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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八章 情祸生怨偶

  伯爵府,内院后园。

  贾琮出荣庆堂,一路陪着宝钗回梨香院,才独自过两府相连风雨游廊。

  等到他跨入东府,园中小路蜿蜒,水榭柔亮,亭台楼阁飘渺如仙,空气中弥散冬日的浓翠清香。

  当这熟悉一切扑面而来,压抑心中的阴霾与不快,才渐渐消散开来。

  虽然他继承荣国世爵,已成贾家荣国之主,但他还是习惯呆在东府,无事并不愿在西府走动。

  因这座恢弘壮观的荣国正府,即便幽深宏大富丽堂皇,但散发的腐朽荒诞气息,让他由衷不喜,不愿久处其中。

  修缮一新的荣禧堂,虽被小红细心打理,内外亮丽崭新。

  但贾琮除年节会客,极少去荣禧堂走动,更没有下榻过夜过,倒让小红虚耗许多功夫。

  曾经辉煌的国公府邸,在他眼里并不太当回事,但在他人眼里却是世勋荣耀所在。

  贾母在荣庆堂安于奢靡富贵,宝玉对西府栈恋不去,色恋迷情,伤春悲秋。

  王夫人更是野望不息,频繁在西府出入走动,搬弄事情,逞强使性,梦想让二房翻身。

  原本贾琮不愿为这些破事劳神,他自己在东府过日子,眼不见为净罢了。

  但凡是世家大族,贾母这等糊涂偏心老人,宝玉这种废物点心,王夫人这等不安分妇人,都不算太过鲜见。

  看在贾政和探春的情分,不过是花些银子养着,即便他们折腾也翻不出浪花。

  贾母虽然年老,但也不算完全糊涂,自从他承袭荣国世爵,老太太也算面对现实,尽量缓和祖孙关系。

  即便宝玉不顾宗法礼数,栈居西府不去,贾琮本也懒得理会。

  但黛玉对他的纨绔不喜疏远,他依旧痴缠不休,言语举止荒唐,难免就让人厌烦了。

  但凡自己诸般事情,大到科举及第,宾客盈门,小到家门情事,平儿入房,宝玉都敢口出狂言,无理挑衅。

  自己懒惰无耻而不自知,到处贩卖招摇那套禄蠹说辞。

  自己连四书都读不通,反而挖苦自己这及第进士,让人实在哭笑不得。

  甚至他还听到风声,五儿在西府管家,宝玉还想伺机招惹,这些已磨光贾琮的耐性,让他已忍无可忍。

  比起宝玉的荒唐可笑,王夫人的做派更具风险,甄家大房藏银之事,他已发话贾家不得招惹。

  王夫人因贪婪财货,依旧想将甄家私银藏匿东路院,还将出言阻止的探春打成重伤。

  她甚至还异想天开,胆大包天,竟然觊觎鑫春号生意,想要从中分一杯羹,还怂恿贾母出面说合。

  一个德行有亏的偏门妇人,嚣张阴损,欲壑难填,狂妄自大,不让她知道教训,不懂收敛,将来必成家门祸根。

  如果一味置若罔闻,时日长久,冤生孽结,必生事故。

  所以,今日在荣庆堂,他才会说出一番凌厉之言,彻底断了王夫人的妄想,也给贾家内外以警示。

  而且借着读书进学的由头,将宝玉搬出西府之事说破,将王夫人牵扯西府的念想,再做切割了断。

  如果不是因为贾政的情分,他必会做的更加绝情。

  王夫人虽心思狭隘阴狠,但只有些内宅伎俩,宝玉更是没用的嘴货。

  他今日这些手段,足以捆住他们手脚,让他们再没法做出大妖。

  但是即便如此,贾琮心中郁气在胸,一时不得消散。

  山河万里,可供驰骋,何等惬意,反而家门阴霾,情怨纠缠,言行顾忌,不得快意。

  他入后园之后,天边日头西沉,云颢似火,彩霞满天,一路信步而走,不知觉走到黛玉院前。

  推门进去,满园竹轩篁影,沙沙作响,石径小道,清亮发光,让他心中烦闷,顿时消散几分。

  空气中浮动胭红软香,甜润细腻,让人心神微微沉醉。

  正房南向圆形轩窗,挂着紫铜镶嵌鸟驾,上头停一只雪羽黄冠鹦鹉,盼顾生姿,十分有趣。

  黛玉的身影在窗口出现,穿浅金桃红撒花褙子,领颈衣袖缀着雪白裘毛,衬得脸似芙蓉,俏美夺目。

  “紫鹃,快拿食水和鸟食过来,我来喂喂鹦哥。”

