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南城。
最中心,最高大,最奢华,最多仆从、护卫、车马的那座府邸,便是李府了。
“母亲,儿回来了。”李丰强颜欢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生气。
其母弄了一桌子菜,此时正摆弄盘碟,闻得儿声,顿时欢喜地扭过头来,一边脸上笑意不止,一边朝着李丰小步急趋而来。
“回来得真是时候,长途跋涉一定饿了吧?吃饭吃饭,娘今日亲自下的厨,都是你最爱吃的。”
其母目光心疼地上下扫着一身布衣素服、风尘仆仆,整个人比她记忆中变黑、变瘦了许多的儿子,脸上慈爱的笑意却是片刻未停,最后扯着儿子衣袖便往屋里走。
“你父亲不是大张旗鼓去城外迎你了吗?怎么没和你一并回来?”
其母一心欢喜,虽察觉到儿子神色有些异样,但只以为是在外吃了不少苦头的游子,终于归乡见母的委屈与想念。
“母…陛下也来了,阿父适才出城相迎,如今…大概正与陛下于江水泛舟呢。”
李丰声色轻松。
其母颜色骤变。
“陛下…陛下亲至?你父亲从来没有与人说过陛下会来啊…”
言及此处,其母忽然一滞。
片刻后面露恍然之色,眸子里的异色稍纵即逝,复又轻轻点点头,一边强颜欢笑着开口:
“陛下那里的饭食,肯定比你娘我做的好吃多,他吃独食,我们就不用等他了。
“来来,坐,先吃饭吧,等会饭菜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这可是为娘亲手做的,自打你身赴前线,随陛下亲征后,娘便再也没有踏入庖厨一步。
“你父亲不知几次想让我给他做这道蜜炙江豚,我全不理会,他便差庖厨给他做,却又每每觉得滋味远不如你娘我做的…”
许是这辈子第一次与儿子分别如此之久,阔别重逢,喜不自胜,平素里少言寡语的李母,今日嘴里絮絮叨叨个不停,一直给儿子夹菜,自己却是一口未动。
李丰默默听着母亲的絮叨,一言不发。
其母给他夹菜,他就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大口大口干饭。
当母亲将一筷子蜜炙江豚不小心夹到碗外,却浑然不觉又继续去夹下一筷时,他才终于投碗停箸,看向其母。
却见其母神情恍惚,并没察觉到他的目光。
“娘…你怎么不吃?”李丰问。
其母沉默,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啊…什么?哦…哦,娘不饿,娘不饿,娘不知你要回来,已早早用过晚膳了。”其母最后又笑了笑。
李丰再也装不下去了。
退后几步朝其母重重跪了下去,似要把青石地板都磕穿:“娘…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其母赶忙上前将他搀起。
相顾而视,李丰好大一男儿再也忍不住,俯首恸哭,声泪俱下。
其母轻轻揽住他肩头,摆摆手,将这间屋子周边所有下人全部摒退。
“没事,没事啊儿。”其母适才还神情恍惚,此时却是将所有杂念尽皆抛诸脑后,一边轻声安慰,一边轻轻拍着儿子后背。
“娘…是我害了阿父,是我主动把阿父给我的信都交给陛下了,孩儿不孝…”
“没事的…没事的,你能主动告发你父亲,于你父而言是好事,于我们一家而言…都是好事。”
在这个讲究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亲亲相隐的年代,大义灭亲非但会被人戳脊梁骨,依汉律,还要坐牢治罪。
其母并不知李严究竟给李丰写了什么信,也不知李严最后会被天子治什么罪。
但对于儿子“离经叛道”揭发其父之罪,她并没有悲伤愤怒,反而表示理解与宽慰。
李丰终于止泣,他没想到,他从来柔弱的母亲面对如此剧变竟会这般平静宽和。
“你父自恃功高望众,又是先帝托孤重臣。
“常谓自己为大汉建功立业,戍边守境,功业天下无两。
“却不得志,为丞相及一众宫府重臣所排挤。
“名曰戍边,实则流放,遂常怀嫉恨于朝廷。
