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
堂中众姊妹听了贾母这话,都知元春大姐姐回家,老太太必要留她在西府。
这些年她们都听闻,元春自小在贾母身边养大,十分受老太太宠爱,便如现在宝玉一般。
家中姊妹除了迎春年长,对元春十分熟悉,其他姊妹对这大姐姐多有陌生 因元春十年前离家,身为同父妹妹的探春,那时也才刚刚记事,时隔多年,记忆已渐淡薄。
惜春那时落地不久,自然不知人事,史湘云和探春年纪相仿,那时还都在史家养活。
黛玉那年还没来贾府,和这位大姐姐更是从未谋面。
王熙凤嫁入贾家之时,元春已入宫二年,所以王熙凤也没见过元春。
惟独宝玉从小得元春教诲,元春入宫之前,便教导幼弟识字过千,闲时联诗对句为乐,引导激发才思。
宝玉如今肚子里这点墨水,与其说是族学所得,其实大部都得长姐所授,老本吃了近十年。
所以宝玉对元春自然印象深刻,姐弟之间情谊深厚。
他也不是真的糊涂,只是自艾自怜装糊涂,本就担心成亲之后,能否继续长住西府。
如今大姐回家之后,老太太言明要留在西府,有了大姐姐庇佑作伴,自己必能继续滞居西府。
虽林妹妹宝姐姐如今冷淡,日常说不上几句贴心话。
但只要能常常见面,也略减自己心中相思,多死一次也愿意的。
王熙凤听了贾母之言,内心并不太受用,虽然元春在家中口碑不错,不像自己姑妈那般阴私霸道。
但按着王熙凤的私心杂念,二房的人一个都不住西府,这才真正让她称心如意。
前两日荣庆堂传出消息,自己姑妈异想天开,竟然想分润鑫春号生意,被琮老三好一顿整治。
琮老三还借机穷追猛打,将宝玉搬出西府之事,当场拍板落定,还从老太太嘴里抠出话头。
王熙凤听说之后,心中大叫痛快,早先自己裁人口、卡月例、搬古董,丢了多少小鞋给宝玉穿。
可是,姑妈王八吃秤砣铁了,故作糊涂,宝玉更是置若罔闻,依然故我。
自己管家理事一向利索,遇到这对母子也是抓了瞎。
终究还是琮老三有手段,三下五除二,便能借力打力,开门赶狗,一了百了,耳根清净。
这好不容易从西府弄走宝玉,过了年又来个二房大妹妹,这不是漏瓢勺水一场空。
自己姑妈要是又借势牵扯起来,大房和二房的糊涂账,到了哪年是个头啊。
只是老太太前番答应宝玉迁出西府,总算还没完全老糊涂。
这会子想让离家十年的孙女,能多陪着自己几年,于情于理不好当面回驳…
只是迎春听了贾母之言,却是另外一番想法。
王熙凤思量事情,着眼大房二房权柄掌控,迎春考虑家中诸般事情,却处处只为兄弟贾琮着想。
姊妹中间迎春最熟悉元春,对这位大姐姐的性情颇为清楚,明慧轩朗,大方得体,总之是极好的。
上回宫中三年遴选之事,二太太曾想花银子走门路,让元春大姐姐有屏选之机。
此事被自己兄弟一口否决,事后还让自己准备年礼,托人送入宫给大姐姐。
之后琮弟和大姐姐互通书信,两人心思同向,一样思虑精明,彼此行事很有默契。
琮弟还说过大姐姐心性贵重,不慕浮华,一心归家,颇为难得,可知堂姐弟两个十分投契。
