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宝姐姐得意的小模样,陈斯远暗忖,只怕宝姐姐与凤姐儿之间的仇怨是解不开了。
有道是龙生九种、各有不同,又有一样米养百样人之说,有些人天生便彼此瞧不顺眼,陈斯远又不是那起子好管闲事儿的,自是不去理会。
宝姐姐又说过一会子话儿,便要起身告辞。
陈斯远扯了其柔荑道:“才说过一会子你便要走?”
宝姐姐无奈道:“我倒是想多留…奈何这会子云丫头在我那儿呢。”
陈斯远纳罕道:“湘云来了?”
“昨儿个起了社,宝玉急吼吼给保龄侯府送了信儿,云丫头得了信儿急得什么的也似,紧忙打发人回了话儿,宝玉又缠磨了老太太半日,今儿个下晌,老太太便打发人接了云丫头回来。”
陈斯远笑道:“原来如此。”
宝姐姐又道:“我看老太太也无心再留云丫头在碧纱橱,便邀其来我那蘅芜苑小住。”
陈斯远笑着点点头,随即心下一动。是了,此番岂不是应了螃蟹宴?
原文中宝姐姐给湘云出了主意,用意原本是好的,奈何事与愿违,反倒惹得贾母愈发厌嫌。
陈斯远正要问询,还不等开口,宝姐姐自个儿就笑着说道:“云丫头是个爱热闹的,方才还吵着明儿个要做东呢。”
错不了,正是螃蟹宴。
陈斯远顺势问道:“湘云打算如何做东?”
宝姐姐忽而一噎,先往门口瞧了一眼,这才回头儿与陈斯远道:“姨妈方才寻了我,说这阵子与老太太有些不大愉快,便想着缓和一二。刚好湘云要做东,她自个儿又没什么银钱,我看莫不如我出个主意,让她体面做一回东道,又让姨妈与老太太缓和一二。”
原来如此!
陈斯远暗忖,自打端午过后,从宝玉婚事到掌家之事,明面上是凤姐儿与王夫人在斗,实则是王夫人在与老太太斗法。如今王夫人重新掌家,又误以为凤姐儿知难而退,这才想要与贾母缓和?
若依着原文,这会子王夫人与贾母因着宝玉的婚事斗得不可开交…可不就要缓和缓和?
陈斯远思忖罢,问道:“妹妹打算出个什么主意?”
宝姐姐笑着道:“地方设在藕香榭,那地方狭小,须得多摆几桌,如此姨妈便要与老太太一桌,余下的事儿自有姨妈来做。”顿了顿,又道:“如今中秋刚过,秋蟹肥美,买几篓肥蟹、几坛好酒,加上四五样果、点,又体面又省事儿。”
陈斯远哈哈一笑,随即摇头连连。
宝姐姐纳罕不已,说道:“哪里不对?你为何摇头?”
陈斯远便道:“若是宴请旁的人,妹妹的打算自然没错…可别忘了老太太如今年事已高,那螃蟹又是性寒的…你也知老太太是个贪嘴的,若多吃了几口,回头儿闹了肚子,岂不是要落了埋怨?”
宝姐姐一怔,恍然道:“是了,我竟忘了此事。”
陈斯远笑而不语,心道自打宝姐姐入了荣国府,贾母便几次三番指桑骂槐,说不得此番宝姐姐是故意坑老太太呢。
便见宝姐姐抬眼道:“那我回头儿与云丫头计较计较再说?”不待陈斯远回话儿,宝姐姐自个儿便垂了螓首道:“总是宴请一回,可不好让云丫头过后埋怨我。既如此,那就少买一些螃蟹,再置办几桌上等酒席,也不过多抛费几十两银子罢了。”
陈斯远笑着问:“妹妹怎么又转了心思?”
宝姐姐道:“一则是云丫头做东,二则是因着姨妈请托,总要办得体面些才好。”
陈斯远笑着应下,宝姐姐再不多留,起身紧忙回了蘅芜苑。
此时湘云正与丫鬟翠缕叽叽喳喳说着做东事宜,眼见宝姐姐回转,湘云紧忙来寻宝姐姐问计。
宝钗先问湘云如何作想的,湘云便说了几样。保龄侯夫人是个俭省的,湘云住在侯府衣食无忧,她这般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手头儿那点儿体己都花用了,也不曾留存多少。
宝姐姐便道:“既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个玩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
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婶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和这里要呢?”