“有此嫉恨倒也寻常,你父却不知收敛韬晦,反而常将胸中愤懑嫉恨宣之于口,恨不能人尽皆知。
“你娘我早就料到会有这天。
“只是…确实没想到这天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突然。
“也没想到,儿你竟会助陛下一臂之力。”
李丰愣神。
许久之后,讷讷出言:
“阿母…在成为陛下侍郎,与陛下昼夜相处前,孩儿一直是坚定站在阿父这边的。
“彼时孩儿也以为,确实是丞相与一众宫府重臣在排挤阿父,故意让阿父远离中枢。
“但随着跟在陛下身边的时间越来越久,随着与陛下、与丞相、与赵老将军这些人面对面近距离接触的次数越来越多。
“孩儿渐渐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像父亲,像我,为了所谓功名利禄去蝇营狗苟、苦心钻营的。
“如今丞相远在关中,陛下又要往白帝守大汉国门。
“孩儿是真怕…是真怕父亲会做出什么蠢事,让大汉好不容易才重新燃起的复兴之火再度归于寂灭,使北伐大功亏于一篑。”
言及此处,李丰羞愧俯首:
“阿母,春秋之义,以子告父,不孝之尤。
“父罪子隐,纵汉律亦许。
“今儿告之,忝为人子,日后当为乡党亲朋所弃。
“孩儿实不知当如何面对阿父,如何面对天下人了。”
李母拉住李丰之手,摇头道:
“陛下北伐大胜,天威日隆。
“不论你告发与否,陛下既已亲至江州,便一定会借着大胜之威,处理你父亲这个隐患,使前线将士再无后顾之忧。
“至于你父所犯何罪?
“若是谋反大逆,陛下恐怕放弃讨伐孙吴,也会在趁此时机将你父大辟弃市。
“纵使这么做会激起你父心腹将士之怨忿,乃至叛乱。
“但…攘外必先安内,内不能安,则麋芳、傅士仁之事,未必不能再现于江州。
“而若只是利欲熏心,争权夺利的蝇营狗苟手段。
“陛下多半会去你父军权,使你父回朝。
“不论你父何罪,你主动揭发你父,为娘看来不是害他,反而是救他一命,救李卓二族一命。
“至于你说,以己告父,将不容于乡党故旧。
“你父曾经有功于国,但狭隘之心已把他变成了国之蠹虫,你为陛下除之,是除汉之一害。
“不论别人如何在背后说你不孝,你毋须理会。
“只消尽你职责,好好为陛下做事,为天下做事。”
李丰无措之中彻底愣住。
他从来都不知道,从来柔弱的母亲竟然还有这份眼光心性。
“你可知,你父何罪?”李母已是越发坦然。
李丰思索着答曰:
“阿父非是叛逆谋反,陛下大概会治以诽谤朝廷、拥兵自重、因私害公之类的罪名。”
诽谤朝廷、拥兵自重,自不必多言,至于因私害公…大概便是在得知天子御驾亲征,诏李丰北上时故意使李丰逡巡失期之事了。
李母一叹:
“这些罪名,可大可小。
“现在…就看你父是执迷不悟,还是认罪伏法了。
“倘认罪伏法,放弃军权,并主动为陛下安抚江州将校人心,使将士齐心伐吴。
“则你父非但可免一死,或许还能得个三公虚衔,回成都治事,留个体面。
“若是执迷不悟,拒不认罪…你我便当早早备好几口棺木,准备为你父他们敛尸了。”
李丰闻此沉默片刻,最后道:
“阿母,陛下…陛下说准备任我为江州都护。”
都护,位次于都督。
都督执掌江州所有军政,都护则掌军,不掌财政。
且按照管理,只掌管部分军队。
也就是说,如果李严被撸,那么李丰会都护原本统属于李严的部分将校与士卒。
李母颔首,眸子柔和了些:
“陛下如此信重于你,想来还是愿对你父网开一面,现在,就看你父如何作为了。
“你父倘若遭斩,便是其罪当诛,你日后当为李氏正名扬声。
“你父若是得生…将来能保你父性命,也只有你了。
“不论如何,你万不能如你父一般,辜负陛下,辜负天下。
李丰恍惚失神,泪洒青石。
李母望着李丰,幽幽叹道:
“丰儿,你才能不过中人,比你父尚且不及,纵得陛下信任,也不要想着建功立业,与关安国、赵辟疆这些人一较短长。
“陛下让你都护江州,你便都护江州,不要出挑,不要出错。
“能使前线粮道不绝,无后顾之忧,就已经需要你尽智竭力了。
“而能做到这些,当好一个循臣,你们李氏将来就还有复起的希望。”
李丰几度失神,最后愕然道:
“阿母有如此智慧,何以阿父还会走到这一步?”
