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个记忆碎片化作光点消散于空中,伊森手中的冒险书燃烧了起来。
没有温度的火焰,不会灼伤人的皮肤,只是将整本承载了绯红记忆的冒险书一点点烧成了灰烬,灰烬落在地上,形成了遍地的红莲,残存的能量让神树重新焕发出了生机,被机械同化的部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着。
阿尔戈斯没有继续祂对于这个世界的入侵,而是平静了下来,耐心等待着伊森的回应。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却又仿佛认识了很久。
信任。
阿尔戈斯的脑海里涌现出了这样的词汇,对于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旧神而言,这是一个可笑的词汇,可是当伊森郑重其事地告诉祂绯红已经死了的时候,祂便真的相信了。
伊森与那些古代人不同,唯有他绝对不会欺骗自己。
这样的念头就如钢印般书写在阿尔戈斯的意识之中,祂很庆幸自己能在这里与伊森相遇,就连这被囚禁的上千年时光都变得有意义了。
祂相信伊森能找到真相,就如…从前一样。
祂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阿尔戈斯疑惑地俯视着立于树屋废墟之中的伊森,祂被这突然涌现出的诸多想法给弄糊涂了。
而对于伊森而言,绯红冒险书里近乎于明示的线索帮助他理清了这复杂的人际关系。
女神指的是未来的凛冬,梅林在公会总部对于绯红所说的那一番话提到了她真正的身份——“老板”的女儿,虽然暂且还无从得知老板的姓名,但迄今为止的种种线索都表明他拥有极大的权力,甚至能轻易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这也解释了凛冬成为女神的原因。
这些无序的位面,都是由她在成为植物人后紊乱的意识形成的,这解释了调查员前脚身处具有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城市,而在切出的瞬间就有可能出现在一个只有海洋而不存在任何生命的死星,又或是充满了不可名状产物生物的恐怖星球。
伊森很轻易地便理解了这些概念,仿佛…
在某个他所不知道的时刻,已经与其他人谈论过很多次了。
在翻阅了绯红的冒险日志之后,他的脑海里甚至还涌现出了许多连公会都未曾掌握的情报——比如“异常位面”的由来。
他们曾与凛冬的主治医师进行了会面,因为项目组坚信这个世界的稳定程度和危险悉数都与凛冬的精神状态有关。
“植物人并不意味着完全丧失意识,她的大脑仍处于活跃状态,活跃在某个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
伊森的耳边甚至回响起来主治医师的诊断,那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对治疗持乐观态度,他似乎对项目组正在进行的研究很感兴趣,用他的话来讲,人类的大脑是这个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而人类对于它的开发和了解仍不足万分之一。
而现在,有一群人正在尝试打开这潘多拉魔盒。
“异常位面”代表着凛冬的精神状态,当“死星”与“不安全”的区域变得越来越多时,就证明了她的精神状态正在变得越来越糟。
主治医生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她潜意识的预警机制觉察到了他们这些外来者,她并不喜欢有一群陌生人走进她的内心世界。
“是时候做出决定了,老森。”
伊森的耳边响起了这样的催促。
这不再是属于绯红的记忆碎片,而是他的。
地点依旧是此前在雾林郡湖畔深处见到的研究所,只是人员结构变得合理了许多,那轻松悠闲的工作氛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围着他的白大褂们,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但伊森却能感受到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了他的身上。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给出答复,因为他会见了凛冬的主治医生,从对方那里了解到了凛冬的精神状况,还因为他是那个最终拍板做出决定的人。
凛冬潜意识的预警机制正让项目的工作变得举步维艰,过去几周内发生了太多意外——一位场景工程师在搭建城市框架的时候遭遇了冰原猛犸的袭击,没有人能解释得清为什么在远古时期就灭绝了的生物会突然出现在城市里,还试图用獠牙刺穿工程的身体。
若不是他及时切断了链接,恐怕便要遭遇不测。
而历史文献项目组的两位同事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在完成了工作,走出图书馆的瞬间被一辆疾驰而来的火车撞飞了十几米远,这一次他们再也没有“复活”,在死亡后,他们陷入了和凛冬类似的昏迷状态。
凛冬的潜意识在反击他们。
并且主治医生敢断言,这样的袭击今后会出现的越来越频繁,发生的灾难也越来越难以规避。
凛冬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她正在迅速学习控制自身的潜意识,如果再不采取措施,项目组的每个人都将身处危险之中,除非…
一个念头在伊森的脑海里呼之欲出。
除非,他们在凛冬的脑海里植入一个想法。
拉她入伙,让她认为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项目组的设计师,有着完整而又详细的身份,对于那些经验丰富的设计师们而言,设计出一个虚构的人物,再让她看起来像是真实存在过的易如反掌。
不再是掌控潜意识世界的“神”,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
但关键在于,该由谁去为凛冬植入这个想法?
