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村。
贾兰头上敷着湿帕子,上身衣裳业已解开,李纨正用帕子蘸了烈酒在其腋窝、手足心擦拭。
一旁素云道:“奶奶,说不得大腿根也须得擦拭擦拭。”
李纨应下,正待去掀被子,唬得贾兰紧忙扯了被子道:“不用不用…咳咳,我自个儿来!”
李纨一怔,一旁碧月就掩口笑道:“哥儿知道害羞了。”
贾兰这会子八岁,老话儿说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个年纪正是识得男女有别之时。
李纨便道:“也罢,那你自个儿擦拭了。”
贾兰紧忙夺过帕子,探进被子里胡乱擦拭了一番。李纨又探手摸了摸贾兰脸颊,感觉不似夜里那般滚烫,这才舒了口气。
过得须臾,贾兰瞌睡起来,李纨便留了碧月在一旁照料,自个儿愁闷着与素云到堂屋里说话儿。
待落座后,素云眼见李纨憔悴,紧忙奉了香茗来,劝慰道:“奶奶想宽些,料想经了此一遭,太太再也不好叫哥儿去她房里了。”
李纨道:“我倒宁愿兰儿平平安安的…昨儿个夜里烧的说了胡话,实在骇人。”
素云想起方才陈斯远情形,正待言说,外间便有丫鬟回道:“奶奶,夏姑娘身边儿的宝蟾来了。”
二人一怔,素云紧忙来迎,须臾便将宝蟾引入内中。那宝蟾入内敛衽一福,捧了个锦盒奉上,道:“我们姑娘听闻兰哥儿咳嗽不停,正好房里备有西瓜霜,便打发我来给兰哥儿送来一盒。”
李纨感念道:“唷,劳烦你们姑娘费心了。”
宝蟾笑着摇头,撂下物件儿便告辞而去。
待其一走,李纨与素云主仆两个相顾纳罕不已,二人都不知那夏金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纨说道:“也是古怪,咱们与怡红院素无往来,好端端的夏姑娘怎么送了东西来?”
素云四下奔走,府中内情了然于胸,便笑道:“听说夏家太太不日回转,那夏姑娘只怕再有几日就要走了。许是临了卖个好儿?”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情分领了就是了,物件儿…奶奶最好还是别用。”
李纨不解其意,眼见素云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顿时悚然。是了,那夏金桂可是一门心思要做宝二奶奶的,又与太太走得极近,谁知会不会存了暗害兰儿的心思?
她探手抓向锦盒,半空中停下手,好似那内中藏着什么剧毒一般。咬咬牙,李纨道:“你悄悄将东西丢了,别让人瞧了去。”
素云应下,紧忙将那小巧锦盒收入袖笼里。待其出去处置,李纨蹙眉惆怅不已,心下不由想起陈斯远来…只是这等病症,就算陈斯远再有能为又如何?
不提李纨胡乱思忖,却说宝蟾一路回转怡红院,这会子夏金桂正与胡嬷嬷说着话儿。
眼见是宝蟾回来了,二人也没避讳,那胡嬷嬷便道:“…原本好好儿的,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那人随身佩了刀,还是个练家子,牛二两个一个照面便被放倒了。
亏得那人要护着假尼姑,牛二两个这才得空跑了。”
夏金桂蹙眉不已,恼道:“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好,这两个还想要伤药钱?”
胡嬷嬷赔笑道:“姑娘,这没功劳也有苦劳啊,牛二折了胳膊,瞧着怪可怜的…”顿了顿,又道:“…不过那假尼姑瞧着失魂落魄的,进了牟尼院就自个儿关在禅房里,也不知怎的了。”
夏金桂摆摆手,不想再听。一眼瞥见宝蟾,便问道:“物件儿送去了?”
宝蟾回道:“是,大奶奶还说劳烦姑娘费心了呢。”
夏金桂冷笑一声儿没言语,又问外间的丫鬟:“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未时了。”
夏金桂便起身道:“合该往太太处去瞧瞧了。”当下领了丫鬟、婆子便往前头王夫人院儿而去。
她如今与王夫人贴心,自是将王夫人的心思忖度了八九分。那李纨母子得了燕平王允诺,若贾兰有个意外,说不得那允诺便要落在宝玉身上呢。夏金桂自是巴不得李纨母子赶紧死了去,只是这等事儿她不好做。非但不好做,她还要扮了周全,如此方才会哄了王夫人熨帖。
一路无话,转眼到得王夫人院儿,自有大丫鬟玉钏儿将夏金桂一行引入内中。夏金桂一径进得梢间里,便见王夫人竟也戴了抹额高卧榻上。
夏金桂关切道:“太太可好些了?”
