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8年1月2日。约翰·泰勒的神话剧《亚当与夏娃》开幕上演,那也是整个汉堡自由市音乐艺术行业的亚当与夏娃。”
柯岑斯先生今天在戴了粗框的眼镜,整个人陷在歌剧院酒红色的座椅中,被衬托着肌肤有着吸血鬼似的苍白。
“史无前例的第一次。”
“第一座和欧洲宫庭和贵族们无关的剧院被建立了起来,相比于当时其他的剧院,它的规模不算盛大,建筑也不如何华美。然而,剧院完完全全由汉堡自由市市民之中富有的音乐爱好者们集资建造,上演那些完完全全代表市民们审美喜好的作品。”
“水、贸易、自由。”
学者手指搭在向外凸出墙壁的包厢围栏,眼神望着前方由上到下,在深红色的幕布里弥散出黄金粉末般光彩的舞台射灯。
“自公元十一世纪,汉堡从红胡子巴巴罗萨手里,获得了贸易特许状,拥有了关税自由、航行权和贸易权之后,这都是这一片土地最具有象征气质的东西。”
“从那往后的一千年里,有无数重要的艺术家来到了此地。画家们纷纷开设自己的工作室,音乐家创作自己的音乐剧…但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如这间歌剧院的建立这般具有强烈且独特的历史意义。”
“它是虚幻精神的荟萃,是象征之中的象征。”
“它建立在易北河的旁边,由繁荣的贸易而生,无拘无束的艺术在此开花结果。门德尔松、勃拉姆斯都在这里度过了自己艺术生涯里的黄金年代。亨德尔在剧院的管弦乐团里担任第二小提琴手——”
“我有一个习惯,我总会带着我所最喜欢的学生们来到这里,坐在这里,带他们去认识认识我的朋友,去看一整场的演出。”
柯岑斯教授拍拍手。
分秒不差。
恰好就在这位学者轻轻拍手的瞬间,歌剧院的灯光落下,舞台变暗。
好戏开场了。
“真美啊。”
柯岑斯教授身体前倾,手托着腮,眼神里几乎有泪光在闪动。
另一边。
舞台灯光下,面对着沉默的恋人,穿着华丽宫装的女人用歌剧女演员所特有的高亢的嗓音,唱着些什么。
“她在唱什么?”
顾为经侧过头,忍不住轻声询问道。
“哦,爱情的热情已经消失。”旁边同样在认真看戏的学妹莉莉开口,“你不是懂德语么?”
“没有懂到能欣赏音乐剧咏叹调的地步。”顾为经回答,“要是舞台旁边拥有英文字幕的话,那就太好了。”
他把目光重新投到舞台上。
歌剧和交响乐的区别在于,交响乐只要竖起耳朵“聆听”就可以,作曲家想要表达的一切含义,全部都浓缩在了或磅礴、或朦胧的旋律之中。
绘画是全人类共同的文字,旋律,是全人类共同的语言。
别说人了。
连荷兰大奶牛都能听得懂!
换成了戏剧,尤其是古典戏剧,那么也许门槛更高,欣赏所需要的文化积淀也大约会相应的提高。
舞台上。
刚刚两位年轻的男子——王子和他的捕鸟人朋友——正在几位年轻美丽女子的诱惑面前,尝试着保持镇定与安静。王子神色安详,哑口不言。那位绿色衣袍的捕鸟人则面露犹豫和纠结。
这正是莫扎特一生里最具有代表性的歌剧《魔笛》,取材于中欧经久流传的乡间童话。王子爱上了油画之上的美丽女子,想要赢得爱情,他们就必须如闯关游戏一样,通过神殿祭祀所设计的一系列试炼。
这正是其中的一项。
无论发生什么,听到了什么样的声音,见到了多少诱惑与幻像,他们都必须要保持绝对的安静和沉默。
《魔笛》几乎是整个中欧最经典的剧目,莫扎特一生之中最后一部作品的含金量不言自明,汉堡国立歌剧院的演出质量也极为顶尖,曾好几年的被评为世界上最优秀的戏院。
顾为经觉得戏是好戏,人是好人,但他的德语能力,听个现代音乐剧大约就是极限。
这种古典气质浓郁的唱腔,剧情能勉勉强强的看个大概,却总是不能沉浸进去。
“没事。我是德国人,我也一直不太能欣赏的来。”
低低的笑声从他们身后一排的坐位上传来。
“看来你们就是今年塞缪尔,最为喜欢的学生了。”一位个头稍矮,有两缕头发顽皮的挂在耳边的老先生探过了头。
“塞缪尔向我介绍过你们。他说这几年学校有很几个好苗子,让我来猜猜。”
老先生认真端详了顾为经身边的两位同学片刻。
“没错,你一定是莉莉。”
他径直朝着右侧的黑人大个伸出了手。
维克托一脸懵懂表情。
“这是…玩笑么?”
