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为经的脚踩断了一支细树枝,发出干脆的响声。
年轻人弯下腰,把脚下的松色木头抱在怀里,他的腋下,还夹着几枝大大小小的木枝。
伊莲娜小姐建议他,可以跑在海边的树林里边转一转。
荒岛上有大型食肉类猛兽的概率极低,为了防止迷路,还是不要走的太深,就是散散步。
一者是捡些木枝回来,安娜要想办法生一堆火。
火是荒芜之地的文明象征。
伊莲娜小姐对救援队终将到来持坚定的乐观态度,他们仍然要做在这个岛上度过一段不短时光的准备。
火代表了温度,代表热量。
它可以驱赶万一存在的野兽,也可以让远方经过的航船或者天上搜寻的飞机在很远的地方,一眼就发现有人生存的痕迹。
二者。
安娜还给顾为经布置了一个另外的任务。
完成一幅画,准确的说,在脑海里想象出他的个人画展里的第一幅作品,应该呈现出什么模样。
“关于画展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和马仕三世商量,在可能的情况下给你更充足时间。不过,最糟糕的情况,你只有九个月的时间来做准备。九个月,十张画。平均一个月画一幅画尚且不够。我们必须从现在就开始了。”
安娜指挥道。
“在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空旷私人岛屿上构思属于你的画展,还有专人点评。,我想,无论刘先生对《油画》杂志社有怎样的抱怨,他也该知足了,伦勃朗先生在为玛里亚·特里普小姐画肖像的时候——他一定是没有这样的待遇!”
果不其然。
她当时就在竖着耳朵听刘子明讲的话。
什么伊莲娜小姐不在乎嘛。
安娜的嘴巴是超级超级记仇的!
嗬,当时小姐姐忙着沉浸在自我哀怜的忧郁之中,没来到及顾的上。
重燃对于生活的热情之后,她就算跑到荒岛上正在玩荒野求生大冒险呢,也要抽个空子毒舌回来。
顾为经蹲下身,挑挑捡捡,拾起一根有着粗大的树节的枝丫。
树枝入手,带着淡淡的潮湿气。
昨天晚上看比赛的时候,解说员说,根据新加坡上空的雷达气象云图的显示,有概率会在比赛接近50圈的末尾时分下雨,而雨水将会给比赛带来额外的变数。
直到顾为经跑去卫生间洗脸的时候。
投影屏幕里都没有一滴雨水落下。
这座海岛上倒是很多树木有些湿润,不清楚是否是昨日的雨云,被风刮到了这里。
大概不算幸事。
雨下在昨天。
既无法让他们收集到更多的淡水,又让顾为经“捡柴火的小画家”的行动,增添了难度。
顾为经用手里的树枝朝地上顿了顿。
它的外表沁了水汽,内心的质地是坚硬的。
伊莲娜小姐仿佛也是如此——柔软细腻的“美艳”包裹着胡桃木般坚硬的质地,对想要实现的野心那孜孜不倦的追求,让刚刚的她看上去简直坚不可摧。
顾为经有些时候,很羡慕这样可以把外界的议论通通抛下,我行我素的特质。
戴克·安伦那么大一个画家,马仕三世的“心尖肉”,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伊莲娜小姐说要把他踩在脚下。
就要把他踩在脚上。
根本就不问问对方乐意与否哩。
顾为经犹豫了一下,没有把树枝抛下,而是用右手单独拎着它。等火生了起来,热量把里面的水汽蒸干后,还可以当做一条好柴火用。
就算不拿来烧。
它的尺寸也可以让安娜拿去暂时当做手杖使用,行动起来,也会更方便一些。
顾为经用左手伸在裤兜里,拿出了一支纤细真皮链的手表。
看上去没有想象的那么精致,也没有杨老师的那只宝贝金表那么Bling,bling的闪闪生辉,甚至有一点点的老气。
它呈椭圆形,小小的一支,将官底的翻折式表壳之上镌刻着一行花体的字母。
顾为经读不出来它的含义,应该是德语。
他只看出了上面包含了“伊莲娜”这个单词。
它是安娜的手表,因为进水已经停掉了,简单晾了一晾,重新手动上了发条以后,又“哒哒哒”的艰难转了起来。
安娜把它给了顾为经。
还准不准两说,大体看个数就行了。
