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在世界毁灭以后
伊森阁下亲启。
冒险书的扉页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当伊森的手指触碰这些文字之时，一个个闪烁着的顷刻间涌入了他的大脑，那里是他曾在恶魔之王辛卡洛的藏书阁里见到过的景象，身处大海之中的孤岩之上，下方便是汹涌的海浪与岩石撞击所发出的声音。
放眼望去，一个漩涡占据了他的视野。
只是这一次他不是孤身一人，孤岩上出现了许多陌生的身影，他认出了其中一个人，那标志性的黄金面具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人群之中还有一个穿着法师斗篷，手执红宝石魔杖的男人，虽然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但伊森却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梅林。
和在黄金之王记忆中看见的片段不同，他们的着装风格已经彻底适应了这个世界，伊森能轻易从他们的装备和配备的武器猜出他们选择的道途。
事实上公会的创始者们也遵循着这个世界的规则。
黄金之王是炼金术师，绯红女王则是阿尔戈斯的信徒，还有元素塑能师梅林…
这是他们冒险的最后一站，也算得上通关前的合影。
紧接着伊森的视角调转，他所能看见的孤岩与海浪变得越来越远，海浪的声音也逐渐听不见了，当感官被尽数抽离出来，孤岩上所有人的表情都被定格在了黑白的照片之中，而“他”正拿出这被封存在相框里的照片，耳边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其他人都去公会本部了，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我知道，梅林。”
伊森听出这是绯红的声音，此刻的他正处于绯红的视角，如之前一样窥见了她的某一段记忆碎片，“我只是有点累了…而且现在公会也不需要我出面。”
梅林的目光瞥向房间的门和窗，这间屋子采取了典型冒险者公会的装修方式，几乎和伊森在帝都见过的冒险者公会总部看起来差不多，房间里的墙壁上挂着狩猎得来的魔物战利品，还有一些证书。
梅林的指尖闪烁出几道亮光，微风便关闭了门窗，紧接着简易的封印术将门窗彻底封死。
“我调查到了一些关于女神的消息。”
他又一次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
这是距离“伟大的冒险”结束后第三个月的某日，伊森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相关的信息，他在公会学习时教官会向每一个刚加入公会的新人讲述这段光荣的历史，它是公会诞生的起点，也宣告着人类正式对于这个有着无限可能的世界展开了探索。
几位公会的创始人在完成了属于他们的冒险，在旅途的终点得到了觐见女神的机会。
每年公会与各个分区都会进行纪念活动，以歌颂公会创立者们的伟大事迹，也用于激励新的调查员们追随他们的脚步，进一步开拓更多的位面。
“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了，两个世界时间流速是不同的，她只比我们早进来了不到一年，但在这里的实际时间却很可能已经超过了几百年。”
伊森有关时间流速的猜测也在这里得到了印证。
梅林继续说道，“也许对于那边的人来说，现在只是过去了一个晚上，如果我们回去的话说不定正好能赶上早茶的时间。”
“怎么回去？”
绯红平静地问道。
当伟大的冒险完成时，他们才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公司的人从没有告诉过他们该如何离开这个世界，而在“通关”后，他们也没有了后续的主线任务。
直到这个问题摆在所有人面前时，他们作为“同伴”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坐下来，交换彼此知道的情报。
公司向他们每一个人许诺了高额的报酬，只要他们完成了公司交代的任务找到了女神的存在，公会便会为他们消除那些见不得光的事迹，让他们再也不必以犯罪者的身份活着，可以随心所欲地走出家门，沐浴在阳光下，无须担心被突然冒出来的执法者们带走。
除此之外他们还将得到一笔后半生花不完的财富。
新的身份，彻底自由的人生，这是让他们这样的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在来这里之前，我是一个私家侦探。”
“你上次说过。”
虽然“侦探”的这个职业并不多见，但在这个“能人辈出”的团队里也根本算不上什么，在交流情报过后，他们都发现了彼此之间的共同点。
见不得光的档案，还都被公司抓住了把柄，公司似乎是看中了他们的某些能力——只有违法者们才能获得并熟练掌握的能力，而他们在冒险的过程中几乎都用到了这些技能。
“但是我隐瞒了一些重要的事。”
梅林顿了顿，“因为我不信任他们。”
“说真的，你真应该改掉这疑神疑鬼的毛病。”
“我们之中一定有公司安插进来的人，以确保我们遵守了与公司之间的协议…只是我暂时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说到这里，梅林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笑容，“但至少不是你。”