王夫人道:“还是有些不大精神,许是上了年纪之故。”
那贾兰折腾一宿,将自个儿折腾得染了风寒,王夫人上了年纪又岂能得好儿?虽不曾高热发烧,却也咳嗽鼻塞,难受非常,以至于这两日都不曾往荣庆堂去。
“我的儿,”王夫人探手扯了夏金桂的手儿,道:“宝玉这两日如何了?”
王夫人不敢去荣庆堂,自然也不好将病气儿过给宝玉,因是这两日宝玉只在外间问候了,并不曾入内。
夏金桂侧坐床榻上,笑着道:“宝二哥还跟往常一样儿,倒是昨个儿作了一首诗,惹得三姑娘、四姑娘都说好呢。”
王夫人便蹙眉道:“诗词不过小道,还要在正经文章上下功夫。”
夏金桂就嗔怪道:“太太还说呢,我上回就劝了两句,他便两日没来寻我。往后啊,我可不敢胡乱劝说了。”
王夫人情知宝玉是个什么德行,这些时日贾政不在府中,宝玉便愈发恣意了。当下便叹息道:“罢了,待我好了,定寻了他好生教训教训。”
二人说了会子体己话儿,外间玉钏儿回道:“太太,周嫂子来了。”
话音落下,便有周瑞家的入内问安。夏金桂眼见周瑞家的欲言又止,便知有些话不好让自己听去,当下便要起身告退。
谁知王夫人一把将其扯住,说道:“金桂也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你只管说来。”
周瑞家的应下,回道:“太太,倒是有几桩事…一则,郑好时家的托我给太太带句话儿,说是二奶奶不知为何,又翻检起过往账目了,揪着端午时的账目不放,这…她男人解释不清,干脆挨了板子;”
那郑好时家的也是王夫人陪房,刻下姑侄女两个几近于反目成仇,凤姐儿自是盯着王夫人的陪房下手。
王夫人皱了皱眉头,问道:“还有呢?”
周瑞家的抬眼扫量一眼,又低头道:“再就是,昨儿个下晌,来旺家的出府一回。我听前头门子说,好似去后头寻了那倪二,也不知又有什么勾当;”
王夫人正蹙眉思量呢,一旁夏金桂就道:“莫不是二嫂子打算断了那放账营生吧?”
王夫人心下一惊,却觉十分有理。连带着周瑞家的也道:“太太,可不能由着二奶奶胡来了,再这般下去,府中只怕迟早要乱套。”
王夫人便道:“你可扫听分明了?”
周瑞家的道:“当家的在外头托了人,说是这两日就有回信儿。”
若想夺回掌家的差事,自是要落了凤姐儿的脸面。老太太自诩慈善人,倘若凤姐儿放账催逼出人命来,且看到时候老太太如何转圜…她总不能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脸吧?
王夫人暗自运气,那周瑞家的等了须臾,这才道:“还有一事,昨儿个妙玉不曾回来,一早儿栊翠庵的丫鬟、婆子又急吼吼的乘车往城外去了。我扫听了,说是妙玉昨儿个留在了牟尼院抄写贝叶经。”
王夫人不禁愈发蹙眉。先前同意妙玉进府,王夫人只当是儿媳备选。待仔细端详过妙玉性情,又哪里是正室良配?王夫人贪恋妙玉家财,心下便想着来日哄了其给宝玉做一房妾室呢,自是不容煮熟的鸭子飞了去。
她便吩咐道:“荒郊野外的不大周全,你过会子打发几个得用的走一趟,总要护了妙玉周全。”
周瑞家的应下,眼见再没旁的事儿,这才告退而去。
王夫人眼见夏金桂在一旁蹙眉思忖,当即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儿道:“我的儿,你且宽心,那妙玉与你不相干的。”
夏金桂当即笑着颔首应下,心下却直翻白眼,只当王夫人是骑驴找马、首鼠两端。
清堂茅舍。
这日因李纨守着贾兰,三春便得了自在。小惜春头晌可劲儿耍顽了一回,到下晌时眼见一直不见陈斯远,便往清堂茅舍来寻。
谁知甫一进院儿,便被一股子蒜味与鱼腥味熏了个跟头。
惜春抽出帕子遮掩了口鼻,入内便见东厢房左近架起了一口大锅,其上又有蒸屉,一股子黄乎乎的油水正从铁皮管子里滴落。
内中人等,除去陈斯远,俱都戴了口罩。惜春上前招呼道:“远大哥,你又摆弄那劳什子青霉了?”
