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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五章 沙画

  “说的好。”

  顾为经想象了一下安娜所形容的意象。

  假设换作是她,会不会在树叶里所滴落的水波里看到的便是那样的场面呢?

  太阳顺着枝叶的缝隙滴落了下来,宛如一颗金黄流心的荷包蛋。

  “只是,对我来说——”

  顾为经听着自己火苗燃烧的细微声响。

  “它太浓烈了,也太…”顾为经花了很久去寻找合适的形容词,他将手指伸向身前的火堆,学着安娜那样烘热着自己。

  “——太滚烫了。”

  他说。

  安娜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午时的阳光终会过去,一滴,一滴,一滴,阳光就这样慢慢的流淌进深夜里。这就是时间的本质…时间让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易碎。”

  “一百年以前,印象派的画家也像我们这样,去观察着阳光么?莫奈与雷诺阿,他们一定曾经怀着无比美好的心情去记录着阳光和空气。可这些阳光与空气,在它们被画下的那一刻便一同死去。”

  “跳舞的男女会分开,会离别,会老去。印象派的画家们团聚又彼此离开。莫奈以那么热情洋溢的笔法,去记录明媚阳光下卡美尔撑着阳伞的模样。但终究,多年以后,他会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庄园里,望着潭水的倒影,从苍老的眼眶里流出泪来。”

  “一滴,一滴,一滴。”

  顾为经说道。

  他把两只手的手掌心里迭放在一起。

  “在这个例子里。”

  “年老的莫奈和年轻的莫奈,他们的两种形象,都在那幅《撑阳伞的女人》身上交迭在了一起。于是,看那幅画…就像是过去回忆的…散发着温度的骨灰盒,美好的爱情的遗像。”

  顾为经认真的说道。

  “现在是正午时份,天高海阔,阳光明媚。正午时分应该是非常璀璨繁华的。太华美,太缠绵,所以也就太易碎。”

  “所有的繁华和快乐,往往也都很易碎。”

  “正午时份,映在水珠里的小小的金色阳光,一滴一滴的滴在石头里,溅的粉碎,便是这种易碎的象征…”

  顾为经挑捡了一根稍细的树枝。

  “仿佛便是在沙上作画。”他说。

  年轻人手持树枝如持笔,在他身边的沙土上轻轻的勾画。

  安娜认真的听着顾为经的话,双手抱在膝上,整个人浸泡在他所描绘着的清淡、凄清的想象里,仿佛是听着水滴打在石阶上,一滴又一滴,慢慢的滴到日头西下,直到长夜来临。

  幽冷的想象,像是一汪凉水,泼洒在她的身上,让她心中狂热的幸福感慢慢的褪去。

  安娜坐在火边。

  她微微打了个冷颤。

  一种情感在最浓烈处走向消逝。

  寒冬过去,当克劳德·莫奈和他的妻子在巴黎郊外的草坪上散步的时候,分别的影子已经笼罩着他们。

  卡拉激情洋溢的画下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

  卡拉被管家带回伊莲娜庄园,然后死去。

  那么快乐。

  又那么的痛苦。

  《普拉特尔公园》的春天,那位伯爵的情人在她的无数追求者即将上门的时候,如此甜蜜的沉沦于昨日之爱的回忆里,正像一个人,抱着旧日的余烬。

  安娜刚刚如此陶醉在绵长的幸福感之中。

  那会不会…厌倦的,颓丧的种子,在她心中幸福绽放的时候,便也一同种下?

  顾为经的身上有着一种清静感。

  在一场酒神的宴会上,大家在这片刻的欢乐之中纵情痛饮,献上一个又一个热情洋溢的吻的时候。

  他只是在盯着酒杯出神。

  安娜侧过身来,她看着顾为经在沙上的闲笔。

  “你不画一幅印象派么?”

  她盯着顾为经握在木枝中部的悬腕握笔姿势,说道:“我以为你这幅画,会是一幅印象派的作品…为什么不呢?”