“为什么？”
绯红愣了愣，“你应该知道我很会骗人吧。”
当然，这是委婉一些说法。
法律则习惯将她这样的人称之为诈骗犯。
“直觉。”
这是谎言。
像梅林这般小心谨慎到有些神经质的人，绝对不会因为直觉就去相信某人，片刻后，绯红的心中有了答案，“你调查过我。”
她指的当然是来到这个世界以前的身份，所有人都是因违法乱纪的事与公司扯上了联系，她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一次被她选中的对象有些特殊，以至于在他们接触的时候不慎了解到了一些她根本不愿意知道的事。
那是一个技术人员，只知道闷头搞学术，自大学毕业后就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每天都只和研究器具打交道，她能轻易想象到这种人的生活状态，他们极度缺乏与人打交道的经验，也最好骗。
事实上，她只想要钱。
她根本不想知道那些学术层面的问题，去分辨肉体、意识和灵魂的概念，她也完全不想去了解“缸中之脑”的概念，探讨用某种工具把人的意识抽离出来，放到虚拟的世界里会发生些什么。
她发誓自己愿意听对方喋喋不休地讲述这些她不感兴趣的话题，只是他很好爆金币，项目的老板一定非常慷慨，在就业环境如此不景气的情况下，给他提供了如此高昂的报酬。
“你可以这么认为。”
梅林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据我所知，你的‘男朋友’在我们进来之前就失踪了，而他也并没有出现在我们的队伍之中。”
他们都知道在公司这种地方失踪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我听说整个项目组都被砍掉了，这意味着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其他人进来了。”
“他们真的只是想做一款游戏，对吧？”
绯红明知故问。
不过如果以游戏的角度来衡量这个世界，那么它绝对具有跨时代的意义，他们在这里经历过的一切让人分辨不出真假，而他们在冒险过程中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远超了如今AI的范畴，无论从对话的方式还是为人处事的态度，都和真正的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即使在了解了这个世界底细的情况下，他们都很难相信自己面对的只是虚假的数据。
倘若这个游戏能顺利问世，便相当于给人们提供了“第二个人生”。
但这个游戏存在着许多巨大的问题。
比如说，它没有设置登出的选项。
“我听说公司的负责人有一个女儿，在她十几岁的时候经历了一场事故，之后，她便需要通过许多精密的仪器来维持生命体征，当然，也仅仅是让她不会死去…她没法行动，没法与人沟通交流，她的身体状况每时每刻都在恶化。”
“植物人。”
绯红用精简的词语进行了总结。
梅林不置可否，继续说道，“直到有一天，有一伙人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治疗方案，也许他们可以打造一个容纳她意识的世界，在那里，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
“起初项目进展得十分顺利，甚至就连她的身体状况也出现了好转，这让女孩的父亲看到了希望，他加大了资金的投入，招募来了更多的人手，他建造了一个专门项目组活动的研究设施，迫切地希望研究取得进一步成果，因为他并不满足于此。”
“不久后，他向项目组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他希望这个世界能够容纳更多人的意识，让其他人也能进入其中…于是，项目组遇到了一个巨大的挑战，因为在项目最初，这是以她的意识而诞生的世界，这意味着这个世界注定是不稳定的，她的一个轻微的念头，就有可能让这个世界崩塌毁灭。”
“而项目组也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最早的那一批研究者本就打算将这项技术推广出去，一旦项目的成果问世，会为他们带来难以想象的财富，但是当时项目的状态显然无法实现他们的目标。”
梅林回应了绯红的疑问，“如果这是一款游戏，没有任何玩家能接受他们在游戏里获得的财富、能力、装备会因为某人一个轻飘飘的念头全部归零，他们也没法忍受位面长期处于混乱状态。”
即使它能为玩家带来前所未有的体验，也会因为其糟糕的游戏性带来如潮的差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项目都卡在了这里。”
梅林说道，“直到，有人提出了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这些话题成功的提起了绯红的兴趣，她坐直了身体，听得很仔细。
“也许他们可以在女孩的脑海里植入一个想法，让她遗忘自己‘神’的身份，而是成为项目组里的某一个工作人员。”
“…所以，这里才会有不明所以的废案。”
绯红恍然大悟，但同时她又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公会在某些位面发现了完全违背了世界观设定的现代设施，公司大楼、研究所，她很难想象究竟有哪个研发者会在精神正常的状态下把这些内容加入到设计之中，然而梅林现在却解答了她心中的疑惑。
“我们并不是第一批进来的人。”
