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堤和大道间有宽阔的人行道,冷清而干净。
六车道临海大道另一边,则是往内陆弯成月牙形,而且放眼望去尽是富裕繁华的地区:俯瞰黑色大海的高级住宅、昂贵的公寓大楼、领事馆、高级餐厅和饭店。
不过只要再稍微往北边去一点,就完全是另外一番场景。
那里的街道上有餐厅、酒吧、商店,乃至人行道上都有巡游着贩卖香烟、帕安的小贩。
只短短几步地,就仿佛两个世界。
这并非是人们自觉的避开富人区,而是每天晚上都有警察在巡逻。
他们会把吉普车开在主要街道上,过了十一点,就强迫商店拉下铁门、盖住橱窗,市场里的商摊都盖上白布。
尚未回家或躲藏的乞丐、隐君子、应召女,全被驱离附近的人行道。
安静和冷静降临,白天的街头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到了夜里竟安静的让人无法想象。
夜晚的富人区仿若鬼城,再晚一会甚至还有警察执行搜捕行动。
按照孟买法律,人们不允许睡在大街上。
但这城市近一半的人无家可归,其中许多人吃、睡、住都在街头。
到处都是席地而睡的人,他们躺在人行道上,只靠一条薄毯和棉质被单驱赶夜里的露水。
因旱灾、水灾或饥荒逃难到城里的人,或单身一人、或一家大小、或一整村人,睡在石板人行道上和民宅大门口,挤在一起,以防落单。
警察不可能把这些人全抓起来,所以只能保证富人区的安宁。
他们在空荡荡的街头巡逻,搜寻罪犯、嫌疑犯、无家可归的失业男子。
不过有时候警察执行取缔时,就像取缔万妓街上的应召女一样“务实”。
他们会在某种程度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别指望他们有多少同情。
苦行僧和其他宗教修行者可以豁免,老人、截肢者、病患或伤者就会被赶走,转移到别的街道。
精神病患、行为古怪的人、乐师、杂技演员、弄蛇人等跑江湖卖艺者,偶尔会被粗暴对待。
碰上一家子人,特别是带着小孩子的家庭,警察通常只是严厉警告,勿在街头逗留超过几晚,随即放过他们。
但凡男子能证明自己有工作,例如名片或手写的雇主地址作为证明。不管那工作有多卑下,也会得到放行。
一身干净、体面而能显露某种教育水平的独行男子,通常借由口头说明就能免遭逮捕。
当然最重要的一条,如果你能拿钱打点,那什么事都没有。
最后只剩下非常穷、无家可归、失业、教育程度低、只身一人的年轻男子,成为最容易被警察抓住充数的族群。
每天晚上都有几十名这样的年轻男子在全市各处被捕,他们大有用处。
有些人相貌特征符合通缉犯,好了,那你就是了。
警察不仅能飞快结案,还算大功一件。孟买几千万件案子,这不就有了平账的好办法了吗。
有些人警察明知道是无辜的,却也让他们顶罪,因为有钱拿。
那些真正的嫌疑犯会花钱买通警察脱罪,那些被抓的穷人、年轻人就是最佳耗材。
罗恩和阿南德坐在路边吃饭的时候,就有警员拿着竹棍沿街敲敲打打。
孟买警局没有钱购置数千副金属手铐,即使有这笔经费,警察大概也会贪污掉。
他们用麻绳、椰子纤维捻制的粗糙长绳,用来将被捕者的右手绑在一块。
这绳子虽细,却能绑住这些人,因为流落街头的大部分人都营养不良、瘦弱不堪。
他们意志消沉、无力逃跑,只能乖乖的、安静的受捕。
逮到十几二十名男子,并集体栓成一列后,就由搜捕队押回警局。
孟买的警察也不带武器,他们只有竹棍,没有警棍、枪,也没有对讲机。
如果真遇到麻烦,他们也没办法求援,那只能看运气了。
罗恩正想和阿南德讨论要干什么活时,街边传来一阵喧哗。
有女孩的哭声,还有叫骂声。
“是拉吉夫!”阿南德叫道。
“嗯?”罗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怎么在这儿?”
拉吉夫就是和阿南德做药人生意的那个少年,当初是罗恩把他从麻风病贫民窟里带了出来。
现在他正被几个警察围在中间,身后还跟着几个衣服破烂的小孩。
“罗恩,我去看看。”阿南德说着就想起身。
“不用,让阿尼尔去带个话。”罗恩打眼色。
阿尼尔带人过去,很快喧闹平息,那几个警察点头哈腰的朝这边行合十礼。
罗恩只点点头就不再关注,拉吉夫和几个孩子安然无恙的来到路边小店。
“罗恩巴巴。”他弯腰行触脚礼。
“刚刚怎么回事?”
