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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用兵之法,千章万句,无外乎多方以误之

  巫县。

  江南。

  铁索江关。

  值守的数百吴兵眼皮沉重,却不敢有丝毫懈怠,目光一次次扫过江面及北岸另一座铁索关。

  自昨日镇西将军孙韶从滟滪关退守巫县,巫县诸关便霎时戒严,诸军全部进入战时状态,一派山雨欲来的压抑景象。

  铁索关至高处,一座烽火台。

  孙韶立于其上,眼神疲惫,举目四望。

  昨日溃至巫县,他已疲惫至极,但仍然一夜未眠,亲自督率傅义、孙俊诸领加固江防,增设哨卡。

  江面上,数十艨艟巡弋。

  不多时,一吴将登上烽火台。

  “孙镇西,江中之锥俱在,铁索亦无有差池。”傅士仁之子傅义上前禀报,声色同样疲惫。

  孙韶微微颔首。

  旋即将视线从大江抽离。

  扭身移目,望向西南十万大山。

  前些时日发现的蜀军仍在彼处。

  “南山方向,斥候可有回报?”

  “暂无动静。”傅义作答。

  犹豫片刻后,才又神色忿然:

  “末将以为,彼处蜀军…恐怕是疑兵之计,分我大吴之兵而已,未必真会发动什么奇袭!”

  在孙韶把滟滪关覆军败绩的消息带回巫县后,负责控扼铁索江关的傅义、孙俊诸将,无不惊怒。

  孙韶默然,皱眉与傅义对视。

  傅义一脸不忿,终于还是开口:

  “将军,倘若我等被派到上游守关,而不是督重兵在这里布什么口袋阵,等蜀军自投罗网!

  “大吴如何会有西林、石崖、滟滪诸关之败?!

  “局势…又安能崩坏至此?!”

  “事已至此,休要多言,继续关注山中蜀虏动向,时刻回报。”孙韶的声音不容置疑。

  傅义欲言又止,终是不敢多言。

  待傅义领命离去,孙韶才倚在烽火台边坐下,闭目养神。

  脑子里,仍是滟滪关前匪夷所思的败仗,仍是那些手持怪异长竿、脚踩泥马的蜀军。

  那些泥马,他是见过的。

  江东沿海的渔民,往往在大海退潮时,带上类似的物什,在滩涂上讨小海,也就是捕捞螃蟹、蛤蜊、蛏子这些小鲜。

  而这种物什,各地叫法不同。

  有人唤泥板船。

  有人称泥涂船。

  有人叫它滑掭。

  亦有人将之呼作海马。

  整块小木板前端翘起。

  人单膝跪在尾舱,一脚蹬泥,两手握把,便可在烂泥上滑行如飞,进退自如。

  可是…

  纵使他见过此物,熟知此物,也万万没能料到,自己有一日竟会被蜀贼以此物打个措手不及?!

  就在他困意至深至重,即将失去意识之时,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再次将他惊醒。

  撑开眼皮。

  一名亲兵踉跄着冲到他面前。

  “何事惊慌?!”孙韶有些恼。

  那亲兵脸色煞白,气喘吁吁:

  “将军!不好了!”

  “潘…潘太常他…”

  孙韶心头猛地一沉。

  旋即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潘濬?他怎么了?”

  那亲兵再度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

  “潘太常…他回了巫县!

  “还…还带着不少败兵!”

  “潘濬?!”

  “巫县?!”

  “败兵?!”

  孙韶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紧接着眼前便猛地一黑。

  他一把抓住亲兵领甲,几乎将他提了起来:“你看清楚了?!真是潘濬?!”

  “如何有假?!潘太常此刻正在官寺,他…他还厉声质问,质问将军您去了何处!”

  孙韶目眦欲裂,猛地一把将亲兵推开:

  “混账!”

  “滟滪关就丢了?!”

  “潘濬就把滟滪关给丢了?!”

  昨日滩涂军败之际,潘濬急命他回防巫县。

  他本以为潘濬是留下来殿后,结果不过一夜,潘濬就…

  “难不成?!”