陈斯远道:“这回不是青霉,是大蒜素。”
“大蒜…素?”
陈斯远张口欲回话儿,谁知刚巧一阵风吹来,那蒸汽裹挟着刺鼻气味儿一股脑地钻进口鼻里,呛得陈斯远咳嗽连连。
那照看玻璃瓶子的红玉便瓮声瓮气道:“我们大爷听说兰哥儿高热不退,不知又从哪儿得来的偏房,打小厨房挪了一笸箩青蒜不说,还将二奶奶爱吃的蕺菜(鱼腥草)抢了一笸箩来,说是要炼制秘药。”(注一)
香菱在一旁打趣道:“都说是药三分毒,只看大爷摆弄的这两物如此难闻,说不得便有大用呢!”
五儿等闻言顿时咯咯咯直笑,连带小惜春也笑个不停。
陈斯远此时错开几步,避开风头,只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灶台上的笼屉。口中笑着道:“不想京师左近竟也有蕺菜。”
红玉笑着道:“想来大爷素日里没仔细瞧过田间地头,这蕺菜四下都是,只是味道不大好,府中只二奶奶食用,旁人实在受不了那股子鱼腥味儿。”
惜春赶忙颔首道:“是了,前年我见凤姐姐吃,忍不住尝了一口,真真儿难吃死个人!”
香菱道:“大爷怕是不知,这蕺菜便是在辽东也有呢。”
陈斯远笑着点头不迭,心下热络一片。大蒜能制大蒜素,鱼腥草自然也能!前者种植起来繁琐,产量远不如后者,此物若是操办得好了,说不得便是一大笔财源。
是了,更紧要的是好歹能给贾兰用,总不至于让李纨牵肠挂肚。
小惜春盘桓半晌,起先还兴致勃勃,待实在受不得那股子气味,只得败退而去。
至晚饭时,那鱼腥草不见动静,陈斯远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倒是大蒜提取了一团黄乎乎的膏状物。
陈斯远自个儿用筷子蘸了些品尝,顿时呲牙咧嘴。心下琢磨着酒精大抵不会与大蒜产生反应?当下便将膏状物盛进小瓷瓶,打发红玉紧忙往稻香村送了去。
此时贾兰昏睡醒来,只略略用了些粳米粥便又昏昏沉沉起来,李纨眼见其又高热不止,顿时急得团团转。
恰红玉送了大蒜素来,李纨顿时如获至宝,紧忙给贾兰喂了一勺。至夜里,又连着喂了两回。说来也奇,不知是不是大蒜素起了效用,待转过天来,那贾兰果然退了热,便是咳嗽也轻了许多。
素云、碧月俱都松了口气,齐齐赞叹还是远大爷有法子。那李纨面上笑着颔首,心下自是暖流涌动。
心知他虽不好来稻香村,心下却是挂念自个儿与兰儿的。虽说是见不得光的,可得有情人如此,又夫复何求?
李纨眼看贾兰这日能跑能跳,安心之余,便不由得愈发想见陈斯远。趁着贾兰无恙,李纨心下有感,便作诗一首:狂夫偕俊逝天涯,望断衡阳雁影赊;孤帏玉质能如此,唯有窗前月印花。
写罢又觉不妥,便将那诗文揉作一团,丢进火盆里烧了个干净。
到得下晌时,因实在按捺不住心绪,便吩咐素云道:“你且看顾着兰儿,我先前在玉皇面前起了誓,如今兰儿见好,总要去玉皇面前诵几遍经文去。”
素云不疑有他,自是应下。李纨便领了碧月往那玉皇庙而去。
转眼到得玉皇庙丹房里,李纨抿着嘴略略犹疑,便将玉锤轻轻敲在那玉磬之上。
不过一刻光景,便听得身后门扉响动。李纨心下怦然,禁不住扭身来看,眼见果然来的是陈斯远,李纨顿时动容不已,失声道:“远哥儿…”
说话间便梨花带雨也似扑在其怀里。陈斯远唬了一跳,紧忙问道:“哪里委屈了?兰哥儿可好些了?”
