天子说了几句话。
刘禅颔首。
江州水师追上来了。
四层高的楼船长鲸开出来了。
陈曶已经将长鲸号拦住。
王冲、岑述的舟师,则在下游堵住了长鲸号及附属的战船十余。
由此可见,李严戍边多年,对不少中高层军官是有私恩的。
一旦粗暴行事,将之贬黜诛杀,不论能不能拿出证据,都会惹来江州将士疑惑。
值此战事方生之际,这么做毫无疑问于国不利。
李严的信里当然不是什么谋逆。
只是一些争权夺利的小心计,还有教李丰掩饰失期不至的罪过。
从信上能看出来的最大的罪,也就是李严担心前线失利,害怕他儿子在战场上一个不慎被敌擒杀,所以才让他儿子故意缓行。
至于居心叵测,谋逆大罪,根本无从谈起。
孟光刚刚说的这些…无法坐实。
李严身为托孤重臣,在没有实质上给国家造成重大损失的情况下,是不好直接以孟光罗列的罪名将他诛杀或者直接一撸到底的。
因为这在以李严为首的东州派士人眼中,叫莫须有。
但不处理李严又万万不可。
这是一颗不知会因何事,在何时爆炸的不定时炸弹。
即使他没有叛汉之心,即使他只是想与丞相争权,即使他曾允文允武能力不差,刘禅终究不想再把这么一个不可控因素留在江州。
“昔成王建保傅之官,显宗之世以邓禹为太傅,皆所以优崇俊义,必有尊也。
“朕今以前将军、江州都督李卿为太傅,领卫将军,罢江州诸务,归成都治事。
“希望李卿以国事为重,不要意气用事,攘外必先安内,朕并非必与吴开战不可,但安内之事,却是朕此至江州必须要做的,希望李卿能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也希望李卿不要让国盛难做。
“国盛有才有德,既是忠臣,亦是孝子。
“朕对国盛赋予厚望,希望李卿不要一念之差,连累国盛。”
李严闻此黯然一叹,俯首称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