  孙韶脸上惊怒狐疑之色骤现。

  一个可怕却并不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中。

  “莫非那厮真与蜀贼暗通款曲,演了这一出丢关失地的戏码,要将我大吴门户拱手献贼?!”

  一念至此,孙韶脊背生寒。

  “备舟!回城!”其人从牙缝里挤出命令,身形怒极而颤。

  巫县。

  一种大败的惶然凝如实体。

  城门拥堵着大量残兵败将。

  他们大多甲胄尽失,衣衫不整,沾满泥污血渍。

  脸上写满了惊魂未定,以及败军之卒特有的麻木。

  前路被阻,孙韶奋力推开人群。

  巫县守军亦试图维持秩序,呵斥着,推搡着,非但没能起到作用,反而更添几分混乱。

  孙韶怒极,干脆直接踩着地上残兵溃卒进入城中。

  城中景象同样骇人。

  成百上千残兵溃卒倚墙喘息,茫然四顾。

  有人低头处理着伤口。

  哀哼痛叫声,不绝于耳。

  前路仍然被阻。

  孙韶铁青着脸,奋起马鞭抽开挡路的溃兵,直冲官寺。

  官寺前亦是如此。

  甚至…更加不堪。

  一些孙韶熟悉的将校军官瘫坐在石阶上,眼神空洞。

  见孙韶过来,他们也只是勉强动了动身,起身行礼的力气或勇气,此刻已然尽失。

  踏入官寺正堂。

  孙韶一眼便看到了潘濬。

  这位持节督军的荆州士人领袖,深受天子信重的大将上卿,此刻头上的帻巾歪斜,几缕花白的湿发,散乱地粘住额角面颊,哪里还有平日的威仪整肃?

  二人四目相对。

  堂内空气瞬间凝固。

  孙韶所有的惊怒、怀疑,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潘承明?!

  “你怎么在这里?!

  “深涧关呢?!

  “滟滪关呢?!

  “这难道就是你说的殿后?!

  “这就是你急令我回巫县戍守的原因?!”

  孙韶手指潘濬,声如炸雷。

  就连官寺外的喧嚣都为之一静。

  侍立在堂内的潘濬亲兵下意识地握紧刀柄,脸色发白。

  眼窝深陷、憔悴仓皇的潘濬被这劈头盖脸的怒斥砸得一怔,很快便明白孙韶此言何意:

  “你想说什么?!

  “换成你孙公礼,难道就能守住滟滪关?!”

  此喝落罢,他一步踏前,几乎与孙韶脸贴脸:

  “昨日你率军既走。

  “滟滪关前蜀军攻势已停,滟滪关无有战事!

  “然北山之中,狼烟一刻未歇,烽火接连示警!”

  言即此处,潘濬怒而舞臂:

  “深涧关、滟滪关,一山一江,两关一体,互为唇齿!

  “北山若失,滟滪关侧后洞开,顷刻即破,我岂能坐视不理?!这才亲率本部两千驰援北山!”

  其人语速极快,情绪激动。

  “结果呢?!

  “我未至!

  “虎跳涧、鹰愁涧、深涧关,便已全部陷落!

  “败军之势,已如山崩!

  “士卒丧胆,将无战心!

  “连我本部将士都已动摇溃乱!

  “彼时情势,我若不当机立断,率军撤出!

  “难道留在滟滪关,等着被蜀军瓮中捉鳖,全军覆没吗?!”

  孙韶听着潘濬的辩解,尤其是听到北山诸关的陷落竟也如此之速,心中既怒且骇。

  然而对潘濬的怀疑并未消退,反而更甚,最后冷笑一声:

  “潘承明你休要狡辩!

  “任你巧舌如簧,也改不了你持节督军却弃关而走之事实!此乃兵家之大忌!”

  潘濬怒极反笑,针锋相对:

  “陛下授我之任,乃是守住巫县,守住大吴西境门户!

  “而非枯守一座必失无疑的孤关,误国家大事!”

  “误国家大事?!”孙韶怒极。

  “倘我潘濬身死滟滪,于国家何益?!