明岁大姐出宫,她如能住在西府,不单姊妹间更易相处走动,琮弟欣赏大姐姐为人,必定也是愿意的。
王熙凤见贾母神情踌躇,正等着自己回话,也不好太过冷场。
笑道:“大妹妹离家十年,老太太心疼大孙女,想让她在身边陪伴,也是人之常情。”
她正想着如何软硬兼施,说道捯饬,才能让贾母冷了留住元春的心思。
却听迎春微笑道:“大姐姐回来留住西府,倒是一桩好事,一则大姐姐离家多年,回家也好给老太太尽孝。
我们姊妹们自然也便利走动,二则大姐姐是闺阁姑娘,和成家的爷们毕竟不同的。
她住西府内院,不碍家门礼数,只叙家门亲情,琮弟必定也乐意的。”
王熙凤一听迎春这话,心头不禁一亮,似乎有所领悟。
她心中可是清楚,这位二妹妹已今非昔比,再不是当年的二木头,管家理事,密不透风。
思虑行事已不比自己差,况且比自己识文断字,有些地方还要厉害几分。
而且二妹妹最疼自己兄弟,他们姐弟素来亲密,二妹妹比自己清楚琮老三心思。
她方才这番话语,说大妹妹是姑娘家,和成家的爷们不同,住西府内院不违礼数。
意思已十分清楚,琮老三虽膈应宝玉赖在西府,却并不膈应这位大妹妹。
总而言之,宝玉这成亲的汉子,养崽的孩子爹,必定要滚出西府内院。
不然不合家门礼数不说,满院子娘们都要惹上闲话。
二妹妹别看斯斯文文的模样,这话却是绵里藏针,该放水的放水,该封死的封死,滴水不漏,颇为厉害。
王熙凤看清风头,自然是要说顺风话,笑道:“二妹妹这话有理,宝玉成亲之后要搬回东路院。
大妹妹却是黄花大闺女,住西府内院半点不用忌讳,也能好好孝顺老太太,以全祖孙多年离别之苦。
而且,大妹妹回家的住处,我这会子也想好了,有一处极妥当,又宽敞又便利,离荣庆堂也很近。”
贾母记着上回鑫春号分销之事,自己那孙子被点了火头,将宝玉搬回东院之事说死。
自己如今想留二房大孙女在身边,也不知那小子会怎么鼓捣,他要是不愿意这事,自己这祖母可就没了脸面。
贾母这心中正有些忐忑,听了迎春这番话,心中一下松了大半。
因知道二孙女最宝贝自己兄弟,事事都顺着自己兄弟心意,她能说这样的话,自然是琮哥儿也是同样心思。
正在心情喜悦之下,又听王熙凤说连元春的住处,她都已看上中意的,心中更加欢喜受用。
笑着问道:“凤丫头,你这是看中哪处好地方,正适合大丫头回来住?”
宝玉听迎春说成家的爷们,心中忍不住膈应,又说什么不碍家门礼数,他更是做贼心虚,认定是暗戳自己。
他不禁心如刀割,满心愤恨不服。
又不是自己要成亲,还不是老爷太太逼得,自己要尽孝的,又有什么办法。
正在心中自怜自伤之时,又听迎春赞成大姐姐住西府,凤姐姐更说住的地方都瞧好。
这让他顾不上伤感,一下也被吸引了注意,倒想听听大姐姐回家住哪里。
如果住在原先大嫂子的院子,倒是我自己住的极近,两姐弟也方便日常走动…
王熙凤笑道:“我听过老太太念叨大妹妹的事,按照宫中十年返归的规矩,大妹妹回家正在宝玉成亲后…”
宝玉听了这话心中气愤,好端端的说大姐姐回家,怎又扯到我成亲的事情。
怎么府里每个人说话,里外都离不开我成亲,每日不说上几次不罢休,真是活见了鬼,这狗屁日子还怎么过!