  女人盯着眼前的风景看。

  这样的风景。

  这样艳丽的阳光,这样的大海和天空。

  他们身处此地,本就像是在身处着莫奈画中的世界一样,天经地义的就应该去画一幅记录阳光和空气的印象派作品。

  顾为经没有。

  这里连个画板都没有,拿着根树枝信手在沙滩上勾绘些线条。

  女人再是如何眼光犀利毒辣的评论编辑,也没办法靠着三三两两的灵星线条,就看出来顾为经正在画着的是印象派,拉菲尔前派,浪漫主义还是什么…也许在沙上画什么,看上去遍都像是抽象派的作品。

  不是毕加索结构精致,天马行空,画面布满强烈的几何形状的抽象派。

  而是孩子随意在纸面上涂抹时,带着纯真的“傻气”的抽象派。

  安娜是注意到了顾为经拿画笔的姿势和正常拿着油画笔刷有所不同,四只手指呈现一定角度弯曲,拖着树枝,大拇指抵住细枝的外沿,整条细枝以相对直立的角度伸向沙地。

  “或许正是如此吧。”

  “太像印象派的风景了,我觉得换一种绘画方式,能够表现的更好。”

  顾为经回答道。

  树叶细水,点点到天阴。

  刚刚在林子里捡柴的时候,年轻人就动念,他想画一幅中国画。

  印象派当然很好,很伟大,改变了整个美术行业…当然,当然,印象派的伟大无需缀述,那种强烈的主观印象风格在整个油画领域独树一帜。

  大约正是如此。

  少数时候。

  有些作品。

  会让无法理解的观众看上去显得妄诞古怪。

  四周的景色对于仍然有些头昏的顾为经来说,高饱和度的色泽像是一场五光十色的色彩轰炸。

  让他很头痛。

  风景是烈酒。

  所以,他迫切的想要躲到儿时便握笔所学的中国画的蔽荫之下,喝一杯清茶。

  中国画浓烈处自然也可为烈酒。

  清淡时则素雅极了。

  顾为经很喜欢。

  沉眠在宿醉里的人,醒来后轻轻的饮一杯清茶。

  解醉。

  安娜尝试着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顾为经画画。

  主要是看顾为经。

  看他的眉眼,看他的下颌,看他头帘下的眼睛,看他握笔认认真真作画的模样。

  这张脸的有些部分,依然残存着稚气,脸上还残留着一些伤口。

  这样的稚气,这样的清静感,以及昨天他从自己的身上站起身,平静的向着枪手走去步伐,它们全部混合在一起,为这张柔和的脸,带上了一些…额外的线条与风采。

  年轻人是很内敛的人。

  连他的专注都是很内敛的,睫毛要很久,才慢慢的眨上一顺。

  他低下头,在沙上勾出一道线条,他一低头,他的五官就在阳光下隐去了,安娜盯着他乌黑的后脑勺看,精神的线条却变得越发坚硬清晰。

  莫奈是这样观察着卡美尔,画下的那幅《撑阳伞的卡美尔》的么?

  面纱放下。

  她准确的五官也在朦胧的阳光里变得模糊,唯有她精神的线条变得越发清晰。

  莫奈与卡美尔。

  女人与顾为经。

  他们身份不同,视角不同,连画师和观察的身份都互换了。

  幸福感的来源也截然不同样。

  莫奈是因为刚刚沉浸在了两人之间的共同情爱的幸福里,而观察着卡美尔。

  安娜则是因为刚刚沉浸在了两个人之间的共同创作的幸福里,而观察着顾为经。

  唯有那样刚刚身上燃烧着的温度相似。

  顾为经在画画。

  安娜觉得盯着顾为经的脸看的她,自己也在画画。

  好吧。

  也不是安娜非要只盯着顾为经的脸看,不看顾为经的画看。

  魔镜、魔镜,告诉我,这个岛上长的比大海好看的那个人是我对吧?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

  伊莲娜小姐都用不着准备毒苹果的。

  主要是…她认真的摸着良心去说,顾为经的画,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伊莲娜小姐接触亚洲艺术,无论是中国画,浮士绘,还是东南亚的一些绢画,壁画,都不算太多。

  她的评论方向主要就是集中在“油画”门类,外加一些水粉水彩,都是些相对传统的《油画》杂志的评论方向。

  其他部分。

  杂志社有专门的版块主编负责。

  每一种艺术风格,往往都有其独一无二的魅力。

  接触的少,理解的就少,相应的敏感度就会较低,无论她姓不姓“伊莲娜”,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绘画就像音乐。