  “不过让蜀人多得一颗首级,更助其军威罢了!

  “我不要所谓名节,不要所谓颜面!

  “我只要保全有用之身为大吴,为陛下据守西境门户,以报陛下信重托付之恩!”

  “保全有用之身?”

  “信重托付之恩?”

  孙韶语带讥讽:“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连续被孙韶顶撞,再看着孙韶脸上毫不掩饰的怀疑与讥讽之色,潘濬终于忍受不住,猛地以手指向孙韶阔鼻:

  “孙韶!

  “若非是你无能,未能守住关前滩涂,致蜀人突破防线!

  “此刻我早已擒杀陈到,甚至生擒蜀主刘禅亦未可知!

  “败局首罪,在你!不在我!”

  “老贼敢尔!”孙韶怒极,右手紧按剑柄。

  堂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两名吴军最高统帅怒目相视,如同两头即将搏杀的猛兽。

  二人亲兵屏息凝神,虎视眈眈。

  然而,孙韶最终没能拔出剑来。

  滟滪关之败的起点,确实是滩涂阵地的失守。

  那些看似可笑的竹竿,那些出乎意料的泥马…丢失阵地的罪责,他无从推卸。

  官寺正堂陷入短暂的死寂。

  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在堂内回响。

  潘濬见孙韶语塞,知他已无力反驳滩涂失守之责,便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试图将话题拉回当前最紧迫的军务上。

  “孙镇西!

  “现在不是互相追究之时了!

  “巫县仍在,但已危如累卵!

  “蜀人挟大胜之势,两旬之内,必将兵临城下。

  “我军连失重关,士气低迷。

  “当务之急,是即刻将此间战况,北山诸关失守之情,一五一十火速报与陛下,请求速发援军!迟则生变!”

  孙韶闻言猛地皱眉,眸中怒意转为抗拒,最后断然拒绝:

  “大可不必!

  “该发的战报早已发出!

  “陛下接报,自有圣裁!

  “你一催再催,又有何用?!

  “调兵遣将,筹措粮草,哪一样不需要时间?

  “陛下之援纵然插翅,来得又能有多快?!”

  他霍然转身,指向城外大江,声音斩钉截铁:

  “巫县还在!

  “铁索江关还在!

  “江中之锥还在!

  “我军戍守将士尚存万五之数!

  “江防已固,南山蜀寇动向,亦在我监视之中!

  “我就不信了!

  “蜀虏难道还有通天手段,顷刻间便破我铁索江关不成!

  “倒是潘承明你,先前不是已给陛下送去军报。

  “言说蜀师未动,臣已据关守险,可守月半么?

  “何必此刻再发一份丧败之报?

  “依我之见,徒乱陛下心神,搅扰天下视听耳!”

  潘濬被孙韶之语噎住。

  他自然记得自己之前那份稍显乐观的战报。

  蜀师未动,臣已据关守险,可守月半。

  那时的他确实以为,凭借巫西数座关卡,尤其深涧、滟滪二关,坚守一个半月简直如探囊取物,比吃饭喝水还要简单。

  谁能料到,战局急转直下,竟至于斯?!

  孙韶此刻将此事提起,无异于当众扇他耳光。

  他皱眉冷哼:

  “此一时彼一时!

  “军情瞬息万变,岂能因一份过时军报而误国家大事?!即刻上禀实情,请求支援!”

  问罢,他忽生疑惑,不过想向天子发个军报,请个支援,孙韶这厮怎的还要反对?

  难道就想跟自己对着干?

  而就在潘濬狐疑之时,孙韶声色竟稍稍舒缓:

  “何必急于一时?

  “你我在巫县,并非山穷水尽!

  “我已在江南布防,伏兵数重,只消将南山蜀军诱入彀中,必可一举歼灭!

  “届时,携此小胜,再与战报一同发往武昌,既可稳定军心,亦可稍抵前罪。

  “岂不胜过如今只会哭诉求援?

  “此时发急报求援,徒惹陛下忧烦与朝臣非议耳!”