王熙凤继续说道:“前几日我听说,琮兄弟已和老太太商定,宝玉成亲之后便搬回东路院。
他住的院子正好空出来,那里房舍宽敞舒服,家俱物件一应俱全,还是朝南阳光院子,离荣庆堂也很近。
我思虑没有哪里还能更好的,正适合大妹妹来住,大妹妹日常也便利孝顺老太太。
这弟弟搬走腾出来的地方,正让亲姐姐回家来住,左右也是个极好的意头。”
王熙凤这话一说,堂上瞬间的静默,当真鸦雀无声,各人目光都不由看向宝玉。
迎春和黛玉等人心中莞尔,她们都知宝玉日常做耗太多。
不是和贾母撒娇胡赖,闹得天翻地覆,便是动辄大发脾气,摔烂古董等值钱玩意儿。
再加上二太太觊觎大房家业…
王熙凤身为大房长嫂,西府如今的管家奶奶,于公于私都对宝玉很是膈应。
早巴不得轰走宝玉了事,让自己姑妈断了可笑念想。
所以元春出宫回家,贾母想要留她住在西府,王熙凤即便是顺水推舟,也不忘撵走宝玉之事。
只是不管是迎春还是黛玉,心中都有维护贾琮家业之念,自然对此事乐见其成。
宝钗、探春、史湘云等人,觉得此事符合礼数,理所应当,自然也不会说话。
贾母听了王熙凤之言,虽宝玉搬出西府已成定局,但对她来说也是不得已。
再被王熙凤热辣辣提起,神色多少有些不自在。
只是王熙凤话语没有半点错漏,宝玉如今住的院子,不管房舍格局和朝向,都是西府之中极好的。
不然贾母也不会让宝玉来住,既然他成亲之后要搬走,这等上好院子给大孙女住,还能说出半个错字。
这也算大房顾及她的体面,贾母即便再偏心宝玉,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
她见王熙凤笑意盈盈看她,倒像她行事讨好自己,正等着自己夸赞,老太太心中啼笑皆非,实在有些无奈。
只能笑道:“你这主意极妥当,上回琮哥儿和我说过,他入宫面圣之时,得机会去看过大丫头。
说她在宫里住处颇为陈旧,日常只抱琴一个丫头伺候,当初她在家中也是金尊玉贵,这些年在宫中过得紧凑。
如今好不容易出宫返家,自然要找个周正地方给她住,宝玉如今的院子正好合适。”
贾母和王熙凤一番对话,听着十分和煦畅快,满是家门融洽之情,但听在宝玉耳中却如晴天霹雳。
他本以为王熙看中的地方,多半是大嫂子住过的院子,没想到竟是让自己搬走,腾空院子给大姐姐住。
怎么可以这样,谁也没同自己商量,便让自己搬出西府,简直岂有此理,自己绝不能同意的。
早知道事情这等恶心,他宁可大姐姐不回来了…
要是自己就这样搬出西府,以后和姊妹们还怎么相见,自己和林妹妹宝姐姐,岂不成了咫尺天涯。
要是自己落到这个地步,还不如直接死了干净!
贾母和王熙凤正各自心思,堂中突然有人说话,声音悲怆深情,语调跳脱脆利。
“老太太,我怎么可以搬出西府,我从小就在西府长大,以后还怎么孝顺老太太啊!”
贾母听了这话,一下便有些头痛,竟不知如何回答。
心中责怪媳妇不会办事,怎私下没和儿子说好此事,要让宝玉当堂哭闹起来,岂不大家丢脸。
王熙凤见宝玉这等形状,又是那副撒娇胡赖架势,柳眉微竖,心中焚出怒气。
如今可不是二房的荣国府,再由不得宝玉这货出来唱大戏!
她也算看透了宝玉的把戏,从小到大但凡遇上半点不顺心,不是砸玉便是撒泼,半点没爷们刚强气性。
以为拿捏住老太太和二太太,就能拿捏住这满府人口,也不瞧瞧现在谁的家业,还当自己是荣国府凤凰。
要是任由宝玉这样胡闹,万一老太太心软起来,宝玉搬出西府之事,又出现什么反复。
到时一个成亲爷们,带着媳妇孩子,胡赖住在西府内院,自己这大房当家长嫂,岂不成了泥菩萨摆设。
事情要传到世家老亲耳中,人人都要耻笑自己,当家奶奶是个饭桶,脸皮都要被人撕光。
而且,眼下整个西府内院,姊妹们都搬去东府,就剩下自己一个年轻媳妇,丈夫又常年流配边关。
要是让宝玉还住在内院,外人不知就里,以为自己这长嫂放水,还不知传出什么流言,自己还要不要做人…
所以,不管于公于私,旁人暂且不论,对王熙凤来说,宝玉成亲必须滚出西府!