  贾琮见轩窗人影闪动,紫鹃拿着一把小铜壶,还有一个白瓷描花小罐。

  说道:“姑娘也太促狭,什么名字不好起,偏叫这小东西鹦哥,拿着我取笑呢。”

  贾琮听了不禁暗笑,紫鹃说这话是有缘故,因她原是贾母的二等丫鬟,便叫鹦哥,跟了黛玉才改名紫鹃。

  黛玉笑道:“哪个要取笑你,你原本的名字好听呢,就是因为服侍我才改,搁在那里不用可惜。

  这小东西是只鹦鹉,叫它鹦哥又好听又亲切。”

  主仆两个正说着笑,黛玉正看到贾琮进了院子,正朝着这边走来。

  笑道:“三哥哥来啦,今日下衙好早,本就想找你说话,可巧就来了。”

  那鹦哥也在旁边凑趣,摇头摆尾的叫道:“三哥哥来啦!三哥哥来啦!”

  黛玉和紫鹃被逗得咯咯娇笑,黛玉不住的往鸟驾上添水叫食,嘴里哄道:“再叫一次,再叫一次。”

  可惜鹦哥是只笨鸟,哪就有那么灵光,只忙着琢食鸟粮,被黛玉催得急了,只会学舌:“再叫一次,再叫一次。”

  黛玉听了不禁有些气馁,紫鹃倒被逗得笑不停,黛玉见贾琮虽也笑,似乎有些兴致不高。

  好奇问道:“三哥哥这是怎么了,莫非哪个惹到你了,怎么看着一脸不自在。”

  贾琮笑道:“看来我真是没有城府,有一点不高兴,都让妹妹瞧出来了。”

  黛玉笑道:“紫鹃,快去给三哥哥沏茶,我和三哥哥去书房里说话。

  三哥,你这时辰就回府,在衙门里受气了不成,说给妹妹听听,哪个还有本事气到你,让我听听稀罕。”

  黛玉笑着将他按在椅子上,紫鹃正端了茶盘进来,黛玉亲自接了茶盅放到贾琮手里。

  贾琮说道:“哪里是衙门里的缘故,不过西府那边出了糟心事,虽容易解决,到底觉得麻烦。”

  他见黛玉水润润双眸,只是盯着自己瞧,正等着自己说下去,便把方才荣庆堂上事情,经过来由说了一遍。

  黛玉听了叹息:“我真就看不明白,二舅母也是官家太太,身上还有五品诰命头衔,该是见过世面之人。

  虽说二房迁到东路院,但有西府公中供养,二舅母娘家又有根底,一辈子荣华富贵绰绰有余。

  为何还算计这些银钱生意,还要从晚辈手中分润财货,让人听了颇为不堪,里外都失了大家体面。

  况且鑫春号是三哥哥所创,论理便是大房自个儿产业,太太隔着房头牵扯牟利,这在世家中也是犯大忌的。

  二舅母要这么多银子何用,还不如多教导宝玉,让他多些懂事出息,那才是最要紧之事。”

  贾琮笑道:“二太太做了十几年当家太太,觉得荣国便应该是二房的,大概觉得我抢了宝玉的东西。”

  黛玉小嘴一翘,说道:“要是有这意思,倒是真正可笑,就凭宝玉的性子,给了他荣国世爵,他如何担当起来。

  要是他担了爵位,又闯出什么祸事,再说那些抨击贵人的瞎话,可不是他一人遭殃,阖家都要获罪。

  如今三哥哥支撑门户,家中各人都过得安稳,宝玉既不能读书,安居家中,衣食富足,也是极好,大家安生。

  二舅母也是年纪历练之人,该看清楚这些根底,一味争强好胜,也是好没来由的。”

  贾琮笑道:“要是个个都像妹妹通透,家里可真就里外太平,也不需我扯紧脸皮说话。

  这其中还有老爷、三妹妹的情面,轻不得重不得,办起事情极不爽利,就怕二太太还不肯消停,往后又生出事来。”