  潘濬一愣。

  终于明白了孙韶的算计。

  这是把宝压在了那支孤军深入的蜀军偏师身上。

  想赌一把,用一场可能的胜利来掩盖之前的败绩。

  潘濬深吸一气,旋即摇头:

  “孙镇西,我等已损兵折将,有负陛下重托!

  “当此之时,不思稳守待援,竟还想隐瞒败绩,妄图行险侥幸?

  “若是江南之计不成,致使巫县有失,这诒误军机的天大罪责,你我可还担待得起?!

  “至于将功赎罪…你我只要能守住大吴西境门户,是功是过,陛下自有明断圣裁!

  “然此时败绩,务必立刻上禀!绝不能因你我之私心,而误了国家之大计!”

  堂内再次陷入死寂。

  孙韶脸色发惨,双拳紧握。

  他当然知道潘濬所言在理。

  武昌去巫县千里有余,但顺大江而下传递军情速度极快。

  昼夜兼程的话,不过三四日,军报便至武昌。

  然而一份来自武昌的诏谕逆大江而上,传递速度极慢,即便昼夜兼程也需二十余日。

  自潘濬向武昌发去第一封军报,已近十日,大吴天子早就收到了军报,诏谕必然已在路上。

  若此时发去败军之报,天子收到后将是何等震怒?

  而若能在天子诏谕传到巫县前,打一个胜仗,再将胜绩败绩上禀,会好看得多…

  只是,此间持节督军之人,终究是潘濬这个前将军,而不是他这大吴镇西。

  最终,孙韶还是挤出一个好字,旋即转身对堂外厉喝:

  “来人,取笔墨绢帛!

  “请潘都督亲自执笔,为陛下撰写战报!”

  他将亲自执笔四字咬得极重,说完不再看潘濬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出官寺正堂。

  潘濬看着孙韶离去的背影,疲惫与颓丧一时涌上心头。

  他与孙韶,一个荆州士族冠首,一个江东宗室骁将,本就存有隔阂。

  经此大败与冲突,嫌隙更深,日后在这巫县危城之中,是否还能同心协力,共抗强敌?

  他摇摇脑袋。

  缓行至案后沉重坐下。

  亲兵小心翼翼呈上笔墨绢帛。

  潘濬提起笔,手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墨点滴落在洁白的绢帛上,晕开一团污迹。

  这团污迹,一如眼下巫县局势,晦暗而不祥。

  一时间,他不知该如何下笔,向那位远在武昌的陛下,禀告这耻辱的惨败?

  巫县、秭归、夷陵三城。

  巫县是第一城,由他潘濬控扼。

  秭归是第二城,周鲂西进戍守。

  最后一城,便是重镇西陵,也就是蜀之夷陵了。

  大吴内部,就到底由朱然还是他戍守巫县,有过不小的争议。

  但最后,天子还是把他放在了巫县这座边防重镇。

  为何?

  因为巫县军权最重。

  因为巫县最容易立下军功。

  因为天子在有意打压朱氏。

  朱然、朱桓、朱绩,这些人兵权太重了。

  天子有意扶植荆州士人,有意让他及荆州士众成长起来,与江东的顾陆朱张相抗衡。

  所以他才得天子之命持节督军。

  共率大众三万有余,戍边巫县。

  然而现在,巫县以西所有关卡数日尽失。

  如此速度,简直比当年刘备进军夷陵的时候还要快得多。

  他所统三万余众,国家近乎五分之一的兵力,至此已经损失了一万三四千人。

  势如破竹。

  势如破竹。

  什么是势如破竹?