湘云闻言顿时踌躇起来,一时没了主意。
宝姐姐便笑着道:“你既来了我这儿,我又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改明儿个采买一篓子肥蟹,再置办几桌上等席面,一应开销我替妹妹出了就是了。”
湘云赶忙道:“怎好让宝姐姐抛费?”
宝姐姐此时心境早已与原文中不同,因早早熄了金玉良缘的心思,当下倒也不曾遮掩。待打发了几个丫鬟退下,这才与湘云道:“云妹妹不知,因是端午的事儿,老太太与姨妈如今有些生分。方才姨妈又托我寻个机会缓和一二,正巧妹妹要做东,我便想着两全其美。”
湘云纳罕道:“还有此事?”
宝姐姐不好细说,只道:“长辈之间的事儿,自有她们处置,咱们小辈的只管赏花吃酒就好。待开过席面,咱们姊妹再去办社也不迟。”
湘云也是个爽利的性儿,听得宝姐姐这般说,顿时笑着道:“如此也好,请了老太太与太太,她们若能和好最好,若是不能,咱们也尽了心意。过后咱们再热闹咱们的。”
宝姐姐笑着应下,正要说话儿,就听湘云道:“只是这酒席的钱,可不好让宝姐姐都出了。”
宝姐姐道:“我本就要借花献佛,存了利用云妹妹之意,若再一毛不拔哪里还是个人?”
湘云笑着不依。二人计较半晌,湘云到底掏了十两银子来,余下的自有宝姐姐贴补。
此一番过后,湘云便觉宝姐姐果然是个好的,不由得愈发亲近;宝姐姐也觉湘云率真烂漫,也极喜其性情。
当下二人又拟题,你说一个,我说一个,直至三更天方才各自睡下。
转过天来,陈斯远自是也得了请帖。
陈斯远想的分明,原文里凤姐儿犯了糊涂,暗地里朝着王夫人靠拢,有其从中转圜,贾母再是不情愿,好歹也与王夫人缓和了。
如今又是什么情形?凤姐儿干脆‘抱病’辞了管家差事,料想此番宴请必不到场,单只是贾母与王夫人…那王夫人又不是个能说会道的,老太太还指不定怎么夹枪带棒呢。
与金钗齐聚自然是好的,可这等风刀霜剑的…一个不小心便容易惹祸上身,自个儿又何必往前头凑?
因是陈斯远便与翠缕道:“劳烦你与云妹妹说一声儿,我今儿个实在有事儿在身,就不过去了。”
翠缕只当其是避嫌,便笑着应下。
既推了宴请,陈斯远自然不好留在府中,因是不到辰时便出了门,打算往自家新宅去。
谁知才从角门出来,遥遥便见一高大身形骑马而来。
陈斯远恍惚了一下才记起来,此人岂不是孙绍祖?
当下只当没瞧见,翻身上马往自家新宅而去。
陈斯远这边厢暂且按下不表,却说孙绍祖一径到得黑油大门前,紧忙翻身下马,打发了随行小厮与门子答对。
门子余六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说了半晌,待得了二两银子方才眉开眼笑。开口让孙绍祖稍待,这才打发人往内中通禀。
过得半晌,那人回来与余六耳语几句,余六略略讶然,这才下来与孙绍祖道:“这位孙指挥,今儿个却是不凑巧了,东府珍大爷方才请了我家老爷过府议事…这个,要不孙指挥改日再来?”
孙绍祖脸上笑容不变,道:“好说,那我明日再来。”
孙绍祖回身就走,小厮牵了马匹随行其后,待走出宁荣街,那孙绍祖便骂道:“老匹夫欺人太甚,这是贪了我那五千两银子不打算还了!”
小厮哭丧着脸儿道:“大爷,要不咱们还是回老家吧。”
“回个屁!”孙绍祖回头瞧了黑油大门一眼,冷笑道:“当额是好欺负的?姓贾的最好脸面,额回头儿给他好好儿宣扬宣扬,看那老匹夫如何自处!”