安娜要求顾为经不要散步散的太远,每次捡一点点木柴,看到时间差不多就回去。
“时刻——TIME。”
她说。
“时刻很重要。”
“它就是我们的画展的初步主题。天气蕴含在时间之中,风景蕴含在时间之中,人的心情同样亦是。”
现在时刻大约是中午。
说不准。
太阳正是日上中天的时候。
四周的景色其实很美,细碎的金色沙子,雨后碧蓝的天空,翻卷着冲向海岛的浪花。
正像他爷爷顾童祥所最爱的歌词里所唱的那样浪奔,浪流。
四周的色调纯的像是一幅极高饱和度的油画。
这样的场景不知古往今来,曾经激发了多少艺术家们心中的慷慨豪情。
考虑到他们脚下的这片沙滩,这座海岛,这片林子,在过去的几万年里,至多也只有寥寥几人踏足过。
更是加重了这样的史诗感。
“即使身在狭小的果核之中,也自以为是无限世界之王”大约便是这样的感受。
顾为经能理解伊莲娜小姐心中的热情。
她的耀目,她的热情,和四周明艳的气氛简直相得益彰。
应该是不同人生经历的原因。
大约是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跳出西河会馆的湖,又掉进了碧蓝色的海的缘故,顾为经的性子里总有一份隐含着的忧伤的湿意。
人和人性格就是不同。
唐宁自信张扬,千姿百态。
顾为经敏感多情。
单纯就艺术风格而言,搞不好唐宁和伊莲娜小姐才是更搭的,她们两个一定会一拍既合,为将戴克·安伦踩在脚底的构想而兴奋不已。
哪怕和自家爱出风头的老爷子相比,顾为经的风格都是更细腻柔和的。
他没有梵高式的狂野。
他是个分外安静的人。
一幅莫奈的《日出·印象》,顾为经儿时初看时,忧心那是否会是描绘日落的场景。
所有繁华,所有的光彩。
会在转瞬之间,消弭于无形,便是源于年轻人特殊的性格特质,便是源于他的父母年少时的离开。
终有一天。
顾为经已经不再为了孩提时代的事情而耿耿于怀。
这种性格特质又一定程度上的保留了下来。
顾为经看了一眼手表,往着林子稍微深处的地方走去,他想要在那些树荫之下,找到更多的未被雨水打湿的木柴。
他走进林子里。
一走进林子,细腻的海沙,翻滚着的海浪,耀眼的正午日头便全都不见了。
四周安静了下来。
极静。
连虫鸣都听不见,只有远方的潮声化成的绵密的白噪音。穿行在这样的白噪音间,像是踏在一张树叶铺成的柔软垫子上。
沙沙作响。
四周遍布着各种各样他认不出的植被。
在这种地方,顾为经反而会更加深刻意识到,他现在正身处在一个与世隔绝,远离城市喧嚣的荒岛之上。
正如安娜所说。
她比大海好看。
当你躺在沙滩上的时候,有一个伊莲娜小姐这样的人在你旁边做着普拉提,在兴致勃勃的和你讨论的画展。
人就很难沉下心来。
他会有强烈的割裂感——
一方面,他们是荒岛上的落难客,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的盼望着头顶的飞机和远方的航船,想要见到其他人影想要的要命。另一方面,某几个瞬间,顾为经会觉得自己正呆在一处繁花似锦的某个旅游圣地的海滩上休假。
只要稍微转过旁边的转角。
就会有熙熙攘攘的游人向他们涌来。
顾为经跑过去,蹲下来捡树边的看上去干燥小枝,这一块的树木和岸边的海人树不一样。
他认不出来。
顾为经觉得应该是一种有着宽大叶子的棕榈,下面较低的那些,叶片的中央低洼处则尚且蓄着未被完全烤干的积水。
他原本把收集好的柴火方在一边,在安心捡着树枝。
顾为经的动作稍微大了一些,手臂抬起时挂到了周边的叶子。
枝影摇曳。
叶子间的水珠一滴又一滴的滚落。
顾为经站起手。
他靠在树边认真的看着这一幕。
水滴一滴一点,被地心引力拉长,它色泽致密,缀着金色的阳光。
兜里的手表咯哒咯哒的走。
顾为经出神看着这一幕,直到远方传来了哨子的声音。
“所以,要是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的第一幅画便叫做《树叶》,我们不是要以时间做为主题么?”