王熙凤拿定主意,笑容可掬说道:“宝兄弟怎问这样的话,一家人听了多不自在。
如今琮兄弟继承爵位家业,这里便是西府大房内院。
宝兄弟没成亲之前,因要陪伴老太太,倒可以暂且住着,如今你就要成亲立室。
你毕竟是二房的爷们,总不能带着妻妾儿女,再住大房堂兄内院。
不仅失了男女避讳,更不合家门礼数,外人听了可要笑话的。
上回荣庆堂上,琮兄弟和老太太已商定此事,你成亲后便搬出西府,以合家门礼数。
此事说开之时,二太太也在场,她也是应允知晓,难道二太太没和宝兄弟说过?”
王熙凤虽笑容满面,看似言语和蔼,实在说话也很不客气,迎春等姊妹都听出其中锋芒。
贾母也脸色微微变动,心中暗叫不好,宝玉也不顾场合,直愣愣就说不搬出西府。
凤丫头是大房媳妇,如今管着西府家务,听了这话如何会罢休,她这是起了性子了。
宝玉本就不通世故,听了王熙凤一番话,已经满腔愤恨,一股怨气冲昏头脑。
王熙凤又是笑脸说话,他一时竟听不出这话里不善。
贾母见到场面不对,自己宝玉那是凤丫头对手,连忙想要说话转圜。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宝玉脱口说道:“这事情太没道理,贾琮自己只住东府,一月不来西府几次。
何必事事辖制,闹得一家子不自在,我住在西府也不碍着谁,何必一定要来撵我。
他如今是翰林学士,自问是饱读诗书之人,应该知道兄友弟恭的道理,何至于此呢!”
宝玉说的有些来劲,神情愈发痛心疾首,一股悲愤溢满心头,只觉得苍天无眼,只会凌辱他这良善之人…
只是他这话出口,即便贾母一味溺爱,老脸也微微变色,心里也慌了手脚。
迎春黛玉等听了这话,俏脸都已生出怒色。
史湘云性情直率敢言,气得脸色发红,便要跳起来反驳,被一旁宝钗拉扯衣袖阻止。
即便探春是宝玉亲妹,听了他这些歪话,也不禁皱起眉头,脸色变得难看。
王熙凤俏脸一沉,说道:“我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宝兄弟学问高,说起读书的事,我可是不懂的。
不过什么叫兄友弟恭,我还是知道一些的,琮兄弟是西府家主,又是宝兄弟的兄长。
你提到他也没个正经称呼,一口一个名讳的叫着,连我这嫂子都不敢的,你这也算是兄友弟恭?”
宝玉一听这话,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又瞬间浮出一片血红,样子实在有些吓人。
他这人也是极爱面子,一向在姊妹面前以温润公子自居,笃定自己清白情怀,自我标榜卓绝不凡。
如今连王熙凤不会读书之人,当面讥讽他不懂兄友弟恭,实在让他在姊妹跟前丢尽脸面,气得浑身发抖。
王熙凤见贾母急着说话,抢在头里说道:“老太太,我本以为在理之事,宝兄弟却这么大气性。
我这做嫂子的也说不响话,即便请琮兄弟来说,只怕也是不行了,还是请长辈定夺才好。
琮兄弟和宝玉都是老太太的孙子,说那个是好是歹,都叫老太太为难。
我想琮兄弟一向敬服二老爷,又是宝玉的老子,请他来定夺此事,大家才好心服。”
宝玉听了这话,下意识双腿发软,浑身一个哆嗦,脸上的悲愤之情,瞬间无影无踪。
大白圆脸吓得惨白,再也端不住架子,生出落荒而逃的冲动。
迎春、黛玉方才都脸有怒色,见了王熙凤促狭之语,仿佛打蛇三寸。
再看宝玉神情,已是一击而中,狼狈不堪,两人忍不住好笑,只是紧紧抿着嘴唇。
王熙凤见宝玉没出息的神情,心中愈发鄙夷。
说道:“丰儿,你去东路院门口守着,二老爷下衙回府,立刻请到荣庆堂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