说罢翻身上马,气咻咻打马而去。
目视其骑马远去,余六这才与小厮回话儿,小厮又往内通禀。过得半晌,才有婆子过了三层仪门,与跨院里的贾赦回了信儿。
“知道了。”贾赦蹙眉不耐烦的打发了婆子,便有秋桐只着一身小衣起身为其揉捏,道:“老爷…那姓孙的三天两头来寻,总这般躲着也不是个事儿。”
“你知道什么?”贾赦冷眼乜斜了秋桐一眼,哪里还有方才的缱绻缠磨?他这会子兴致大坏,干脆披了衣裳往外就走。
须臾转出跨院,于院儿中略略踌躇,这才挪步进了正房。
正房里,四哥儿已然能走了,邢夫人正拿着拨浪鼓逗弄着。眼见大老爷贾赦入内,邢夫人顿时面上笑容一僵,随即又舒缓道:“老爷瞧瞧,四哥儿眼看着就能跑能跳了。这来日啊,说不得便是个皮猴子。”
贾赦瞥见四哥儿,面上眉头略略舒缓,咳嗽一声儿道:“且让奶嬷嬷去带,我寻你有话要说。”
邢夫人心下不喜,却只得依言让嬷嬷将四哥儿带了下去,待内中只余二人,贾赦方才靠坐椅上,蹙眉长叹一声儿,道:“那孙绍祖方才又来了。”
邢夫人应了一声儿,说道:“老爷不是才得了四千两?不若先给那姓孙的两千两,免得他见天叨扰,实在惹人厌烦。”
贾赦冷哼道:“你说的轻巧,给了他两千两,我自个儿喝西北风去?”
邢夫人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又道:“要不…还是寻王爷说道说道,好歹给他弄个闲职?”
“要是那么容易,老夫早就去寻王爷了。”贾赦愁闷道:“自打去岁铁网山一事,圣人便愈发疑心我等勋贵人家。如今五军部有名无实,一应调遣俱都得听兵部的。
先前还能走一走赵侍郎的门路,如今赵侍郎革职查办,便是云贵的游击将军,没个七八千银子也下不来。”
邢夫人干脆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是没法子了。老爷不若寻老太太说道说道?”
贾赦顿时一撇嘴,道:“老太太如今还能做得了主?”
亏空了三万两银子,如今荣国府全靠王夫人支应,贾赦脸皮再厚也不敢再去寻贾母。
眼见贾赦看向自个儿,邢夫人心下一惊,赶忙道:“老爷知道的,我才几个月例银子,便是远哥儿孝顺,那百草堂每月也不过送来百多两银子。这上上下下人吃马嚼的,我如今还不大够用呢。”
贾赦道:“你是没有,可远哥儿有啊。”
邢夫人旧事重提,正待开口,便被贾赦摆手止住:“我知你向着远哥儿,可老夫如今不是遇到难处了吗?只消拆借来五千两银子,转过年还他就是了。”
邢夫人闷头哼哼一声儿没言语。贾赦情知不下狠招怕是不成了,当下就道:“远哥儿若是不借,老夫没了法子,只得将二丫头嫁给那姓孙的了。”
邢夫人禁不住抬眼蹙眉道:“老爷,这只怕不大妥当吧?那姓孙的五大三粗的,哪里是良配?”
如今邢夫人旁人的话儿不信,陈斯远的话总要信几分的。前一回迎春帮衬,邢夫人念及好歹如今养在自个儿膝下,总不好让迎春没个着落。
贾赦就道:“你也知不妥?我话撂在这儿,若是远哥儿肯援手,回头儿我便将二丫头许配给他。”
邢夫人一怔,笑道:“老爷又说笑,谁不知远哥儿与宝丫头早就好了,这会子再说这话儿岂不是迟了?”
谁知贾赦竟嘿然一声笑道:“男未娶、女未嫁,怎么就迟了?”
“这——”邢夫人一时没转过弯儿来。
贾赦便道:“罢了,回头儿你只管请了远哥儿来,老夫自有法子说服了他。”
邢夫人将信将疑,心下不禁暗忖,若迎春果然嫁了陈斯远,那自个儿来日岂不是想何时去寻远哥儿,便何时去寻了?