  贾琮说的有些疲倦,突然感到有清凉柔腻的手指,伸到自己两边太阳穴,轻轻揉搓起来。

  鼻中闻到黛玉身上清甜香软的气息,沁人心扉,神魂飘荡,整个人似乎都松弛下来。

  耳边听到黛玉轻笑:“这些家事办妥了就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三哥哥没必要多劳神,留着精神做外头大事。

  我上回见龄官这样给三哥哥按过,你那样儿可惬意了,你这人可是真会享乐。

  我就说三哥哥会哄人,不知给龄官下了什么降头,我瞧小丫头这么伺候你,一副笑眯眯的,像是比你还得乐。

  我学的像不像,三哥哥还受用吗?”

  贾琮心中和美,笑道:“妹妹就是聪明,什么事看一遍就学会,还要再往上一点更好。”

  “三哥哥,是这样吗?”

  “再往前面一点就好。”

  “对,就是这样,妹妹手段不比龄官差,我可是真有福气…”

  两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分享难言的默契。

  紫鹃提着炭篓走到门口,正想给屋里的熏笼加炭。

  见自己姑娘一双小手,正在三爷鬓边按捏,三爷闭着眼睛颇为受用,两个人说不出的亲昵。

  紫鹃看得俏脸微红,吐了吐舌头,提着炭篓转身退了出去,还鬼使神差的带上房门。

  黛玉歪过头看了贾琮一眼,见他双眸闭着,嘴角还有笑意,神情十分安和,也不禁微微一笑。

  说道:“今日三哥哥做的事情,也是正当时候,有些事当面说破才好,不然各自胡混,依旧糊里糊涂。

  外祖母是最疼宝玉的,要是这事谁都不说开,宝玉成亲后有了家室,多半依旧耗在西府内院。

  到时候话头传出府外,三哥哥这家主也脸上无光,还要被外人说难听闲话。

  如此宝玉成亲之后,依着家门礼数搬回东路院,他自己礼数不亏,三哥哥也从此耳根清净。

  再也不用总被人说成仕途经济之辈,禄蠹庸碌之徒,那岂不是好,呵呵。”

  贾琮凑趣说道:“还是妹妹最懂我的心思,我好歹也是个翰林学士,被人这等鄙视,实在太没脸面。”

  黛玉被他的话逗得咯咯直笑,说道:“三哥哥,上回夏家姑娘送腊月节礼,居然给宝玉送了箱四书五经。

  听说夏家太太多年寡居,一个妇道人家守住皇商牌子十几年,还得了桂花夏家的名号,可是极了不起的事。

  说夏家是手眼灵便的门户,必定一点都不带假的,宝玉因那衔玉而生的名头,在外头多引人关注。

  他自小不喜读书的事情,还有那些稀奇古怪言论,必定在外面有所传扬。

  夏家这等有根底的门户,既然有了宝玉这新姑爷,定然会打听他的底细。

  要说宝玉这些事情,夏家都一无所知,我是怎么都不信的。

  所以这位夏姑娘必定也知道的,却还偏生送宝玉四书五经,这做法当真火燎燎的,看着就有些稀奇。

  据此看来,夏姑娘也是位诗书闺阁,心中看重读书科举之事,也算路数挺正的姑娘。

  她知道宝玉不喜读书,却还要明着送书经勉励,看的出她这人主意很正,性子也像是要强的。

  宝玉娶这样的媳妇儿,也算是一种福气,就看他能不能受用了…”

  贾琮有些惊讶黛玉的剖析,即便他知晓夏金桂的性情,也不得不承认,黛玉这番话丝丝入扣,半点不嫌违和。

  只是他多少有些困惑,夏金桂竟会是诗书闺阁,还有劝夫科举的心志,这实在有些不合画风…

  如果林妹妹推测都是对的,不爱读书的宝玉,娶了性子凶悍泼辣,热衷功名的夏金桂,那将是何等情形。

他想到某种怪异可怕场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也不知将来会闹成什么样  他有些庆幸今日把话说破,不然宝玉成亲后还住西府内院,偌大荣国府必定天翻地覆…

  贾琮笑道:“妹妹看起来柔柔弱弱,其实心思机敏过人,看人断事十分了得,骨子里可是个厉害姑娘。”

  黛玉听了秀眉微蹙,有些不满的说道:“三哥哥,夸人家姑娘厉害,可不是什么好话。

  我对三哥哥很差吗,也从没欺负过你,拿这等话来歪派我。”

