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会同馆。
诺颜台吉写完笔录,几处疑问之处,又和贾琮商榷落定,又重新誊抄过一遍。
另外再写一份附录书信,将两份东西从头浏览一次,然后小心折迭,装入特制牛皮软袋,用蜡泥封口盖章。
又让丫鬟小霞叫来忽而干,说道:“你挑选精干人手,将这份密函火速送给父汗,尽快带回回信。
此事十万火急,事关鄂尔多斯部前程安危,不能出一点差错!”
看着忽而干领命出了堂屋,诺颜台吉展期身子,走到贾琮跟前,神情慎重躬身一礼。
说道:“琮兄弟为鄂尔多斯部向天子进言,双方协议达成,河套万千部民因此受惠。
琮兄弟此举功德无量,鄂尔多斯部必定铭记在心,诺颜也会谨记这番情义,来日必当图报。”
贾琮笑道:“诺颜言重,如今大周和蒙古对峙,一旦开战,国力耗费,生灵涂炭,不论胜败,都是惨淡之举。
你我投契为友,共骑游猎,把酒言欢,何其乐哉,为了今日之情,我们都不愿将来兵戎相对。
此事一旦成举,大周和鄂尔多斯部睦邻相处,休养生息,各得其利,惠及北地万千庶民,何乐不为,不敢言恩。”
诺颜台吉坐下帮贾琮斟满茶碗,说道:“百年前大周太祖兵锋犀利,十年之战,席卷中原,蒙古人因此退居大漠。
其中胜败,不单是大周太祖兵武强盛,更是中原亿万汉民人心所向,此乃天数。
历来王者之威,刀兵犀利,可以霸之,不可久之,黄金家族已式微,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草原才是归宿。
天下大势,不可违逆,螳臂当车,必会功败垂成。
只是世人总被野望蒙蔽,总是觉得自己得到太少,这样的道理懂的人并不多…”
会同馆,土蛮部馆驿。
鄂尔多斯馆驿门口,扈从扶刀守卫,戒备森严,馆驿四周都有人巡弋警戒。
这种突然生出的异样气氛,即便发生得无声无息,依旧引起有心人的关注。
土蛮部馆驿堂屋,阿勒淌正在浏览一份舆图,这是一份北地九边舆图,上面详细描绘大周九边各镇。
在大同宣府两镇背后腹地,有几处地名被人标注,彼此间还用线条相连。
线条北向直指九边某处,东南走线却隐约指向神京…
正当他全神贯注在舆图上推演,一名心腹侍从走入房内。
说道:“阿勒淌大人,按你的吩咐,小人密切关注鄂尔多斯部动静。
诺颜台吉和新任和议掌记贾琮来往密切,他常邀贾琮入馆饮酒,还曾约他城外狩猎。
今日午后贾琮入会同馆,直接去了诺颜台吉住处。
没过多久时间,鄂尔多斯部馆驿戒备森严,虽然看着不动声色,但实在令人起疑。”
阿勒淌听了这话,眉头微锁,目光闪烁,说道:“这个贾琮可不单是和议掌记,还是大周最年轻的勋爵。
此人还是天生名将,十几岁就能领军扫平女真,是大周出名的后起之秀,不可小觑。
这个诺颜倒是颇有眼光,他不选大周朝堂重臣,偏偏看上这样的人物来往,似乎有些别有用心。”
那心腹侍从说道:“大人,鄂尔多斯部吉瀼可汗,对我土蛮部并非全然臣服。
此次派诺颜台吉加入使团,小人担心他们别有用心,他这等交好大周官员,举止又生出诡异,不得不防。”
阿勒淌冷冷一笑:“草原上奉行强者为尊,鄂尔多斯部虽强于永谢伦部,但是远弱于土蛮部。
汉人有句谚语:一力降十会。在强大的战力之前,些许阴暗手段不足为道。
如今大汗会盟各部聚兵,鄂尔多斯部两万精兵,被大汗裹挟五万右军之中,已经身不由己。
吉瀼可汗也曾是草原英雄,但他已经老了,原本两个儿子都堪大用,不过都是活不长的短命气数。
鄂尔多斯部后继乏人,吉瀼可汗即便雄心不老,也绝非大汗的对手。
诺颜虽然颇有智略,但他毕竟年轻,阅历不足,翻不出什么大风浪。
你日常盯紧他的动向就是,我让你关注北边的消息,孙大力可有动静?”