梅林望着紧闭的窗户，“之前人…或者说团队已经完成了他们使命，顺利在女孩的意识里植入了一个想法，而这个想法为项目组带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能够容纳成千上万人的稳定位面。”
“但有趣的是，那些人在完成任务之后就消失了，我调查不到他们的身份，也不知道他们后来如何了。”
闻言，绯红眉头紧蹙，“可你之前说整个项目组都被砍掉了。”
“因为女孩的父亲发现了他们所作所为，用我的话来讲，这是向他人脑海里植入某个想法的副作用——女孩完全接受了自己新的身份，全然忘记了她的父亲和家庭，甚至可以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成为了那个由项目组虚构出来的角色。”
“…这可不像是一个私家侦探能调查出来的线索。”
绯红深深地望着梅林。
他对于其中的细节知道得实在是太过详细了，“你刚才提到公司在我们之中安插了一个人手…我猜测，只有他才知道此行真正的任务。”
“植入一个想法，让她回想起自己真正的身份…但在见到女孩后，他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
面对绯红的追问，梅林只是回以沉默。
片刻后，他说道，“接下来公会里发生一些事，我会以某种方式前往那个位面展开调查，未来会发生许多在你看来可能匪夷所思的事…而离开这里的方法，就隐藏于其中，只是我希望你能对其他人保密。”
记忆碎片就此终止，之后，便是漫长的黑暗。
这便是绯红此刻所看见的景象。
离开这里的方法，就隐藏于其中。
她无从得知自己是否还活着，只能在这片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中继续前进着。
但她保持着乐观。
这场工作已经持续了上千年，现在终于迎来了下班的时刻。
在醒来后，她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接着她便会离开这座城市，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她怀念空调房和松软的大床，怀念车辆行驶的声音。
她还怀念网络，楼下的奶茶，还有总能激起消费欲的奢侈品。
更重要的是，那里是真实的世界，也是她该生活的地方。
至于另一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如此曲折离奇的故事就算说出来告诉别人，也只会被当成满脑子妄想的家。
不多时，她看见了光亮。
嘈杂的声音从光的另一端传了过来，仿佛有人在那里欢迎她的回归。
她加快了脚步，轻快地走向那一缕光亮之中。
当视线再度清晰，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在看见白炽灯的那一刻，她几乎要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她用了数十秒的时间来适应自己的身体，接着才看向了坐在床边的老者。
老人几近失语，只是不断念叨着，“辛苦了，你受累了…”
这并不是绯红想象中的场景。
老者看起来不像是公司的人，他的穿着很体面，像是某些在电视里见到的官员。
“庄晓上校，再次感谢你对人类做出的贡献。”
庄晓…
这是她的名字。
可是，上校？
他究竟在说什么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的身份应该是一个诈骗犯才对，倘若东窗事发，得进去十几年的那种。
迷茫中，她被闻讯赶来的人搀扶了起来，期间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激动万分。
而透过人群，她还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她认出了梅林，还有在另一个世界杀死了梅林的黄金之王，他们穿着差不多的服饰，站在一起，看起来像是认识许久的铁哥们。
“把她交给我吧…你们去报备一下，说我们要去地面上走走。”
梅林对搀扶着她的白大褂说道。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地下实验设施，他走在前面，沿着楼梯一路向上。
梅林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别紧张，头晕是正常的，正如我所说，这是植入想法的后遗症。”
楼梯的尽头是一个被封闭了铁门。
看着那被严密封闭着的铁门，庄晓忽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惶恐。
但梅林却并没有给她休息的时间，当着她的面输入了密码。
尘封已久的铁门缓缓打开了。
没有车辆，没有高楼大厦。
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以及…随处可见的残垣断壁。
这里没有她怀念的奶茶店，以及公司向她许诺的让她后半生不愁吃不愁穿的丰厚报酬，那废墟之中看不见任何人，也许它们都曾真实地存在过，只是如今被掩埋在了废墟之下，而这一切都让她想起了一个冰冷而又残酷的现实。
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全都涌现了出来。
这个世界…
他们的世界，已经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