李纨只哭着不住摇头。她此一哭一则感念自个儿此时也有人疼了,二则也是念及过去数年的孤寂。
陈斯远探寻几句,大抵摸准了李纨心思,当即也不急着渔色,只揽了其细细安抚。谁知正待口干舌燥之际,那李纨便主动奉上朱唇相就。
李纨情炽似火,陈斯远自不会驳了其兴致。当下一个气暗眼瞪,好似牛吼柳影;一个言娇语涩,浑如莺转花间。一个耳畔诉雨意云情,一个枕边说山盟海誓。玉皇庙里,翻为快活排场;炼丹房中,变作行乐世界…自不多提。
倏忽又是数日,贾兰果然大愈,依旧往前头私塾里跟着先生读书。
自那日之后,李纨愈发情炽,隔一日便要去玉皇庙敲玉磬。起初陈斯远还乐在其中,待过得几日也觉不妥,便私下与李纨说了一回。
李纨大羞,这才忍住心绪几日不曾来寻陈斯远。
余下光景,陈斯远自是寻宝姐姐、林妹妹说说话儿,而后闷头读书,时而尝试提取那鱼腥草素罢了。
如今已是八月初,因不日便是中秋,且启程在即,是以贾政这几日又搬回荣国府中,却只在赵姨娘房里留了一晚,便挪去了前头的梦坡斋。
赵姨娘这回学了个乖,也不敢哭闹了,只每日殷勤往那梦坡斋去自不多提。
这日一场秋雨过后,陈斯远正在书房中读书,便有小丫鬟芸香巴巴儿跑来,说道:“大爷大爷,那妙玉被人扶着回栊翠庵了。”
“哦。”陈斯远寡淡应了一声儿,这才想起妙玉一直留在城外牟尼院,不想十来天方才回转荣国府。
眼见陈斯远浑不在意,芸香只得讪讪而去。
却不料过得午时,那芸香又引了清梵来了梦坡斋。
入得内中,那清梵便叩首道:“求远大爷赐下药,好歹救一救我们姑娘吧!”
陈斯远心下莫名,赶忙道:“你且起来说话儿,到底怎么回事儿?”
清梵抽抽搭搭,只说妙玉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在牟尼院便延请了名医诊治,只是换过两回方子也不见效用。清梵与两个嬷嬷计较一番,情知不可久留,便不顾妙玉拦阻,生生将其搬回了栊翠庵来。
如今那鱼腥草素已有了些许门道儿,大蒜素又不好保存,陈斯远自是不会吝惜。想着此番不应允,转头儿说不得表姐便会来求肯,于是干脆道:“那药我也不曾留存,倒是那制法你回头儿拿了去,自个儿试着便能造出来。”
清梵抹泪道谢不迭,待得了方子方才千恩万谢而去。
清梵一走,那芸香便眉飞色舞道:“大爷大爷,听说那妙玉在外头与个男子纠缠不清,前几日还动了刀剑呢!”
“啊?”陈斯远愕然不已,问道:“你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前一回太太打发了几个婆子、仆役去了牟尼院,我方才正好听见几个回来的婆子说嘴。”
陈斯远来了兴致,紧忙问起详情来,那芸香便绘声绘色说将起来。
却说那妙玉失魂落魄到了牟尼院,途中又险些为歹人所害,自是心灰意懒、悲愤欲绝。
转天也不理会清梵等,更不理会王夫人打发来的人,只守在大殿中抄写贝叶经。
本道清心寡欲,总会将柳湘莲哄骗自个儿之事淡忘了。谁知越是清心寡欲,那妙玉便愈是恼恨!