  一旦巫县告破,秭归周鲂所统不过六千余人,如何是蜀军对手?一旦秭归也告破,蜀军兵临夷…西陵城下之日,便是汉吴决战之时。

  因为…一旦连西陵都输了,大吴就没有兵力可以固守西境了,只能将可用之兵全部收缩到江陵死守。

  至于荆州其他郡县,则根本无暇顾及了,蜀人便可遣小股部队在荆州四处寇掠,肆虐为害。

  这就是势如破竹。

  滟滪关前。

  晨雾尚未完全散尽。

  汉军水寨中,桅杆如林。

  但大多战船都安静地停泊着。

  自那日两艘斗舰触锥沉没后,大都督陈到便严令水师不得妄动,巨大的楼船旗舰“炎武”号,亦锚定在远离江心险礁的安全水域。

  关兴立于伏波舰首,眉头紧锁,望着奔流激荡的滔滔江水。

  几名水性极佳的虎贲亲军刚刚浮出水面,抹去脸上的水渍,朝着船上摇头。

  “将军,还是不成!那铁锥底部嵌入巨石,夯得极牢,单靠人力在水下不能撼动!”

  开口的虎贲嘴唇冻得有些发紫。

  关兴沉默地点点头,挥手让他们上船取暖。

  这几日,他已派了不下十拨人下水尝试,或撬或砸,甚至试图用绳索套住后,由数条小船合力拖拽,皆收效甚微。

  那江底暗流湍急。

  人在水下难以着力。

  吴人设置的这些沉江铁锥,似乎真是一道棘手的难题。

  他移目朝江岸望去。

  却见吴军俘虏正卖力做事。

  少许有心之人不时朝江中张望。

  关兴不动声色,继续命人沉江。

  水路虽然暂阻。

  陆路进军却并未停歇。

  汉军步卒在经过短暂休整后,便在吴军降将的指引下,沿着吴军开辟的山道,稳步向东推进。

  这条蜿蜒于大巴山中的道路,本是吴人为了连通滟滪、深涧等关而费大力气开凿的,如今成了汉军进兵的坦途。

  自滟滪至巫县前的几座关卡,也成了汉军屯驻、中转之所。

  前部督傅佥每到一关,便亲自巡视,而后亲画布防图,安排心腹偏裨率部戍守。

  关隘虽空,但吴军遗下的粮草辎重却颇为可观。

  成堆的粮袋、一捆捆的箭矢、甚至还有不少完好的甲胄兵刃,都被杂乱地丢弃在营垒内。

  单是吴人遗下粮草,便足可支应傅佥前锋一月之用。

  这也是傅佥前军之所以能弃水师粮道,率先进军巫县的原因了。

  汉军行动迅速。

  前锋精锐近万人,很快便推进至巫县以西七八里的一处山坳。

  此地平旷,视野开阔。

  可遥望巫县城墙轮廓,夜里甚至还能望见铁索江关燃起的灯火。

  将士们立刻伐木取土,修建营寨壕沟,民夫和辅卒们,则将后方缴获的粮秣物资源源不断运至前线,好一派忙碌景象。

  与此同时。

  滟滪关下游江道,关兴仍在与那些江底铁锥较劲。

  关兴采纳了几名老船工的建议,调来了十数条最为坚实的战船。

  每四船为一组,中间架设起巨大的绞盘辘轳。

  又挑选出的力士们喊着号子,将盘好的麻绳一端牢牢系在绞盘上。

  另一端,则由极善水性的水鬼们潜入江底,费力地捆绑在铁锥与锥底巨石上。

  “起!”关兴一声令下。

  船上力士一齐发力,推动绞盘。

  粗大的麻绳瞬间绷紧。

  江水之下,沉重的巨石、铁锥被这股力量拉扯,微微晃动,带动周围的淤泥翻涌上来,竟将一片江水搅得浑浊起来。

  这是一个极其笨拙而又耗费人力的办法。

  有麻绳因无法承受巨力而突然崩断,抽打在船板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吓得众人一阵惊呼。

  甚至有一次,一台绞盘因受力过猛而轰然碎裂,飞溅的木屑打伤了数名力士。

  一艘战船更是因失去平衡,直接侧翻沉江。

  拔锥进度缓慢。

  往往耗费大半日功夫,才能勉强起出一两根铁锥。

  这场面,自然也被看押在滟滪关外、负责协助清理战场、搬运物资的吴军俘虏看在眼里。

  少许有心之人或抬木料,或搬运土石,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瞟向江中缓慢而艰难的拔锥场景。