“麻风病贫民窟没了,我去把他们接出来。”拉吉夫努力微笑。
那个小小的、用树枝搭成的、弱不禁风的贫民窟,消失了。
还剩下最后几个孩子,他们一直陪在父母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他们成了孤儿,就和拉吉夫一样。
最小的是个女孩儿,才五六岁,她定定的望着桌上的杯子,舔舔嘴唇。
“乖女孩,”罗恩微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叫什么名字?”
“苏妮塔。”她怯怯的说。
“渴了吗?”
她点点头,不说话。
“给。”罗恩把甜茶递给她。
她抿了一口,笑了,小脸蛋微红。
“好喝吗?”
“甜。”她很开心,抱紧杯子。
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胸前印着横排英文字“我调皮的笑脸”。
连衣裙已破,穿在她身上太紧,小脚丫是光着的。
她喝完茶,蹦蹦跳跳的把杯子送过来,踝环的金属铃铛叮叮当当响着。
“巴巴,好人。”她笑着说。
“苏妮塔是乖女孩。”
她咯咯的笑,依偎在拉吉夫身边,抱着他胳膊轻轻摇晃。
罗恩又让店家上了几份吃食,孩子们一人一份。
阿南德调皮的逗弄他们,一会儿摸摸那个的脑袋,一会儿捏捏这个的嘴巴。
还趁他们喝甜茶的时候故意做鬼脸,呛的几个孩子鼻涕泡都鼓起来。
“你那里还有多少个?”罗恩问。
“十八个。”拉吉夫回答。
“加上这里的就二十三个,都是你一个照顾?”
“他们自己照顾自己,我给他们买吃的。”
贫民窟的孩子,超过五岁就自己讨生活。面前的几个更特殊,他们来自麻风病贫民窟。
他们的父母手脚畸形,连树枝握不住。那里的小屋能搭起来,孩子们出了大力气。
他们什么都会,起锅做饭、给父母喂水、修补漏水的小屋。
“贫民窟的地方太小,为什么不找个大点的房子?”
“罗恩,不管我们挣多少钱,我们都不会离开卡玛大院。”阿南德回答。
“为什么?”他不懂。
“在那里,我的孩子、这些孩子,能在凌晨一点敲开邻居家的门,问他们要吃的。
如果他们不爱吃妈妈今天做的饭,他们可以上邻居家吃。在我们那儿,上门来的孩子都是贵客,他们到哪儿都会受到款待。
但你住的地方不行,如果你将来的孩子凌晨一点敲响邻居家的门,你肯定会打他们的手心。
‘不可以!’你会教训他们,因为你不想让邻居觉得你家孩子连饭都吃不饱。”
“不错,很有人情味。”罗恩点头。
“对,卡玛大院设施齐全。”阿南德赞同。
“设施齐全”是地产广告里常用到的词,指的是房屋有现代化的厨房、室内管道及电梯。
但贫民区的“设施齐全”另有深意,用阿南德的话来说就是:
“你下班回来,遇见了邻居,你站在走道上和他寒暄。但在我们那儿,如果你有急事要去医院,打声招呼,邻居二话不说会来帮你看家。”
他眼中的设施,更多说的是邻里和睦,那是现代化公寓大楼里缺少的东西。
“小孩子是受神灵庇护的。成年人爱记仇,脸皮薄,但遇见同样的事,小孩子却能转身就忘。”阿南德打着饱嗝看着那几个孩子笑。
“难怪你这家伙有七八个小孩。”罗恩大笑。
“孩子是穷人家的开心果、小棉袄。”阿南德晃晃脑袋。
“好吧,你很享受。”
“是,我喜欢这样。对了,刚刚说到哪儿了,你说要安装有线电视?”
“我新弄了个电视台,那种有线电视,需要把线路接到用户的卧室。孟买的人口太多了,一个工人每天最多只能去十几户。
卡玛大院人虽然很多,但识字又机灵的不多。安装有线电视可是技术活,我没空去一一甄别。”
“阿莫尔呢?”阿南德奇怪道。
他可是卡玛大院的物业经理,没人比他更了解那里的住户。
“他被我调到苏尔电器了,那里更能发挥他的特长。”
“好,罗恩巴巴,我回去就组织人手。”
“人员挑选出来后先培训,以后每安装一户,给20卢比报酬。”
“罗恩巴巴,大家愿意无偿给你干活。”
“不,人总要吃饭。”
一码归一码,没必要在这点小钱上抠搜。
卡玛大院的人,有的在他工厂上班,有的帮他安装有线电视。
利益越绑越深,他们以后更会自觉的维护罗恩的利益。
电视台这里的安排都已经就位,接下来该去南印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