“你父自视甚高,如何愿听我一妇人之言?”
不及收拾桌上残羹冷炙,李母便奉李严老母,与李丰一并出了府,遣家仆往集市换来许多米肉酒水,最后带着这些吃食至码头劳军,最后登上了天子船队。
家里许多仆役,命管家的心腹给钱帛粮秣遣散,只留下少许已随侍十数数十载的亲随。
余下的财帛粮秣,李丰做主,将全部献给朝廷,用以慰劳前线征战的将士,并抚恤遗孤。
大江之上。
天子龙纛所在楼船,走出一人。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我与陛下泛舟江水,你们不得陛下之命,便擅自引军而出,这是想造反吗?!
“来人,把狐忠、成藩二将给我抓起来,斩首示众,我看谁还敢在陛下面前造次!”
长鲸号上,欲来救李严的参军狐忠,护军成藩二人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都督疯了不成?”狐忠惊愕不已。
成藩亦是不知所措。
“还愣着做甚?!尔等以为我在开玩笑不成?!”李严对着二将身后的校尉、司马痛斥。
“再不动手,别怪我李严无情!定将你们以谋反大逆之罪论处,全部族诛!”
闻听李严此言,再看李严暴怒的模样根本不似作假,想来救下李严的诸将校无不惊慌失措。
终于,有几名校尉司马壮着胆子上前将狐忠、成藩二将擒拿。
而狐忠、成藩二将竟没有反抗。
他们眸子里的神色,先是疑惑,后是惊恐。
“都督,误会啊!”
“我们此来是…我们此来是…是以为陛下要请都督回成都任事,我们着实不舍得都督,所以才想来跟陛下请命,让都督留下来!”狐忠脑子转了过来。
李严当即破口大骂:“枉老子养你们这么多年,现在老子得陛下恩典将往成都坐镇,你们却欲阻拦,究竟是何居心?!”
狐忠、成藩二将彻底蒙圈。
这是个什么情况?
难道说…真是误会了?
陛下难道真是要重用都督,让都督去坐镇成都,来抗衡远在关中的丞相?
就在诸将疑惑之时,刘禅从舟船里走了出来。
“好了李卿,都是误会,不必如此动怒。”
随即对着狐忠、成藩二将道:
“朕今欲以李卿为太傅,领卫将军,坐镇成都。
“但卫将军没兵可不行,坐镇成都没兵更不行。
“李卿适才与朕说了,你们二将不过是一时糊涂,朕也能看出你们对李卿的忠心。
“希望你们二将,能领你们麾下六千将士,随李卿一并坐镇成都,何如?”
一并坐镇成都?
狐忠、成藩二将闻言至此,心中再无犹疑。
如果只让李严一个人回成都,那可能是软禁。
可现在让他们一起回成都,还带着六千将士回成都。
这是什么?
这就是给李严军权,让李严压制向宠,蒋琬,还有蜀郡太守,以更好地控制中枢啊!
谁不知道,谁在都城有兵,谁就说了算?!
到时候,他们这六千人,岂不就是大汉禁军?!
然而就在此时,李严却一脸惶恐地站了出来,向天子拱手一揖:
“陛下,臣以为不可!
“陛下伐吴之意已决,如今正是用兵用人之际,如何能再引六千将士回成都?
“而且,狐忠、成藩二人既知陛下在此,却未得陛下之命便擅自开船动兵!
“其心可诛,犯大逆不道之罪!
“若不治罪,将何以安天下人心?!
“臣以为,二人应论罪斩首!”
“都督?!”狐忠既惊且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