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
大江。
舟船塞江,旌旗蔽日。
筹备旬日有余的粮草辎重,至此已全部装船。
江畔码头,寒意料峭。
陆逊督率诸将,准备逆江西进。
大吴天子孙权法服九章,冕旒十二,率百官卿士临鹳鹤之渚。
设祖帐,陈彝樽,杀牲衅鼓,为陆逊、留赞、丁奉诸将祖道饯行。
这是大吴建元立国后的第一次大征,是针对西蜀刘禅挑衅大吴天命的强硬反击,或者说,答天下人对大吴天命的一次拷问。
赢了,天命在吴。
输了,为天下笑。
所以,再隆重也不为过。
“陛下且宽心。”因重伤不能从征的徐盛面色仍然惨白,但语气却是笃定。
“潘太常既言能守一月又半,必无差池。
“上大将军此番西去,蜀虏…定无功而返!”
孙权微微颔首。
目光远眺江中楼船长安。
潘濬的稳重,他了然在胸,那份蜀师未动,臣已据关守险,可守月半的军报,更是他旬日以来心安的基石。
武昌、江夏、江陵沿线,大军、辎重的调度井井有条,五万援军,千船军资,不过旬日便集结已毕,一切仍在掌控之中。
过不多时,长安启程。
千帆尽动,万马齐喑。
哦…大吴没有马,总之,自武昌下游调集至此的三万大军,五万余众兵分数路,一时俱发。
当陆逊座舰长安号彻底在孙权视线中消失,孙权下令,撤祖道诸物,班师回宫。
未及旋身。
一艘自上游顺流疾下的赤马舟,突兀地出现在孙权视线中,在大小舟船中灵活穿插。
孙权及文武百官见赤马轻舟,无不皱眉,江畔微妙复杂的气氛骤然间变得紧张起来。
当此之时,赤马舟顺流疾下,带来的,很可能就是来自潘濬、孙韶的前线急报。
果不其然,赤马舟甫一停泊,舟上信使便跃舟登陆,双手高举一封上插白羽的“羽檄”急报:
“陛下!千里加急!”
“巫县…潘太常羽檄!”
加急羽檄?!
孙权闻言,心脏猛地一沉。
这是旬日之内的第二道羽檄。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羽檄帛书。
迅速展开。
目光如电。
刹那间,这位大吴天子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紧接着捏着羽檄急报的手微微发颤。
进位称帝以来的志得意满,雄心壮志,此刻被一种巨大的羞辱、惊怒及痛恨所取代。
他胸膛剧烈起伏许久,最后深吸一气,才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震怒:
“传朕口谕!
“大军加速西进!
“上大将军即刻回宫议事!”
孙权身后。
太子孙登,丞相顾雍、侍中是仪、领军胡综、校事吕壹及镇东将军徐盛等一众文武俱因惊疑失色,一时面面相觑。
而那位大吴天子再不看任何人,只转身登上御辇。
天子车驾,以一种近乎仓惶的速度,疾驰回宫。
武昌宫城。
太极殿后殿。
殿门轰然关闭。
内外隔绝。
殿内无人,光线昏暗。
唯有孙权粗重的喘息。
“潘承明!”
“孙公礼!”
“这…这就是你们献给朕的登基贺礼?!!”
压抑的低吼终于爆发。
孙权猛一挥臂,那封羽檄帛书被他狠狠摔在地上。
但帛书至轻,掷地无声,并不能让孙权恨怒减损半分。
他又一脚踹翻一座摆放香炉的紫檀木小几,香灰弥漫开来,大殿愈发昏暗沉闷。
“刘禅!”
“豚犬之子!”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这位大吴天子一边骂,一边如同困兽在殿内疾走。
身上玄衣纁裳还不及换下,此刻已凌乱不堪,十二旒冠冕上的玉珠亦是激烈碰撞,声响杂乱无章。
“朕誓与你不共戴天!”怒火已彻底击碎了孙权的理智。
刚刚登基,便遭此迎头痛击。
覆军杀将,西境门户几乎洞开!
这不仅仅是一场军事上的失败。
更是对他帝位法理、天命所归的巨大挑战!
“朕称帝后的第一仗!”
“朕承继天命后的第一仗!”
“尔等…岂能惨败如厮?!”
强行称帝,天下人都会投来什么样的目光,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孙权一直都很清楚。
只是…他一直不认为,蜀军会有能力突破大江防线,他甚至隐隐有些期待蜀军会来进攻大江防线。
如此,他就能用一场抗蜀之战的胜利,来向天下人证明,究竟谁才是天命所归。
一如当年夷陵之战。
如今呢?