火堆边的伊莲娜小姐说道。
“不是叫做树叶的画,而是关于树叶的画,准确的说,是从树叶里滴落的阳光。”
顾为经回来的时候。
靠着他此前几次拿回来的柴火,火堆便已经成功的生起来了。
安娜尝试了多次,终于用救生包里的镁棒和金属摩擦,点燃了镁棒的包装袋,又用包装袋点燃了被太阳晒干草叶和小枝,围成了一个小小的篝火。
伊莲娜小姐把脖子上挂着的一只哨子放到一边。
两只救生哨。
顾为经和她正好一人一只,约定了一旦有什么情况,就用哨子互相沟通。
安娜伸出手,往火边挨了挨,让炙热的温度驱赶身上和衣服上残存的海水,顺便问道。
“这次你去的格外的久。我就在想,你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想法。”
“说说看。别傻傻的呆在那边,小心被烟熏到。”
安娜拍拍自己身旁的空地,让顾为经就坐在自己的身边。
“树叶里滴落的阳光…”
“…我大概能够明白,你想要表达的含义,能说的更清楚一些么。”
顾为经把那支长条形的树枝也放在篝火边,用热量烘烤,思索着说道。
“水滴里的正午。”
他小心翼翼的向着伊莲娜小姐描绘着那样的感受,害怕声音稍微大上一些,就将那粒水珠里的炽热天体,一并打碎了。
“它不是正圆形的,呈现液滴的不透明,不规则的形状。”
“它是一滴炽热的铁水,一滴流心的荷包蛋。”——安娜直接接口说道。
她的小画家哼唧唧的形容的费劲。
伊莲娜小姐随便一出手,就给出了非常圆融的比喻。
安娜评价过数十上百张的作品。
她是餐桌上口味最是挑剔的食客,珠宝店里最难以伺候的贵妇人。
安娜总是嫌弃一张张作品画的太软,失败,画的太硬,失败,画的太单调,失败,画的太杂乱,失败,画的太深邃,失败,画的不够深邃,失败。
画的太没有精神,失败,画的太有精神以至于像是精神病院里的疯子,失败。
反正想要得到安娜嘴吧里一个“好”的评价,总是很难的。
侦探猫的作品也从来都不是完美的,安娜想要挑刺,也总是能挑出各式各样的刺出来。
该喷。
安娜也是能喷的。
侦探猫在安娜心中那么重要。
一方面,那是一朵漂亮的玫瑰,另一方面则在于参与感,你在一朵玫瑰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因此,它又变得更加与众不同。
两种身份之间的差异,也是安娜·伊莲娜小姐性格里的矛盾之处。
顾为经的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
它让安娜想起了歌德的诗歌,感动的不行。
转过头来。
继续把顾为经在滨海艺术中心的后台里,喷了个狗血淋头。
别人喷的了的她要喷,别人喷不了的她也要喷,这就是安娜·伊莲娜。
此刻的情景和伊莲娜小姐为侦探猫读书时又变得不太一样。
好比一颗荷包蛋。
伊莲娜小姐在《油画》杂志的工作是给参赛选手端上来的荷包蛋打分。
女人在为侦探猫那里进行的经纪人工作,则是拿了个菜谱,找自己喜欢的私人厨子点菜。
此刻。
她就像是从养鸡场里抱回一只母鸡开始,亲自参与到了一场荷包蛋的烹饪之中。
伊莲娜小姐就如同身前的篝火。
这样的感觉,让她有了一种欢欣幸福的快乐。
那是顾为经砍掉戴克·安伦的脑袋么?不是,那是伊莲娜小姐亲自把戴克·安伦细细的切成臊子!
有生以来第一次。
安娜让自己完完整整的参与到了一场画展的制作之中。
她对于言语的天赋和对于绘画的朴拙,与顾为经对于绘画的天赋和对于言语的朴拙,达成了一种相映成趣的平衡。
这太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