那侍从说道:“小人已传讯北城郊外大营,他们每日派出两个斥候小队,在北向六十里内巡弋。
只要有南下传讯快马,他们就会立刻发现,火速入城回报大人。”
阿勒淌沉声说道:“这才是大事,只要此事成就,大势之下,鄂尔多斯部些许鬼魅伎俩,不值一提…”
伯爵府,南坡小院。
妙玉房间中,整洁清朴,乌木云床,素帐清雅。
妆案上一副精致的水银镜,镜匣里有一瓶茉莉头油,一把青玉篦子,这些是妙玉仅有的梳妆用物。
妆镜旁边摆几个胭脂粉盒,形状精巧别致,是房里仅有的女儿声色,却是芷芍下榻起居所用。
芷芍正帮妙玉收拾衣物行装,因为师傅师姐即将迁回牟尼院。
她看到妙玉枕边,放着一套衣裤,折迭得很是整齐。
正是自己帮三爷做的小衣,那日自己做了一半,因手头还有其他针线,便让师姐帮着做另一半。
她拿过那套小衣,纤指抚过精致细密针脚,俏脸上生出一丝笑意。
此时,妙玉在前堂做完功课,才刚跨进房门,见芷芍正拿那套小衣摆弄,不禁俏脸发红。
芷芍抬头见她回来,笑道:“师姐,你做完功课啦,我正帮你收拾东西呢。”
妙玉看了眼她手中衣物,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意味,其实那套小衣不费太多功夫。
以妙玉的女红针线,很快就可以做完,但她一直做做停停,拖延了许多时间。
每次拿起针线,心绪便会沉迷其中,任凭沉沦,不愿自拔,多少佛前咒诵,皆无法超脱半分。
这是她和贾琮之间,惟一亲昵的联系,潜意识中不想这么快结束。
只是她就要离开伯爵府,而这衣裳终究要做完…
说道:“因为一直不得闲,玉章这套衣服一直没做完。
今日早起有空,我便做了最后几针,顺手便放在枕头边,也忘了收起来。”
她言语中隐含辩解,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向师妹解释,还是想哄骗说服自己。
芷芍似乎没察觉到异样,笑道:“师姐的针线可真好,都要赶上晴雯的手艺。”
妙玉见芷芍并无所觉,心中似乎松了口气,又泛起一丝刺痛和歉疚。
她岔开话题,说道:“这也不算什么,我母亲是姑苏人,我又从小在姑苏长大。
姑苏刺绣享誉江南,城内家家户户皆能刺绣。
我娘族中还出过刺绣大家,名叫慧娘,论起来是我的姑祖母。
她虽十八岁就夭折,但手上刺绣手艺人人称道,留下的刺绣精品,世人称为慧绣,如今都是千金难求。
我娘从小家学渊源,也有一手出色的刺绣手艺,只是我这人生来命薄,没福分学我娘的手艺。
我的女红是跟老家仆学的,她以前是我娘的丫鬟,跟我娘学的手艺,不过五年也过世了。”
芷芍很少听妙玉说起家事,突然听她说起母族旧事,一时听的津津有味。
妙玉方才心思紊乱,松了心防,顺口说起家中之事,略微回神,便停下话语。
自嘲说道:“都是你招的,干嘛说这些陈年旧事,听了也是无趣。
你就当听闲话打发吧,可不要和外人提起,左右都是不相关的。”
芷芍笑道:“我懂师姐的意思,只是师姐家学渊源,这么好的手艺不用可惜,要不下回还帮我?”
妙玉笑道:“这会我可不听你哄了,不过是赶巧遇上,我才做了这一回,过去也就算了。”
她俏脸有些发红,说道:“师妹,衣服你给玉章穿就罢了,可不许说是我做过的,只说你的功夫便是。”
芷芍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师姐,不过半件衣服针线,这有什么害臊的,三爷又不是什么外人。”
妙玉愈发有些发窘,说道:“我说不说就是不说,不然我可恼了。”
芷芍忍住笑意,说道:“你是师姐,长者为尊,你说不说我就不说,不好坏了师门规矩。”
“什么长者为尊,我有这么老吗?”