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质疑目光,那些关于天命在谁的窃窃私语,在这一刻全都有了凭据。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刘禅。
“不诛刘禅,孤…朕,朕誓不为人!”孙权在殿内来回疾走,疯狂宣泄。
殿内。
青铜龙虎衔灯、朱雀凤凰屏风、云纹锦绣帘帐,麒麟天子宝剑…每一样都彰显天子威严,此刻看在孙权眼里,都像是无声的嘲讽。
他猛地抽出麒麟宝剑,手中寒光一闪,狠狠劈砍殿中木柱。
每砍一剑,便呼一声刘禅,对刘禅的恨意,赫然超越了所有,达到了他人生的顶点。
珍玩宝物一件件损毁,约莫半个时辰后,殿门后才终于传来小心翼翼的通报:
“陛下,上大将军、顾丞相、徐镇东、丁征蜀、留平西…都已在殿外候旨。”
以剑拄地的孙权此刻已有疲色,深吸几气,努力平复呼吸与神情后才将宝剑归鞘。
复又整理了一下冠冕袍服,才终于沉声出言:“宣。”
言罢,离开后殿。
前殿,孙权已端坐御席。
陆逊、顾雍、徐盛、留赞、丁奉等人陆续入内。
他们还不知前线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孙权发生了什么,但个个步履沉滞,面色凝重。
众人躬身行礼。
无人率先开口。
孙权亦是沉默,只将那份有些破损的绢帛递给了秉性忠耿、处事严谨的亲近监官谷利。
谷利又递给陆逊。
陆逊接过,迅速浏览。
其人身后顾雍、胡综、徐盛等人也微微侧身凝目。
帛书上,字迹急促而凌乱。
…巫县以西、滟滪、深涧诸关尽陷…
臣力战不支,损兵万计。
鲜于丹、徐忠诸将殉国…孙规降蜀。
兵势已如山崩,臣不得已,弃滟滪而退,至巫县固守待援…
纵然已有心理准备,这封羽檄急报上的内容,仍让陆逊、顾雍、徐盛等文武脸色难看不已。
“滟滪深涧尽皆失守?”
“潘太常…弃关退守?”
“损兵万计?”徐盛率先发声。
潘濬作为国家镇将,西境坚壁,明明可以不去深涧、滟滪,在巫县居中指挥即可。
但他去了。
既然去了,就要负责到底。
节将弃关而走,对军心士气的打击不言而喻。
所以,其他关卡且不去提,但滟滪关的失守,潘濬这个太常前将军必然要负主要责任。
就是直接夺他节杖,槛车问罪都不为过。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良久,陆逊放下手中帛书。
他神情颇为沉稳,徐徐出声:
“陛下,倘若羽檄所报非虚,彼时局势确然危急,承明弃关而走,实乃无可奈何之举。”
孙权眉头紧锁。
陆逊仍保持沉稳之色:
“巫西诸关迅速沦陷。
“军势已如山崩堤溃,绝非人力所能挽救。
“潘太常彼时欲进不能,若退守滟滪孤关,关内粮草或可支撑。
“然援军何时抵达,能否抵达,将士不知。
“不知辄惊惧,惊惧辄生变。
“承明麾下将士,多有荆州籍贯之人…蜀人既胜,只须稍加煽动,则内变自生。
“届时,非但不能保全关隘,承明亦危矣…或为溃兵所挟,或为降蜀之徒所害。”
言及此处,他顿了一下才又道:
“承明持节督军,一旦被害,巫县势必大乱。
“若然,孙镇西不能救也。”
孙权闻言,瞳孔微缩。
他自然明白荆州兵与蜀汉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陆逊所言,并非危言耸听。
潘濬当真战死或被害,对士气的打击更为致命。
至于孙韶…这个大吴镇西在荆州根基不深,不过稍稍起到钳制潘濬的作用而已。
念及此处,孙权因潘濬节将弃军而走燃起的怒火稍稍平息:“依伯言之意…承明弃关并无罪愆。”
“正是。”陆逊颔首。
“巫县城高池深,更有铁索江关阻遏蜀人舟师,乃大吴西境真正的屏障。
“承明聚拢败兵,重鼓士气,倚城固守,此则为我大吴援军西进争取时间而已。
“陛下,承明明知持节督军,弃军而走必使朝野动荡,更引非议。
“却为国家大事计,弃个人声誉晚节于不顾,欲挽大局于既颓,扶泰山于将崩,此用心之良苦,伏乞陛下明鉴。”
孙权闻言沉默片刻,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
“事已至此,追究无益。
“当前首要之务,乃是如何应对蜀贼,保住巫县!”
孙权紫髯轻动,目光慢慢变得锐利起来,扫过众臣,最后还是注于陆逊已不再年轻的脸上:
“伯言,你可有对策?”
陆逊腹有定计,沉吟少顷:
“蜀军骤得大胜,兵锋正锐。
“其下一步,必是猛攻巫县。
“然以逊料之,其陆师虽至,水师舟船,却必受制于江中铁锥,难以东下。
“当此之时,承明、公礼(孙韶)势必瞩目于蜀人水师,再将重兵布于铁索江关,及巫县以西,以应付蜀军步卒。”
言及此处,陆逊止言。
数息过后,忽而躬身抱拳:
“陛下,巫县能否固守,关键未必在于巫县以西,而在于能否遏制蜀军另一路可能的兵锋!”
孙权为之一滞。
徐盛、丁奉、留赞、贺达诸将则不明所以。
已被校事吕壹搞过几次而变成了咸鱼的丞相顾雍,隐约猜到了陆逊想说什么,却是垂首低眉,佯作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