  非常好的音乐,往往是共通的,能够表达人们共同的情感,能够激发所有人的共情能力。

  一段感人旋律,无论是用钢琴弹,还是用民乐演奏,亦或是马林巴琴,听上去都能有让人驻足的力量。

  绘画也是。

  顾为经的那幅《紫藤花图》上纷纷而落的紫藤花,就让伊莲娜小姐想起了音符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纷纷而落的钢琴曲。

  而想要感受到这样的魅力。

  起码有两个要素。

  第一。

  欣赏者不能被傲慢迷住了双眼,傲慢会让人浮躁,会让最杰出的大师,也表现的不如初学的稚子。

  因为他们直接失去了欣赏的能力。

  第二。

  起码得是好的艺术作品,起码不能画得太抽象。

  顾为经明显就是后者,他从来没有练习过在沙上作画,也从来没有练习拿着细木枝当做毛笔,尤其还要画那些细小纤细的景物。

  做起来别扭的和张飞拿着丈八蛇矛绣花,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顾为经画在沙子上的线条水平,说白了应该比小孩子的信手涂鸦要好,却也没有脱离“涂鸦”的水平太远。

  要是当一幅正式的作品去鉴赏。

  谁画成这样。

  安娜私下里能把他怼到哭鼻子。

  考虑到顾为经画得这么认真,这么专注的份上…最多最多,她愿意用“可爱”来形容。

  “我还是觉得,这样的题材,用印象派的风格来表现是最好的。风景合适,你也很擅长…”

  安娜盯着顾为经画完又用手臂拂去的样子。

  她发表着自己的建议。

  “要不然尝试洒一点水?把沙子黏起来?”

  两个人简单的交谈了几下。

  “算了。我要去洗澡了。”

  安娜发表了女神的经典发言,将谈话暂时告一段落。

  荒岛上最不缺的就是水。

  纯用高盐分的海水洗浴却可能有潜在的风险,说是洗澡,实际上就是简单的清洁身体。

  顾为经去捡柴火之前。

  安娜和他已经用救生筏上的绷绳和他们晚上御寒的银色保温毯在两株较近的海人树的树枝间,在沙滩上挂了道帘子出来。

  他们可以先用海水大体的洗一下,然后再用过滤出来的一小桶淡水,擦洗一遍身体。

  现在升了这堆火,额外用处便是洗完澡,也可以快速的驱走寒意。

  安娜拿着那根长木条慢慢的站起身。

  顾为经点点头。

  他捏着树枝,在火堆边盯着沙子上的涂鸦画,坐得笔直,用绷紧的眼角彰显着自己“正人君子”的端正姿态,防止安娜觉得紧张。

  看上去。

  他倒是比伊莲娜小姐更紧张一些。

  安娜瞅了顾为经傻气的模样两眼,认为她什么警告的话都不必说了,抿嘴露出了个转瞬而逝的浅笑,走到不远处帘子之后,开始清洗起了身体。

  沙子的质地又软又散。

  枝条间轻轻的扫在上面,笔触就散了,稍微加上一点点的海水,线条又像是淤积堵塞的河床,呈现不规则的形状,泥沙堆在笔触之间,无法通达。

  这本来就是沙子的特性。

  强求不得。

  顾为经则渐渐地画出了神,他觉得这样的特性很有意思,类似一种极其考验用笔能力的油画颜料。

  古时衙役练习打板子。

  据说可以在一层布下面放豆腐,打起来啪啪啪的震天响,却连豆腐都不伤分豪,也可以打起了,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掀开布看时,豆腐已经稀碎如泥。

  顾为经用笔时,控制着沙子的散与不散之间的感觉,和此间颇有神似。

  有一点点像是他画画刀画的时候,用坚硬的油画刀去技压颜料时的感触,却要更细腻,轻种变化更多。

  顾为经想了想。

  他干脆把树枝丢在一边。

  顾为经直接尝试着用他的手指做笔,在沙子上涂抹出棕榈叶子的形状。

  手指推开细沙。

  触手细腻而温热。

  果然。

  效果顿时就有了改变,整个线条要比用树枝作画时自由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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