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威廉姆斯演奏成功,那么他将演绎出一首古典乐历史上最昂贵的乐曲。
多么梦幻的一幕啊。
在他的指尖,在柔软的弓弦和绷紧的琴弦相交的地方,极微小的粉末正扑簌簌的落下,飞散在空气中。那些松香的细粉正闪烁着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芒。
拥有着魔力的仙子正在大把大把的抛洒着黄金。
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指尖轻颤,琴弓拖动,弓弦和琴弦的摩擦之间,都有无数的金币伴随着音符落下,砸在地板上,砸在每个人的心间。
第一段变奏,第二段变奏,第三段变奏。
一分半。
两分钟。
三分钟。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音乐一点点的被推向高潮,然后威廉姆斯的手指颤了一下。
这场演出中的第一个失误,出现在了乐曲进行到大约三分之二的阶段,他的左手手指出现了一次“打颤”。
这是整首《a大调随想曲》里,音乐节奏相对舒缓的部分,技术难点比较低。
威廉姆斯全心全意想着下一段的变奏,那个乐段在演奏的时候,需要用左手快速而连续的拨弦,弹奏出跳跃的琶音。他全心全意回想着以前练习时的感受,整个人绷得比小提琴的弦更紧。
然后,他就弹错了。
当他把全部的心灵都投入别的地方的时候,威廉姆斯在最不该出错的地方,弹错了一个音。
也不算弹错吧。
他的左手无名指按弦的时候,压力不均,音色稍微有一点点的虚,然后偏离了大概二分之一的半音。
威廉姆斯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种时候一定不能停,停下了就完了,弹偏了二分之一个音,别人不留神的话未必能听的出来。听出来了,也未必算是大问题。
就算是顶级的小提琴比赛,一般评委也允许演奏整首乐曲期间出现一次瑕疵。
可是不管别人听没听出来,威廉姆斯最清楚,刚刚那个音他没弹好。
“该死,该死,这里不该有问题的。”
流转的乐曲声里出现了一个毛刺。
毛刺不光扎在了灵动的乐曲声里,更是扎进了威廉姆斯的心间,大头钉钉入蝴蝶标本翅膀那般,将威廉姆斯的全部心神完全钉在了那个音符上。
偏离了二分之一个半音的音符,在他的耳边反复反复的来回播放。
威廉姆斯知道他正在犯错。
拉错了就是拉错了。
懊悔也没有用。再怎么懊悔,你也没有办法回到过去,把半分钟前的自己拖出来抽一顿,扇20个大嘴巴,然后重新拉。
最该做的事情就是时候好心态,什么都别想,继续拉下去。
大乐团里演出,任何问题都可能遇上,别说拉错个半音,就算拉着拉着,琴弦断了,你也要继续拉。
琴弦能崩。
人不能崩。
装模作样的拉着,然后找个演奏的空当,把旁边第二小提琴手的琴抢过来拉,第二小提琴手薅第三小提琴手的。
这才是标准的处理模板。
威廉姆斯不是新人,他遇上过各种各样的情况,他经验丰富。
威廉姆斯又就是放不下,不仅放不下那个音符,他连放空脑海都做不到——
维也纳爱乐的首席。
不要再想了。
求求了,不要再想了。
“要是能再拉一次…”威廉姆斯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想这个没有用。”他在心中大喊。
两场个人独奏会。
“老天,要是能再拉一次,我一定不会出错,那个位置不该出错的…”
威廉姆斯魂牵梦绕。
威廉姆斯失魂落魄。
然后…他就又出错了,他原本想着之后下一段拨弦,手指按错了音。
他现在想着过去手指按错的音,他又拨错了弦。
是的。
这次都不只是音色不实,音符偏了稍许的问题。
他直接就拉错了。
应该拨A弦,他拨成了E弦。
这已经不叫瑕疵,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这就叫错误。
威廉姆斯的心跳骤停。
“伊莲娜小姐听出来了么?她有没有可能没有听清楚…万一…万一…”
威廉姆斯胸前压了一块巨石,一瞬间,他失去了感受所有情感的能力,只是觉得很冷,口干舌燥。
曾经他沉醉于音乐的乐趣里,每当他呼唤音符,音符就会以恋人般的热情回应他的呼唤。
现在。
他的脑子发木。
他站在阳光之下,全身感受不到任何白昼的温暖。胸中的那只氢气球升高,升高,升高,升入了云中,他被冻得全身发抖,手指僵硬,晕晕乎乎,恍如迷失在了云彩之中。
威廉姆斯明知道这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小提琴手还是忍不住。
他抬起眼皮,向着伊莲娜小姐的方向又看了一眼。
那个女人…她…还在逗猫。
她坐在轮椅上,侧着头,出神的望着窗外。
威廉姆斯看不见安娜的脸。
她正如围绕着自己身边,让自己所迷失的不知边界、没有尽头的白皙云海。
她在认真聆听,还是根本没有在听?