自来熟的老人呵呵的笑了起来:“当然开个玩笑了。你肯定不是莉莉,莉莉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他拉住维克托的手,轻轻摇晃后,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你好,顾为经。”他说。
维克托又懵了。
头型介于爱因斯坦和不得志的摇滚乐队主唱之间的老年男性这才放过了一脸被玩坏了表情的黑人小伙子。
“维克托·鲁尼。”
他松开了手。
“莉莉·斯特劳斯。”他探出了脑袋和顾为经身边的金发学妹进行了一个贴面礼。
“最后——”
他转过头来,侧过头,端详一座石膏雕塑般打量着顾为经。
“不需要塞缪尔介绍,我也知道你是谁,真正的大明星。第一幅作品就卖出了足足百万英镑的超级新人,顾为经。”
老人从怀里拿出名片夹来,一一分发给在场的三人。
顾为经拿过名片,上面写着——
「杰里米·林奇」
「汉堡绘画与音乐家联合协会副会长」
柯岑斯先生说,汉堡市的精神,便是由水、贸易和自由三种元素构成的,汉堡歌剧院便是这种精神的象征。
它是滋养艺术精神的一汪碧水,一只拥有透明幕墙的玻璃鱼缸。
那么。
艺术家们大约便是这方池塘里的鱼。
经常空军,或者如顾为经这样,经常看着自家爷爷空军的人都知道,鱼是典型的群体动物。
池塘里没有鱼就是没有鱼,神仙来了也没办法,只能拎着空空的鱼篓回家。
而只要能看到别人钓上来一条鱼,那么就意味着水下会有一个或大或小的鱼群存在,顾童祥就可以酷酷的在水泊边坐上一下午,充分享受钓鱼的精神乐趣,然后拿着手机和身边钓友的鱼获合影、打卡、拍照、发INS。
然后拎着空空的鱼篓回家。
艺术家们也是池塘里的鱼一样的群居动物,自这个行业诞生以来,大家总是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一起,构成大大小小的鱼群,在偌大的池塘里游荡。
不同的鱼群构成了不同的生态位。
时而彼此依附,共存共荣。
时而彼此厮杀,抢夺着同一片水泊里的养料和资源。汉堡的绘画与音乐家联合会,便是整个中欧最大,最有竞争力的几个鱼群之一。
身为一头挑剔的鲤鱼王,除了会把手表朝着别人愚蠢的大脸上用力猛丢过去以外,柯岑斯总是非常享受,能把鱼群里那些有望跃过龙门的小鲤鱼,以自己的学生的身份,介绍进入大鱼群时的感受。
而作为拥有庞大资源的欧洲大型艺术协会。
汉堡绘画与音乐家联合会拥有着顶级的社会资源。它和很多美术馆,博物馆,画廊都保持着密切合作的关系,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汉堡的国立歌剧院。
严格意义上讲。
这一场莫扎特的歌剧《魔笛》的演出并不向公众开放售票,所有到场的嘉宾都协会的会员以及工作人员。
这是一场属于汉堡艺术界业内人士的盛会。
柯岑斯每年都会带着他最为看好的学生,来这里看一场歌剧表演,比如本、保罗和索菲娅,他们就都不是第一次来参加艺术协会的活动,看样子也都认识杰里米·林奇。
德国社会对于权威有一种天然的崇拜。
他们打招呼的时候,神色轻松却非常的恭敬。
“我其实比柯岑斯更早的知道你,顾。”
林奇先生和顾为经低声说道。
“记得瓦特尔么?”对方提到了一个名字,“他给我发过邮件,提到过你。”