  起初是惊愕于汉军竟想用如此原始的方法破除江障。

  随后,一些人眼神开始闪烁,心底暗暗计较了起来。

  乍暖还寒时候。

  江畔的清晨,总是被浓雾青睐。

  两日后的一个拂晓,江雾尤浓。

沉甸甸的白色笼罩四野,数步之外难辨人形  汉军连日拔锥,困乏已极。

  巡哨的士卒虽仍恪尽职守,但在如此大雾中,警戒难免出现了疏漏。

  一小队约三十余人的吴军俘虏,在被押解前往江边作业的途中,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乃是潘濬麾下亲军,被潘濬留在了滟滪关内,忠诚自不必提,水性更是极佳。

  趁着押送汉军士卒被浓雾遮蔽视线、低声抱怨天气的一刹,为首一人猛地发难,撞倒身旁的汉军。

  其余人立刻一哄而散,扑向码头不远处几条用来运输杂物的小舟。

  “不好,俘虏跑了!”汉军士卒骤然惊呼。

  场面顿时大乱。

  几名吴俘掏出不知何处得来的利刃割断系舟缆绳,跳上舟船,拼命向江心划去。

  闻讯赶来的汉军弓箭手朝着雾中隐约的船影放箭。

  箭矢咻咻,没入浓雾与江水之中,难辨战果。

  “追!”伏波号上,关兴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勃然大怒,亲自率领一队赤马舟冲入雾中追击。

  江上追逐骤然展开。

  赤马舟轻快,很快便追上了那几条仓皇逃窜的小舟。

  弓弩齐发,刀枪并举。

  逃跑的吴俘接二连三被射杀或砍落水中,惨叫声在江面上回荡。

  最终,仅有最初发起暴动的那一两条小舟,凭借着对水情的熟悉和浓雾的掩护,侥幸逃离了汉军追杀,进入了吴军控扼的铁索江关。

  关兴追至江关,见吴军战船正逆流而来,只得恨恨下令放箭一番,最后悻悻而归。

  巫县官寺。

  潘濬、孙韶、傅义、廖式等吴将齐聚一堂,面有沉色。

  滟滪关失守后,蜀军步卒步步紧逼,已在城外数里建营立寨,水师虽因江锥受阻,但众心仍然难安,不知蜀军又会采取什么样的办法破解沉锥之策。

  就在这时,潘濬亲兵疾步而入。

  带来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消息。

  “速传!”潘濬猛然起身。

  很快,几名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幸存吴俘被带了进来。

  一进门,潘濬亲兵便跪倒在地,涕泗交加,把他们适才如何从蜀军手中侥幸逃生,蜀军又如何杀死他们数十人之事细细道来。

  “主公…主公!蜀军…蜀军正在江上拔锥!”说到最后,潘濬亲兵才终于想到此事。

  “拔锥?”潘濬狐疑。

  其亲兵忙言:

  “是,拔锥!

  “他们用好多大船,架着绞盘!

  “而后用麻绳拴住铁锥跟石基。

  “几十上百人一起喊着号子拉!就像…就像从泥塘里拔老树根一般!慢得很!拉断了好多绳子,还弄翻了好几艘船!”

  “当真?”孙韶有些错愕。

  另一人见此,忙上前补充:

  “主公,将军…千真万确!

  “他们忙活大半日,也未必能起出一根!”

  孙俊、傅义、廖式等吴将脸上,齐齐涌现喜色。

  “真愚不可及!”傅义猛地一拍大腿,“蜀人竟用如此蠢笨之法!如此一来,其水师主力岂非尽废于滟滪关下?”

  一直紧绷着脸的潘濬,此刻也长长舒了一气。

  他坐回案后,看向孙韶:

  “孙镇西,天不绝我等之路。

  “有一二十日缓冲,我巫县江关已无忧矣。”

  孙韶虽不悦潘濬,亦是颔首:

  “不错。

  “当立刻将此军情,连同我等固守巫县之决心,再发一份急报呈送陛下!须陛下知晓,西线尚未崩颓,我等仍可一战!”

  潘濬颔首,挥毫泼墨。

  官寺内,气氛陡然快活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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