这个人必须有着足够的勇气和经验,能够应对各种意料之外的变故,能在被突然冒出来的火车撞飞前在这无序的位面中找到凛冬的所在。
…这看起来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项目组的人们面面相觑。
那个人必定是最了解凛冬的人,所有“异常位面”都是凛冬精神的投影,只有对她的精神状态了如指掌,才能在潜意识的袭击中化险为夷,不仅如此,那个人还必须要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还有一副三寸不烂之舌。
植入一个想法的概念听起来简单,可它本质上是一个谎言。
一个弥天大谎,足以以假乱真。
然后,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汇聚在了他的身上。
如果非要说有谁能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伊森也不必从疑问中寻找答案,因为在绯红的记忆片段里,梅林已经揭露了答案——那个人成功了,在他们之前还有一个,或者一群人来到过这里,他们成功觐见了潜意识世界的主人,在她的脑海里植入了一个想法。
只是,就连身为公司内部人员的梅林也不知道那个人的具体身份。
这一刻伊森耳边又出现了那个古老的问题。
师傅,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在前往西瓦兰汀直面黄金之王时,伊森意识到了自己脑海中似乎缺失了一部分重要的记忆,他便如此询问自己,而现在这个问题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
眼中的世界扭曲在了一起,仿佛他的意识短暂飘向了别处。
他又回到了熟悉的办公室里,不再被穿着白大褂的人们包围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拿着奶茶的黑长直职场女性,她右手拿着刚从街对面买回来的珍珠奶茶,桌上则是刚完成不久的设计稿,她罕见地有些紧张,只能通过不停嘬吸管来掩盖内心的焦虑。
而他呢?
他正坐在桌前,查看着设计稿的内容。
“这是一个以维多利亚时代为原型,融合了蒸汽朋克与超凡元素的世界体系,我为每一个道途都设计了对应的神灵…‘旧神’,你觉得这个名字如何?会不会还有一种克苏鲁的感觉?”
天父,巴扎托斯。
伊森在设计稿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在那密密麻麻的设计文稿右侧,还有巴扎托斯的形象——当然,与后来他们见到的长着九只眼睛的,穿着肉芽裙的神秘艺术女不同,这个老巴看起来要更加…原教旨主意一些。
是的,他们正在设计一款游戏。
一旦这个游戏顺利发布,将会对整个世界带来革命性的改变。
那将意味着虚拟现实的概念演变成了现实,而在这里,没有涉及大脑的研究,没有因发生了事故而陷入昏迷的女孩,工作的氛围相当轻松,每天午休的时候都能去街对面买上一杯奶茶,若是加班晚了,公司附近的商业街有烧烤店、拉面馆,夜市上的人们推着车,隔着很远都能闻到烤肉和炒饭的香味…
他们最大的敌人,只是一个有可能毙掉他们设计稿的上司,外号“秃子”。
这是每个成年人都会遇到的小烦恼,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回到家之后睡上一觉就能把它抛到脑后。
“为什么是维多利亚时代?”
伊森问道。
“…个人爱好。”
黑长直女同事的回答似乎也有些不太确定,她怀着忐忑心情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
“真的?”
她扬起了嘴角,“那我就提交了啊,要是秃子那边过了,今晚我请你去吃烧烤庆祝一下!”
“吃烧烤不带我吗?有点意思。”
办公桌的后方传来了一个幽怨的声音。
“伊森,伊森!”
软绵绵的肉垫贴在他的脸上,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对上了一双红彤彤的大眼睛,娇小的白色布偶猫歪着脑袋,疑惑地打量着他。
“你在想什么?”
猫猫问他。
“想晚上吃烧烤的事。”
伊森脱口而出,刹那间强烈不真实的感觉涌上心头,随之而来是一阵难以抑制的冲动,他顺应了内心的感召,将白色的布偶猫紧紧抱在怀里,猫猫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发出了“喵呜”的叫声。
柔软的触感是真实的,还有萦绕于鼻尖的果香味。
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
紧接着,伊森看见猫猫罕见地低下了脑袋,害羞地把脸埋进了他的臂弯——从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后,凛冬采取的便是主动出击的战术,几乎没有再流露出过如此害羞的神情。
而在另一边,庄晓的情绪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她与梅林行走在毁坏的街道上。
“我们不能在上面逗留太久。”
梅林提醒她。
就在刚才,她想起了一些事,那是有关诈骗师庄晓的,她并不是一拍脑门虚构出来的人物,你可以在避难所查到她的出生证明,她出生于2047年——那是他们的世界还没有毁灭的时候,她也是第一批进入避难所的成员,她在避难所的C区有一套公寓,末日的降临从没有让她改过自新,反而让她变本加厉。
诈骗师庄晓的名声在C区很不好,那里的老人们总是窃窃私语地议论她,让他们的孙辈离这人远点。
黄金之王盗墓贼的身份自然也能查到相应的线索,甚至就连避难所里的人们都认为他们是真实存在的。
可庄晓心里还有诸多疑惑,“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她觉得自己也许还没有从后遗症里走出来,她在树屋待了太长时间,思维已经被那一边给同化了。
闻言,梅林笑了笑。
“因为植入一个想法就是如此困难。庄晓上校,你认为什么样的谎言,才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庄晓低着头,陷入了沉思,此时此刻,她的精神仍然有些恍惚。
梅林停顿半晌,说道,“那就是连说谎者自己都相信了…这件事事关我们的未来,容不得半点闪失。”
她确实信以为真,所以大脑才依旧处于宕机的状态。
当那扇铁门被打开时,庄晓觉得自己的认知仿佛都与地表的世界一样崩塌了,她在过去千年建立起的认知与信念都变成了梦幻泡影。
于是,这也牵扯出了许多新的问题,此时此刻,最困扰她的莫过于来到她面前的“命定之人”。
前项目组负责人,比他们更早进入那个世界先驱者,他成功地在女神的脑海里植入了一个想法。
庄晓本对此深信不疑。
“那个人究竟是谁?”
“哪个人?”
“伊森。”
“不知道。”
得到了答复的庄晓停下脚步,愣在了原地。
“庄晓上校,这不重要,这从来都不重要。”
梅林则继续朝着来时的方向走着,他走的越来越远,声音也变得飘忽不定,“重要的是,他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是我们的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