盖因妙玉素来孤高,每每想起自个儿竟被柳湘莲哄了去,便气恼不已。
待到了八月初四这一日,多日不见的柳湘莲果然来了牟尼院。二人殿中相会,先前说了什么无人得知,其后便吵嚷起来,引得王夫人打发的嬷嬷过去观量。
便听得那柳湘莲赌咒发誓道:“…我若哄骗了姑娘,只管出了门儿便遭了雷殛。你若不信我——”说着苍啷啷一声抽出宝剑来,倒转着递给妙玉,道:“——便将我这颗心剖开,看看是黑的还是红的!”
寻常女儿家若是得了宝剑,说不得当下弃剑哭闹不止,或是干脆就信了柳湘莲。谁知这妙玉却不是寻常女儿家,得了宝剑一咬牙,挺剑便刺!
饶是柳湘莲身手了得,猝不及防之下也被一剑戳中了胳膊。剧痛之下,柳湘莲立时翻了脸,一脚将妙玉踹翻,夺了宝剑便要下狠手。也是几个婆子呼喊不已,那柳湘莲脸色变幻数回,丢下狠话道:“我便是哄骗你又如何?你留在贾家还不是要给人家做小?呸,这会子与我扮高洁,你与那青楼里的姐儿又有何区别?不过都是玩物罢了!”
说罢柳湘莲捂着肩头扬长而去,那妙玉大恼,疯了也似追出去,随手拾了物件儿便砸。
也是一众婆子拦阻,这才将妙玉劝下。谁知夜里这妙玉也不安睡,竟冒着雨又在牟尼院中游逛,待转天便高热不起。绵延至今日,眼看不见好转,这才被清梵等搬回了荣国府。
芸香小嘴巴巴儿的说完,又意犹未尽道:“也是古怪,她既病了,怎地不去求太太打发太医来,反倒要来求大爷?”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你道太太这会子会好心诊治了她?”
妙玉与柳湘莲不清不楚的,王夫人又不是开善堂的,说不得这会子正巴不得妙玉赶紧死了去呢!
芸香纳罕不已,正待追问,谁知外间五儿便道:“大爷,表姑娘来了。”
陈斯远朝着芸香摆摆手,小丫鬟紧忙溜了出去。陈斯远到得门前,便见邢岫烟蹙眉急急而来。
待进得内中,不等落座那邢岫烟便道:“她…好似病得极重,远哥儿,你那方子…可能分一些来?”
陈斯远笑着道:“你便是救了她,只怕她也不记你的情分。”
邢岫烟摇头道:“她如何是她的事儿,我却不能见死不救。”
陈斯远便探手牵了柔荑道:“表姐实在心善…早知你便是这个心思,是以方才清梵来求,我已将方子给了去。”
邢岫烟念叨了一声儿‘菩萨保佑’,反握了陈斯远两下,道:“那我先去栊翠庵瞧瞧,待无事了再来寻你。”
陈斯远哼哼一声故作不情愿,邢岫烟略略赧然,四下瞧了眼,眼见无人瞧过来,这才飞快凑过来在陈斯远脸颊上亲了下。道:“别闹,我先去了。”
陈斯远只得点头,目送邢岫烟快步而去。
栊翠庵。
这栊翠庵分作内外两重,进得山门里,左右栽有红梅树,东边又有一小巧凉亭;过得正门,那东厢房作禅堂,西厢为幽尼佛寺,正房三间是栊翠庵,两间西耳房作达摩庵,唯独两间东耳房才是妙玉居停之地。
加之东禅堂又有曲折回廊通着三间栊翠庵,那曲廊倒是将两间耳房隔出个小巧庭院来。
刻下内中咳嗽声不绝于耳,妙玉身边儿的嬷嬷引着周瑞家的与胡太医兜转过来,那嬷嬷便道:“姑娘,周嫂子来了,太太听闻姑娘病了,特地请了胡太医来诊治。”
那内中妙玉听闻此言,顿时咳嗽得愈发紧了。
少一时,清梵推开门,将周瑞家的与胡太医让到内中。
那周瑞家的进得内中,眼看妙玉额头敷着帕子,原本白皙的小脸儿,这会子愈发白得好似纸一般,顿时唬着脸儿道:“姑娘既病得这般重,怎地不早些回府?方才太太唬了一跳,紧忙请了胡太医来给姑娘诊治。”
妙玉素来媚上傲下,那股子孤高劲儿从不与王夫人、贾母等使,此时只低声道:“原想着自个儿请了郎中瞧过便是了,谁知竟一直不见转好。”
周瑞家的便笑道:“外头的山野郎中,又如何比得过府中太医?”当下扭头与胡太医道:“胡太医,有劳了。”
“好说好说。”
那胡太医踱步上前,自有清梵为妙玉的白皙手腕覆了帕子。胡太医抚须落座,道一声儿‘得罪’,探手切脉。待两只手都诊过脉,胡太医抚须说了一番医理,当下又写下药方来。
那妙玉又引得咳嗽连连,清梵赶忙取了银钱谢过胡太医,这才将周瑞家的与胡太医礼送了出去。
待回转耳房里,那妙玉气得俏脸儿泛红,只道:“当我不知她的心思?这是想要害死我啊!”