顾为经的脑海里立刻想到了菲茨国际学校里的那个拥有方脸盘,喜欢喝啤酒的德国老师。
“您认识瓦特尔老师么。”
顾为经有些惊喜。
“汉堡绘画与音乐家联合会是一个规模庞大的艺术协会,会长能认识很多人,理所应当。”他的目光盯着舞台上的表演,嘴里随口介绍道。
“我们有着非常多的艺术家会员,有着自己的美术馆和美术展。”
男人说道。
“我不光认识瓦特尔,认识柯岑斯。”
“我还认识伊莲娜女士。”
林奇端详着顾为经看。
“而且还能够推荐协会成员去参加全欧洲最为顶尖的美术展,比如卡塞尔文献展或者科隆美术展。”
他确实要比柯岑斯更早的看到过“顾为经”这个名字,初时,他只是把顾为经当做了一个画技非常惊艳的年轻人。
然而。
在顾为经这个名字第一次的和安娜·伊莲娜出现了某种隐秘的联系——早于他的作品卖出了上百万英镑,早于他在阿布扎比的个人画展,甚至早于那起轮船劫案——早在《油画》杂志在新加坡歌剧院里主持的那场艺术对谈以后。
林奇就把那封邮件重新看了一遍,甚至还专门联系了瓦特尔,尽可能多的了解了这名年轻人的诸多相关信息。
几年以后。
相似的地点,不同的人。
地点从新加坡歌剧院变为了汉堡国立歌剧院。顾为经从台上接受质询的嘉宾变为了贵宾包厢里的观众,与他正在对话的人,内心里又有了一番截然不同的滋味。
当顾为经和“安娜·伊莲娜”两个人的名字出现在一起之后。
林奇不得不想起了那个著名的赌约。
汉堡绘画与音乐家联合会曾是在排在奥地利国家出版集团、伊莲娜家族之后,《油画》杂志社的第三大股东。
协会持有的《油画》杂志的股权,表面价值接近一千万欧元,实际上所代表的“艺术权柄”则根本无法用金钱所估量。
这是股权是艺术协会能够成为全欧洲最有影响力的协会的主要原因,纵然除了上次有关缪斯计划的投票以外,艺术协会很少会在董事会里行使相关权利。
它是一块沉默的礁石。
同时也是一块坚不可摧,无法动摇的礁石。
只要这些股份存在,它就永远处于全欧洲所有艺术家团体鄙视链的最上游,论影响力,甚至隐隐约约还要在象征着皇室古老威权的英国皇家艺术协会以上。
无论艺术界怎么风吹雨打,风雨飘摇,乃至腥风血雨。它们都和汉堡绘画与音乐家协会没有任何的关系。它是协会所持有的最具有价值的重资产,超过协会旗下的那些历史悠久的艺术馆,艺术展,甚至是——
所有的艺术家。
这话听上去政治不太正确,所有的艺术家协会都会说艺术家才是它们的根本,是它们的一切。
而林奇用更加阴暗的心思来衡量一下天平两端的重量。
大约还是股份更重一些。
只要股份存在,协会的会员们总会有的。艺术家们是鱼,而这些股份,则是水中的甜美的资粮,是水中溶解着的氧气,甚至是水波本身。
真正的问题在于。
他们并不真的生产水,他们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
他们并不真正的持有《油画》杂志社的股份,他们只是暂时“代持”而已,只是这个世界太久,久到汉堡绘画和音乐家联合会已经几乎遗忘掉了当初的那个协议。
做为培养年轻一代艺术家的奖励,如果有艺术协会的成员谁在一年以内,一连参加德国最重要的三个艺术展并成功的展露头角。
那么。
他就会因此而获得美术协会所持有的《油画》杂志的股权。
早在一开始。
林奇副会长就忍不住有极大的怀疑…这家伙不会是奔着协会的大宝贝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