因是便笑着道:“若果然能成,那倒是好了。我看二姑娘心里头千肯万肯的,只是…这远哥儿的心思——”
贾赦笑而不语,显是成竹在胸。邢夫人愈发狐疑,追问连连,谁知贾赦卖了关子就是不肯言说。
却说这日陈斯远到得自家新宅,自有尤二姐、尤三姐与晴雯来迎。众人说了半晌,便见晴雯闷头寻了调皮的鸾儿在一旁教训。
陈斯远到得后楼又瞧了眼女儿,奶嬷嬷只道孩儿虽早产了月余,却身子极壮,比那月份足的也不遑多让。尤三姐尤喜这孩儿,还给其起了个小名儿叫良姐儿。
待到外间说话儿,尤三姐就道:“哥哥可瞧见了?良姐儿眉眼与哥哥一般无二呢。”
陈斯远不禁纳罕道:“这却是奇了,怎地你们都能分辨眉眼,偏我瞧着就只是皱巴巴一团?”
话音落下,自是惹得尤三姐、尤二姐与一众丫鬟嬉笑不已。尤三姐说了一番在骨不在皮的道理,偏陈斯远依着道理也没分辨出来,便只得摇头熄了心思。
待尤二姐又往宁国府去,陈斯远这才与尤三姐道:“怎么瞧着晴雯好似不大高兴?”
“她?”尤三姐压低声音道:“昨儿个她表哥寻了过来,说是夫妇二人在荣国府丢了差事。这二人也不曾积攒什么银钱,日子无以为继,只得来求晴雯。”
这等事儿陈斯远自是不曾听说,心下却暗忖,料想也是因着王夫人与凤姐儿斗法之故?
是了,那多姑娘本就名声不好,又与贾琏不清不楚的,凤姐儿如今得了老太太授意掌控管家房,可不就要寻了由头将这二人撵出来?
陈斯远便问:“那晴雯一准儿是恼了。”
谁知尤三姐却道:“我得了信儿本要去前头给她撑腰,谁知她只戳在门前瞧着那二人不言语,那夫妇二人叽叽呱呱半晌,眼见晴雯一声不吭,讨了老大的没趣,这才讪讪而去。”
陈斯远冷笑道:“当日晴雯落难,她那表兄也不去瞧她,只催着她尽早搬走,给其腾房子办婚事。”
尤三姐顿时蹙眉道:“好个薄情寡义的,如今哪儿来的脸面登门求晴雯?她也是性子软,换了我早就拿棍子撵人了!”
陈斯远笑着道:“妹妹也知晴雯性子软了?她啊,才是真真儿的刀子嘴、豆腐心——”顿了顿,又找补道:“——不对,这刀子嘴也对不上。若是与人拌嘴,她只知抬高嗓门儿,只怕吵架也吵不过人家。”
尤三姐顿时掩口而笑,说道:“我看晴雯犯了心思,哥哥还是去劝说两句吧。”
陈斯远自是应下,又与尤三姐说了半晌,这才往前头来。
才从穿堂到得前头,便见鸾儿蹦蹦跳跳而来,见了陈斯远立马一怔。许是曲嬷嬷与晴雯日日教导,如今鸾儿可算知道些规矩了,便胡乱一福道:“老爷。”
陈斯远笑着上前揉了揉鸾儿的小脑袋,问道:“你姐姐呢?”
鸾儿道:“还在花园子里呢。”
陈斯远打发了鸾儿,挪步进得侧花园里。沿曲径蜿蜒而行,遥遥便见晴雯正独坐在凉亭里。
陈斯远负手而行,不一刻到得近前,眼见晴雯还在出神,这才道:“在想什么呢?”
晴雯惊呼一声儿,抬眼见来的是陈斯远,赶忙敛衽一福:“老爷!”
四下仆妇早知晴雯乃是通房大丫鬟,这会子自不会上前搅扰。因是陈斯远便扯了其手儿落座,温声道:“还伤心呢?”
晴雯摇了摇头,恨声道:“我那会子都要死了,也没见他来管过我,还催着我搬走…这般亲戚,不要也罢。”
另则,自打江南一行见过了母亲,又将妹妹养在了身边儿,晴雯心下再无缺憾,自是不愿理会多官与多姑娘。
陈斯远道:“三姐儿说你这两日食不下咽的,真不是因着那二人?”