妙玉在荣国府待了许久,便是性子孤高不与人往来,手下的丫鬟、婆子却不是孤高的,荣国府什么情形自是知晓。那胡太医素来庸碌,莫说是各处主子,便是下头管事儿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敢去寻,王夫人此番打发了胡太医来,内中之意不言自明!
有婆子便劝说道:“姑娘快别说话儿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说,姑娘此番实在是——”
也不怪婆子腹诽,既托庇荣国府,安安心心做那宝二奶奶备选就是了。此番与那柳湘莲纠缠不清,闹得人尽皆知,那王夫人再是垂涎常家家产,又如何肯让妙玉嫁进门儿来?
妙玉却气恼道:“不是有夏家姑娘么?我待如何,莫非还要她点头不成?”
清梵知道妙玉性子,当下便道:“姑娘快别说话儿了,才得了远大爷的方子,我这就寻人整治。前一回稻香村的兰哥儿只服了小半瓶便大好了,料想姑娘用了不日也能转好。”
妙玉只咳嗽着连连摇头。她这会子心若死灰,恨不得就此一病就去了。
清梵也不理会妙玉如何说,只出来寻了婆子整治那大蒜素,谁知便有邢岫烟领了篆儿前来探望。
妙玉孤高,清梵却是通情达理的。见了邢岫烟顿时好似得了主心骨,当下抹泪言说一番,邢岫烟便道:“莫慌,我这不是来了吗?篆儿,你拿了银钱去厨房挪一篮子大蒜来。”
篆儿瘪瘪嘴,闷声应下,扭身而去。
邢岫烟又道:“你们且整治着,我进去瞧瞧她。”
清梵自是千恩万谢,忙招呼两个婆子出来帮手。邢岫烟看向耳房叹息一声儿,到底挑了帘栊进了内中。
那妙玉兀自咳嗽不休,抬眼见来的是邢岫烟,顿时冷声道:“怎么?你也来瞧我笑话儿?”
邢岫烟没回话儿,只凑坐床边探手摸了摸其额头,又紧忙寻了帕子打湿了,为其擦拭起手心来。
那妙玉胳膊一摔,冷声道:“你我相看两厌,这会子又何必惺惺作态?”
邢岫烟抬眼看着她道:“我也不知自个儿怎地就惹了你不快,你既薄情寡性,我却不好无情无义。便不冲着那几年教导之恩,单是姊妹之情,我也不好置之不理。”顿了顿,又道:“我问过他了,那大蒜素极有效用,想来你服过几日也就能痊愈了。”
妙玉一时无言,只别过头去任凭邢岫烟为其擦拭。
眼看妙玉食不下咽,邢岫烟又亲自往小厨房走了一遭,为其熬煮了一锅菜粥。随即又请了红玉来,指点清梵等分离大蒜素。
至这日下晌,浪费了大半大蒜,可算制得了一小瓶大蒜素。邢岫烟操劳半日,眼看天色渐晚,这才告辞而去。丫鬟清梵便伺候着妙玉服用了那大蒜素。
清梵几番欲言又止,情知自家姑娘是个执拗的,那劝慰的话儿便只得埋在心里。
实则妙玉又岂是冷心冷肺的?有家不能回,寄人篱下,又险些为浪子哄骗,万念俱灰之下,却有昔日闺中好友侍奉左右。
所谓患难见真情,妙玉自是心下动容。只是碍于颜面,这才不曾言说。于是到得夜里,妙玉更是裹了被子痛哭了一场,只觉世间之大,再无自个儿容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