“师姐长的好看,哪个敢说你老,要不我做师姐,让我老些可好…”
师姐妹说笑一阵,妙玉打开妆案抽屉,取出一个木匣递给芷芍。
说道:“这东西留在我身边没用,你用才正合适,你戴上玉章必定喜欢看。”
芷芍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支蓝色宫花,精致细巧,栩栩如生,活色生香。
那日绣橘得了迎春吩咐,给芷芍送来两支宫花,芷芍戴了一支粉色的,把这支蓝色的留给妙玉。
妙玉在芷芍哄劝之下,在房中戴了一回,便很快摘下,因为佛门戒律,从此再没碰过。
只是独处一室,才拿出观看片刻,每每想到被师妹怂恿,临镜簪花的情形,都会不自禁心神悸动…
芷芍接过宫花木匣,话语中有些惋惜,说道:“这宫花师姐戴着真好看,也是可惜了。
三爷说十五那日正好休沐,亲自送师傅师姐回牟尼院安置…”
妙玉抿嘴一笑,心中泛起怅然若失,说道:“好啊,只是要劳烦玉章跑一趟。”
荣国府,荣庆堂。
华裳锦绣,钗簪宝光,熏笼吐馨,时有笑语,气氛融合。
今日正午阳光明媚,天气也回暖几分,迎春带姊妹们出来走动。
因冬天日短,贾母怕扰夜里睡觉,一向都不午睡,便让孙女们来堂中说话。
王熙凤忙过半日家务,也抱大姐儿出来遛弯,三步两步便逛到荣庆堂。
贾母见今日堂上热闹,让翡翠也叫宝玉过来说话。
前番宝玉在姊妹跟前丢脸,心里有些臊得慌,觉得上天作弄,总让自己清白蒙尘,白壁生瑕。
但是贾母派人来叫,又听姊妹们都在荣庆堂,他终究抵制不住向往,还是跟着翡翠巴巴的过来。
只如今家中姊妹皆变了情怀,二姐姐和林妹妹各行其是,都不与他说话,宝姐姐也坐远远的,神情淡淡的。
他虽自诩清白卓绝之人,傲岸俗流之辈,奈何世道不靖,并没多少人懂得欣赏,心中不免有明月沟渠之感。
好在史湘云虽也嫉恶如仇,却是心无芥蒂之人,便有不快厌弃,过得几日便不在心上。
她和宝玉吵架时针锋相对,对他时常言语抵触贾琮,心里也颇不乐意。
都毕竟同在贾母身边长大,宝玉找她说话,她也依旧大大咧咧扯淡几句,让宝玉颇为安慰。
探春虽和王夫人嫌隙已深,但宝玉是她同父兄长,宝玉对她言语热乎,她自然也有问有答。
所以堂中姊妹虽心中分了亲疏,表面上却并不深显,看着依旧一副和气融融,让贾母见了欢喜…
贾母将大姐儿抱怀里逗弄,说道:“凤丫头,转眼就要腊月十五,年尾将尽,咱们也得乐乐,招些喜气。”
王熙凤笑道:“这事还用老祖宗吩咐,往年都是这个路数,我早就已经想好了。
昨日便让林之孝请了上好戏班,十五在大花厅戏台开场,大家伙都聚一起听戏吃酒,好好热闹一场。”
贾母听了连声说好,一旁鸳鸯笑道:“我记得十五那日,三爷也正好休沐,家里人口倒是齐整的很。”
迎春笑道:“鸳鸯姐姐说的没错,琮弟十五的确休沐。”
王熙凤眸光一转,笑道:“鸳鸯姐姐倒是有心人,我就糊里糊涂,从来算不准三弟那日休沐。”
鸳鸯俏脸发红,连忙说道:“因上回三爷给老太太请安,也是休沐之日,那日正是初九。
衙门里五日一休沐,所以能算到三爷十五休沐。”
王熙凤见鸳鸯这幅神情,心中暗自好笑,这鸳鸯虽爽利能干,丫头中也是一等,但毕竟还是年轻稚嫩。
被自己调笑一句,便做贼心虚起来,一张脸红得猴儿屁股似的。
自己平儿也是不容易,将来不知和多少人打擂台…