晴雯摇头不已,道:“我心下只当没这门亲戚,自不会上了心。”顿了顿,不待陈斯远问询,她便说道:“是…我有心挂念娘亲了。昨儿个夜里,鸾儿也不听的叫娘。”
陈斯远心生怜惜,揉着晴雯的小手道:“你若实在想,我打发人…”
晴雯紧忙摇头道:“就是想一想罢了,真去了又能如何?”
其母早已改嫁,又生了个男孩儿,只怕她们姊妹去了反倒会惹人生厌。
又道:“我如今虽放心不下,却也知娘亲过得好。往后就是想一想罢了,大爷不用劝我。”
陈斯远眼见其果然是这般想的,当下也不再劝说,只捡着有趣的说了半晌,待逗弄得晴雯展颜方才罢休。
这日眼见入夜,陈斯远寻了二姐儿、三姐儿厮混一场,因惦记宝姐姐,这才爬起来回转荣国府。
回得清堂茅舍,眼看香菱已然回了,便寻了其过问。
偏生香菱是个憨的,只赞叹众姑娘做的菊花诗极好,至于席面上的唇枪舌剑,竟全然不知。
陈斯远有心去寻宝姐姐,忽而想起如今湘云也在蘅芜苑,这才按捺住心思。
一夜无话,待转天一早儿,宝姐姐果然铁青着一张脸来了。
二人打发了下人,宝姐姐便冷笑道:“真真儿是抛媚眼给瞎子瞧,白白费了心思!”
陈斯远笑问昨日情形。宝姐姐气恼着说将出来,却是因着凤姐儿没来,薛姨妈也在自家老宅没来,此番只贾母与王夫人同席,二人果然闹了个不欢而散。
那贾母夹枪带棒说了几句也就罢了,临了又说螃蟹寒凉,推说闹了肚子,酒宴才过半就回了荣庆堂。
陈斯远便劝说道:“妹妹心下早知如此,又何必气恼?”
宝姐姐蹙眉道:“若不是姨妈央求,我才不会干这起子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呢。昨儿个夜里我又与云丫头好生道恼,亏得云丫头心思不多,不然过后还不知怎么恼我呢。”
陈斯远见此,干脆扯了宝钗入怀,温声细语好一番安抚。实则宝姐姐没说的是,那席间贾母好生将宝琴夸赞,说得其天上才有、地上绝无,又惹得宝玉那瞧不出眉眼高低的好一番附和。
宝姐姐如今早就不去想那劳什子的金玉良缘,可薛家大房、二房间隙已生,她又怎肯平白让宝琴压过自个儿一头?
奈何过后评诗,林丫头又得了头一等,宝姐姐只与宝琴同列次一等。换做旁人也就罢了,与琴丫头同列一等,宝姐姐如何能忍?
陈斯远惯会察言观色,眼见劝说半晌也不见宝姐姐消了气儿,便知这内中定有宝琴之故。
这等事儿不好劝说,他便故作不知,又趁着四下无人与宝姐姐好生温存,自不多提。
能仁寺左近。
牙人挤出一抹笑道:“姑娘哎,小的实在没见过姑娘这般难伺候的。前头那两进宅院,姑娘嫌贵;如今这一进小院儿不过三十两一年,姑娘又嫌小…啧,小的走了一下晌了,没得为这买卖磨平了鞋底子,要不然姑娘另请高明?”
清梵蹙眉说道:“我又不曾说错,这屋舍极为破败,哪里就值三十两一年了?”
牙人拱手道:“内城寸土寸金,可不就得三十两?姑娘若是还嫌贵,不若去外城寻一寻?”
清梵正待说旁的,后头的妙玉就道:“就此处吧。”
清梵一肚子话顿时憋了回去,气闷着回头儿瞧了妙玉一眼,这才与那牙人计较起来。
过得半晌,总算定下房租事宜。半年一付,预留五两银子押金。
牙人可算松了口气,当即寻了文契签字画押,得了二十两银子快步而去。
眼见管银子的清梵不大高兴,韩嬷嬷便劝说道:“要我说选在内城也好,省得来日姑娘往来还要雇请车马。”
清梵一琢磨也是,那高门大户如今聚居内城,若是住在外城可不就要雇请车马?