她是不是在嘲弄自己。
她是不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伊莲娜家族的赞助,自己根本就无法成为一位杰出的小提琴手?
威廉姆斯深深的望着,像是想要飞过去看个明白。
伊莲娜小姐没有回应。
她膝盖上卧着的那只肥猫,转过脑袋,轻轻挠了一下爪子。
“啪。”
氢气球被抓破。
在万丈高空之中,失重般的向下跌去。
威廉姆斯失去了力量似的垂落下手臂,大口大口大口的喘息。
他又拉错了了。
而且错的太多,再拉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了。
“啪,啪,啪。”
新来的观众们还是很给面子,毕竟大多都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有好几个还认识威廉姆斯,面对一场明显失败的演出,依旧善意的鼓了鼓掌。
唯有那几个刚刚在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同学,一个个心思极为复杂。
不是所有人都乐意看到认识的人忽然中了大乐透的头奖。
威廉姆斯嫉妒顾为经。
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同学,也许有人同样在心里妒忌着威廉姆斯。
鼓掌的人里未必就没有在心里“幸灾乐祸”的。
面无表情的人里,也未必就没有真心为威廉姆斯错失了好运感到遗憾,甚至扼腕叹息。威廉姆斯自己内心的感受,则百倍于此。
300秒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升入天堂,也足够让人跌入地狱。
威廉姆斯把琴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和之前相比,明明什么都没有失去。
他还是如坠地狱。
经纪人也是面容惨白,她想要说些什么。
“Again。”安娜说道。
威廉姆斯身体一震,他中了巫师的控魂咒,立刻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紧紧的抓住了他的琴。
威廉姆斯再来了一次。
然后。
他又失败了。
这次甚至不如之前拉的顺遂,他硬着头皮从头到尾拉完,音符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称得上是“荒腔走板”。
《a大调小提琴曲》,所有小提琴随想曲里的巅峰之作。
15岁的时候。
这首小提琴曲子曾让人群前的这位艺术神童获得荣耀与成功。现在,缪斯女神似乎已经抛弃了他。
“我觉得结论很明显,没有必要去找乐评人聆听了。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再来一次,让我再来一次,这次一定可以…”
伊莲娜小姐转过了头,第一次认真的看着威廉姆斯。
她目睹着威廉姆斯眼神里不加掩饰的哀求神色。
女人摇了摇头,没有再说“Again。”
一次是约定好机会。
第二次。
则是安娜的高抬贵手。
“看来你不适合这些。”安娜说道,“抱歉,我之后约了人。威廉姆斯先生,看上去您并不是巴赫,看来也并不是只要有伊莲娜家族的支持,人人都能成为一位伟大的艺术家的。”
“威廉姆斯先生。”
在他们从餐厅里离开之前,安娜看着威廉姆斯丢在桌子上的琴,轻声说道。
“以后,你每一次拿起小提琴,都请您牢牢记住。你所梦寐以求的一切,你所想要的一切东西,一切荣誉,一切财富,都曾经摆放在你面前的桌子上。是你自己没有本事拿起它。”
“怨不得任何人。”
她转身离开,只剩下了经纪人和神色空洞的威廉姆斯。
对于一个被心系在黄金气球上的人来说,当氢气球从云海里跌落,他的心,也就一起被摔碎了。
威廉姆斯没有丢任何东西?