  贾琮笑道:“是我说错话了,妹妹这不叫厉害,这叫冰雪聪明,兰心蕙质,姑娘里头一等一的好。”

  黛玉被夸的俏脸粉红,微哼一声,说道:“你就会说好听的,也不知是不是真心的,更不知和那几个说过。”

  贾琮笑道:“我日常进进出出,就你们姊妹几个,难道还能和其他人说去。”

  黛玉明眸一转,说道:“三哥哥,前些日子你和宝姐姐总一起合计,听说薛家要租铺子给鑫春号。

  这件事情如今可办妥了?其实这种事该薛大哥操心,倒要宝姐姐姑娘家亲力亲为。”

  贾琮叹道:“我们贾府的女儿家,好像都是一种种性。

  三妹妹事事得意,偏环儿是个不争气的,三妹妹才大环儿几岁,还不是为他操碎心。

  宝玉这等荒唐可笑,就有个大姐姐为家业不倒,一个人在宫中支撑十年。

  薛大哥不要说操持家业,不给家里惹祸就算不错,宝姐姐担心家业败落,才想出租铺子的法子。

  办事的方略书信,好多天前就寄往金陵,事情是请薛二老爷料理,说不定如今办的差不多了。”

  金陵,薛家老宅。

  二房宅院主房,薛远经过几天药汤调理,女儿宝琴的细心服侍照料,病情已好转许多。

  虽冬日凌寒难消,但院子里阳光普照,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薛宝琴让丫鬟搬来一张躺椅,摆放在檐下向阳处,让父亲靠在躺椅上晒太阳。

  薛远身上盖着一条驼绒薄毯,在阳光中微眯眼睛,显得颇为惬意。

  宝琴穿着淡蓝绣折枝菊花交领长袄,白色宫绣长裙,正坐在一边给父亲烹茶。

  冬阳温煦照耀,她胸前八宝璎珞金锁,闪着明艳灿灿毫光,愈发衬得俏颜如玉,风姿绰绰,美不胜收。

  此时,院外进来个清秀少年,十六七岁年纪,衣履整洁,神情恭谨,还有几分风尘仆仆。

  说道:“父亲,我刚从姑苏回来,上回你叫来蒋家婆子问话,对评事街老铺的账目,颇多疑虑。

  其中上等绸缎一项,进出账目的行价市价,与外头常情多有偏差。

  我按父亲的吩咐,这几日去姑苏查访进货,薛家铺子所用上等姑苏绣缎,都从姑苏几家老字号绣坊进货。

  其中评事街老铺都从吴家绣坊入货,这家绣坊是姑苏几十年老字号,入姑苏城稍许查问便能找到。

  我用了父亲的拜帖,借用吴县县衙的关系,查看了吴家绣坊的老账。

  从去年三月到今年十一月,评事街老铺从吴家绣坊七次进货,每次进货都比正常行价高三成。

  我按父亲教的法子,暗中使了一笔银子,让县衙中人暗中讯问,绣坊的一名管事吐露实情。

  评事街老铺每次高出三成行价进货,其中一成分润绣坊掌柜,另外两成应该被蔡老掌柜侵吞。

  且评事街老铺的绣缎出货价格,又比其他店铺低了一成,所以日常表面生意十分兴隆。

  但年终生意核算结果,却比往年盈利还低许多。

  儿子仔细算过账目,光吴家绣坊的绣缎来往账目,这一年多时间便有四千多两亏空。

  评事街老铺往年一年盈利,也不过万两银子左右,如今这般折腾下来,年终账目上只能薄利不亏。

  伯娘和堂姐远在神京,不明行情,只看账本,即便觉得不妥,也难以窥探其中究竟…”

  薛远气得脸色发红,将手中茶盅痕摔在地上,发出尖利的破碎声,将一旁的宝琴吓了个哆嗦。

  厉声说道:“好一个蔡荣惠,平日道貌岸然,薛家待他不薄,背地里却干这种下作勾当。

  江南中贫之家一年耗费,十两银子就够养家糊口,四千两银子够养活一个村落。

  蔡荣惠这不是小恶,乃是大奸,这还是绣缎一项,如果深查下去,只怕亏空更多。

  评事街老铺有这等龌龊,其他老铺只怕多少难免,非得杀一儆百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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