另一婆子紧忙拾掇了卧房,妙玉便入得内中再不出来。碧痕跟着四下拾掇,清梵又寻了韩嬷嬷计较道:“只怕还是得请个厨娘来,不然每日从酒楼里采买饭食,余下这二十多两银子只怕撑不了几日。”
韩嬷嬷叹息一声,往内中瞧了一眼,叹息道:“罢了,左右时辰还早,我往人市逛逛,看看能不能请个厨娘来。”
韩嬷嬷一去,清梵等拾掇了半日,可算拾掇停当。随即韩嬷嬷便领了个四十出头的厨娘回来,让其试着做了晚饭。
晚饭送进内中,妙玉只挑了一筷子便蹙眉不已。
韩嬷嬷与清梵对视一眼,便说道:“姑娘…可不大对胃口?这厨娘可是二两银子一个月请来的,再贵的…只怕咱们也请不起了。”
妙玉眉头舒展,点了点头,轻声道:“还好。”
说罢又挑了一筷子闷头吃用起来。韩嬷嬷与清梵顿时松了口气,只道这回请对了厨娘。
却不知二人才出去用饭,那妙玉便捂着嘴干呕不已。
她素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日常饮食又以清谈为主,又哪里吃得惯北地厨娘做来的吃食?
只是这两日屡被打击,妙玉也知银钱不够用,这才强忍着吞咽下肚。
这日再没旁的话儿,转天一早,妙玉只用了半碗粥便吃不下去。
待饭食撤下,妙玉便道:“如今咱们也搬了出来,总不好坐吃山空。好在我与权贵之家还有些往来,前些时日便听闻理国公府太夫人抱病,过会子清梵与我往理国公府走一趟。”
两个嬷嬷纷纷松了口气,清梵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过得辰时,主仆两个果然往理国公府而去。韩嬷嬷与另一嬷嬷叽叽呱呱说了半晌,纷纷猜此番能得多少赏赐。
谁知巳时才过半,妙玉主仆两个便回了小院儿。眼看妙玉铁青着一张脸进得卧房便不出来了,韩嬷嬷纳罕不已。
待清梵出来,紧忙扯了其到墙角问询:“姑娘这是怎么了?”
清梵咬着下唇也脸色难看,低声说道:“那荣国府太太好狠的心!”
却是主仆两个到得理国公府,方才报了名号,便被门子撵了出来,只道不好招待妙玉这等不知检点的‘淫尼’。
妙玉闻言顿时面若死灰,身形踉跄一番,亏得清梵搀扶了方才不曾摔倒。
其后清梵好一番劝说,主仆两个又往镇国公府而去,谁知遭遇竟一般无二!
这下便是再傻也知道,此番定是王夫人蓄意毁了妙玉的名声,意图将其赶出京师!
韩嬷嬷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这…好歹毒的心,这是让咱们在京师待不了啊!”
何止是待不下?财货两次被卷,如今一行人等只二十余两银子傍身,便是想要回苏州都不够盘缠的。
清梵赶忙道:“嬷嬷快噤声,姑娘回程路上就哭了一场,若是听了这话儿,只怕又要哭起来呢。”
韩嬷嬷叹息一声儿正要说旁的,此时忽而听得叩门声不绝于耳。
二人相视一怔,韩嬷嬷紧忙到得门前问道:“谁啊?”
“开门,妙玉师傅可在内中?”
韩嬷嬷道:“敢问贵客是?”
就听外间笑道:“说来我还见过你家姑娘两回呢,在下乃是贾家贾菖。”
韩嬷嬷愈发放不下心,说道:“却不知贾三爷寻我家姑娘何事?”
外间沉吟一阵儿,就听贾菖说道:“贾母流年不利,许是犯了太岁,这一年来霉运不断。我早知妙玉师傅有扶乩之能,因是此番特意相请,愿奉簿仪五十两。”
韩嬷嬷顿时动心不已,与清梵对视一眼,方才说道:“还请贾三爷稍待,我去问问我家姑娘去。”
此时清梵业已一路小跑进了内中,见妙玉伏在床榻上,不禁欣喜道:“姑娘,有个贾三爷来请姑娘算流年,说是愿意给五十两簿仪呢。”
妙玉张张口,又将到嘴边儿的话咽了回去。心下不禁苦笑,真真儿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想她妙玉何时也要为五斗米折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