他丢了魂。
顾为经无声的翻动着手上的个人画展的宣传册。
宣传册由马仕画廊精心制作,样式很清雅精巧,呈现扇形的形状,扇形的每一个面都对应着顾为经一幅画上的元素。
或日升,或日落。
或群星璀璨。
全部展开组合到一起,就像大钟表一样,构成了时间的转盘。
“你不开心?”
司机在前方开着车,身边的经纪人开口问道。
“没有吧。”顾为经说。
SUV宽大的车厢里短暂的沉默。
伊莲娜小姐看了顾为经一眼。
“你不开心。”
她重复道。
“宣传页印的很好,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推进。”顾为经说道。“我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
“你少在那里阴阳怪气。”安娜皱眉,“你明显是不开心。”
“好吧,或许吧。”
顾为经耸耸肩:“可说实话,你又不爱听。”
伊莲娜小姐“嗤”的一声冷笑:“我猜,是因为威廉姆斯的事情。”
顾为经没有答话。
“我前几天,看到了那个视频,有观众把威廉姆斯的演出录像传到了网上,很多人都说…那是一场灾难性质的演出。威廉姆斯根本没有能力演奏这样的乐曲。”
SUV的后排足够宽大,能够让伊莲娜小姐把两只小腿搭在一起,双手交叉,用一个非常具有权力感的身体姿态表示不屑。
“他难道演奏的很好么?”安娜讥讽道,“这不是我说的吧。甚至完全不懂音乐鉴赏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场十足失败的表演。”
“就是我们多愁善感的G先生,又要软心肠了。”
“他演奏的不好,能够被理解。”顾为经说道。
“老天。”
安娜摇摇头。
“你是在指责我么?我没有逼他去非要拉吧。我有做任何过分的事情么?你信不信,我把条件开出去,有一万个小提琴手愿意替他来拉。”
“水彩课上,柯岑斯教授询问了我们一个问题,当撒谎能够带来巨大的利益的时候,人为什么要去说真话。”顾为经说。“他问我们知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这是维特根斯坦的问题。”伊莲娜小姐随口就答了上来,“九岁的时候,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经过思考后认为,当撒谎对自己最有利的时候,似乎没有任何理由要说真话。但这和我们今天讨论的问题没有任何关系。”
“你知道——”
“奥勒最喜欢逢人便提维特根斯坦么?虽然我一直觉得克鲁格家族和德国的那个维特根斯坦更近。”
安娜冷笑:“但我们家真和跟维特根斯坦家族有亲戚关系。我太爷爷的一位表妹,嫁入;他们家,还曾一起赞助过克里姆特。还有其他的一些杂七杂八的联姻。”
“要是认真的翻找族谱树的话,某种意义上,你也许也正在和一位‘维特根斯坦’说话。”
伊莲娜小姐曾和奥斯本吐嘈,和维特根斯坦是亲戚和与草履虫是亲戚,本质上没有差别。
但…斗嘴的时候,占领高地更重要。
她斜睨着顾为经。
怎么?
「你怎么敢试图用我的魔法来打败我,波特?」
“所以呢?”顾为经问。
“所以什么?”
“所以——这位维特根斯坦小姐也要告诉我,说谎就是对的么?”顾为经问道。
“我哪里有说谎了。”安娜生气了,“他要拉的好,那么,那些东西就是他的。”
“这和我们在新加坡歌剧院那天不是一码事。交易就是交易。要是威廉姆斯拉出了《a大调随想曲》,那么我真的会为他取得维也纳爱乐的职位,也会送给他加布里埃的那只琴。”
“承诺就是承诺。”
伊莲娜小姐说道。
“在场有那么多人,就算是我想要反悔,也没有任何办法。是他自己没这个本事!难道我要为他的无能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