不过顾着贾母的脸面,王熙凤也是适可而止,笑道:“原来如此,还是鸳鸯姐姐心细。”
贾母笑道:“那倒是正巧,琮哥儿每日忙忙碌碌,白日都是不着家,正好那日叫他一起热闹。”
黛玉笑道:“老太太,事情倒是真巧,那日三哥哥正不得闲,只怕大半日都不在家呢。
城外牟尼院已修缮完毕,十五那日修善师太和妙玉姑娘要回迁,三哥哥和芷芍要送她们回去安置。”
贾母说道:“这倒是可惜了,修善师太得道高人,我们喝了几次茶,愈发让人崇敬。
她是芷芍的师傅,论起来也是琮哥儿长辈,该去送上一送,这也是该有的礼数。”
宝玉听众人说起妙玉,想起那日荣庆堂初见,秀雅端庄,清冷出尘,俏美似仙,如画中观音一般。
心中不由一阵酥软,只是那日初见之后,爱说姻缘的老尼姑,又被老太太请了两次,到荣庆堂喝茶说话。
宝玉每次都闻讯赶来,但都只见老尼姑一人。
美得绝俗出尘的妙玉,香迹杳杳,从此再没在西府出现,让宝玉好生悲怆失落几回。
如今听说她要离开东府,贾琮这人也不知挽留,当真禄蠹酸腐,不解人间风流。
又说什么相送回牟尼院,他这浑浊无趣之人相送,当真亵渎这等绝佳女儿。
该自己这清白之人去送,才是真正无尽旖旎…
宝玉想的有些入神,渐渐露出痴呆之相,圆脸发光,双目迷离,换入病入膏肓。
耳边悠悠听到贾母说话:“修善师太这种佛门大德,都是可遇不可求,我本想着听她诵经,祈灵静心一番。
如今她返回尼庵,倒是没了这个福分,实在可惜。”
迎春笑道:“琮弟已将东府南坡小院空着,一旦她们师徒有了空暇,便请来盘桓。
老太太无需挂怀此事,想听修善法师诵经,以后多半还有机缘。”
宝玉听了这话,心头如遭重击,这贾琮禄蠹淫邪也就罢了,居然还贪色到如此。
他不仅将妙玉圈在东府,让她不能入西府半步,让自己始终不得相见,何等残忍之事。
还在东府特意留了院子,诱骗这女娇娘来住,好让他长期霸占亵玩,当真无耻之尤啊…
正当宝玉心头悲愤,却听贾母笑道:“这才叫真好,有得道高僧常来常往,可是家门添吉纳福之事。
要说明年可是好年头,好事连连,宝玉不仅要成亲立家,还马上诞养子嗣,彩霞的肚子可鼓起来了…”
宝玉一听这话,如遭雷殛,脸色惨白,无地自容,不由自主望向林妹妹。
见黛玉正和宝姐姐低声闲聊,两人满脸笑意,根本没在意老太太言语。
该是林妹妹宝姐姐听多成亲生子之言,心里早把自己当成臭鱼烂虾,早忘了自己的俊俏多情、卓尔不俗。
这狗屁的世俗脏事,令人恶心的成亲生子,真是生生把自己毁了,让天下女儿从此厌弃自己。
也只能在荣庆堂远观女儿风流,可望而不可及,恍如咫尺天涯,怎不让人心疼欲裂…
贾母又笑道:“明年还有另一桩喜事,大丫头满了十年之期,便要辞宫归家。
只是我算过时辰,等她满了期限已近明年中,正巧赶不上宝玉成亲,这倒是有些可惜。
凤丫头,我如今上了年纪,也不知有几年活头,大丫头离家十年返归,我想让她住西府多陪陪我。
如今她已过了双十,也陪不得我几年了,等她找到归宿出嫁,我也就了了最后心愿,
这桩事情你和琮哥儿商议,看看怎么办妥当。”
宝玉一听这话,眼睛不由一亮,满腹哀怨一扫而空,恍若阴霾天空得窥一丝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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