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闻言恼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扶额身形摇晃,亏得两旁丫鬟搀扶方才不曾栽下。
此时又有丫鬟嚷了一声儿:“二姑娘来了。”
话音落下,便见二姑娘迎春领了司棋、绣橘转过屏风,到得近前规规矩矩敛衽一福,抬眼纳罕道:“老祖宗,不知今儿个唤我来有什么事儿?”
王夫人顾不得转动佛珠了,情知今儿个这一关不好过,当下疾言厉色道:“迎春,我身子骨不好,命你管家,这才十来日,府中怎么就成这样儿了?你且来瞧瞧,老太太的碧梗米粥竟是用霉烂陈米做的!”
迎春愕然道:“竟有此事?回老太太,我…孙女儿实在不知啊。”
邢夫人冷笑一声儿,在一旁帮腔道:“弟妹这话儿就不对了,你打发迎春管家,管的可是园子里的事儿,前头的后宅是周瑞家的在打理吧?出事儿的是大厨房,又不是园子里的小厨房,怎么能怪到迎春身上?”
王夫人蹙眉思量,不知如何应对。贾母这会子稍稍缓过来些,拐杖连连拄地,说道:“去将周瑞家的唤来回话儿!”
外头婆子应了一声儿,自去拿了周瑞家的来问话儿。
大丫鬟鸳鸯眼珠连转,眼看邢夫人志得意满,王夫人愁眉苦脸,又见二姑娘不知所措,顿时狐疑不已。心下暗忖,今儿个这一遭莫不是大太太摆弄的?可这大太太素来是个眼皮子浅的,又哪里会这等手段?
忽而想起陈斯远来,便思忖着大抵是远大爷在后头出谋划策的?
收摄心思,鸳鸯赶忙道:“老太太,当务之急是将外头的丫鬟、婆子安抚了,眼看过年,这节骨眼儿可不好让外头人瞧了笑话儿去。”
贾母颔首道:“你说的是…周瑞家的既然管不好前头,那往后就别管了。迎春,以后你连带前头的后宅也一并管了。现在先去将丫鬟、婆子都安抚了。”
迎春应下,领着两个丫鬟往前头垂花门去。
不过须臾,迎春便去而复返。身旁俩丫鬟,手中都端了托盘,其上是几碗霉烂米饭。又有两个能说会道的婆子随行,入内便扑在地上央贾母做主。
刻下周瑞家的还不曾来,此人乃是王夫人最得力陪房,哪里肯轻易舍了去?且今日这一遭已然压不住,后头说不得便要严查库房事宜,可谓是纸包不住火。
于是王夫人起身到得软榻前跪伏在地,求肯道:“老太太,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儿,是儿媳治家出了差池,还请老太太责罚。”
贾母瞪了王夫人一眼,思量半晌才道:“罢了,你们暂且退下,此事我定会给个说法儿。”
邢夫人一听就不乐意了,起身道:“老太太,弟妹掌家辛苦,出了错漏小惩大诫是不错,可也不能什么说法儿都没有吧?”
贾母冷着脸儿道:“那依着你,是不是合该将掌家差事让给你?”
“我——”邢夫人刚要应承,就见迎春朝着其略略摇头。
心下又想起先前陈斯远告诫之语,便压着火气道:“老太太说笑了,四哥儿还小,儿媳哪里得空掌家?罢了,老太太说甚便是甚吧。来呀,抱了四哥儿回东跨院。”
朝着王夫人冷哼一声儿,邢夫人领着一众丫鬟、婆子离了荣庆堂。
迎春也要走,却被贾母唤住。
贾母命鸳鸯扶起王夫人,王夫人便站在其面前说道:“也是府中今年出了两笔亏空,我仔细盘算了一番,若不俭省开支,只怕难以熬到夏粮入库。不得已之下,这才出此下策。
辽东新米入库,是我吩咐人拨出半数新米兑了陈米…只是下头人贪鄙,好好儿的陈米竟都换做了霉烂米粮。”
有婆子在外头道:“老太太,周瑞家的到了。”
“带她进来!”
贾母吩咐一声儿,便有周瑞家的转过屏风,入内扑倒在地,捣头如蒜道:“老太太,我冤枉啊。大厨房素来是库房拨付什么便用什么,我都是依着规矩办差,从未上下其手啊。”顿了顿,又道:“这回定是那丧了良心的故意使坏,将给下人的陈米用给了主子,求老太太做主啊!”
“聒噪!”贾母一摆手,说道:“周瑞家的办差不利,即日开革管事儿差事,杖责二十!”
周瑞家的一怔,赶忙求饶道:“老太太饶命…太,太太饶命啊!”
王夫人又赶忙求肯道:“老太太,此事与她无关,料想是下头的厨子出了错漏。还请老太太容我详查。”
贾母便道:“我上了年纪,如今这家业由你管着。这二年是不大好过,可再如何俭省也不能拿霉烂了的米粮给人吃吧?罢了,太太自查就是,回头儿须得给个交代。”
王夫人敛衽垂首应下。贾母叹息着起身,任凭丫鬟扶着往西梢间而去。
王夫人抬起头来,脸上臊得通红。嫁入荣国府二十几年,王夫人还是头一回这般没脸儿。
扭头瞧了眼怯生生的迎春,王夫人咬牙道:“都是一起采买的米粮,为何只有大厨房出了事儿,小厨房却没动静?”
迎春垂首不敢丫鬟,身旁的司棋挺身而出道:“太太怕是冤枉我们姑娘了。前两日小厨房所送米粮也是这般霉烂,只一顿饭下头人就要造反。十几个婆子到缀锦楼乱嚷,姑娘没了法子,只得自个儿拿了体己买了二百斤新米应对。
太太也知我们姑娘体己不多,待这二百斤用完,只怕也要跟大厨房一样闹起来呢。”
“还有此事?”王夫人眼见迎春红了眼圈儿,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顿时信了大半。于是蹙眉着恼道:“好个李贵,我让他办差,他就是这般办差的?”
周瑞家的还跪在地上,这会子求肯道:“太太,我,我…”
王夫人瞥了其一眼,顿时蹙起眉头来,思量着不好驳斥了老太太,且单是处置一个李贵只怕难以服众,便道:“老太太既发了话儿,你就听着吧。过会子领了板子,你也先歇歇,等年后我再派了差事给你。”
周瑞家的欲哭无泪,只得丧气应下。
王夫人扭头见迎春黯然垂泪,心道凤姐儿撂挑子,探春太过刚硬,如今能用的只剩下二姑娘迎春。若是她也不干了,岂不是没了人管家?
于是凑上前勉强挤出笑模样道:“我的儿,方才是我冤枉了你,你可不要记在心上。”
迎春哭道:“这管家差事本就是赶鸭子上架,单只是园子里,我便要战战兢兢应对。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偏老太太还要将前头的事儿也派给我,太太——”
王夫人一听就知不好,赶忙道:“此事与你何干?都是下头人办差不利。我既请了你来管家,便是心下认定你能管得好。推辞的话儿也不用说了,往后这后宅你一并管起来。来日再有这样的事儿,你只管提前知会我,可不好再闹到老太太跟前儿来。”
迎春默然点头应下,王夫人又安抚几句,心下恼恨办事不利的李贵,这才急匆匆而去。
待王夫人走了,迎春面容为之一肃,将眼角泪花擦拭干净,嘴角上扬笑了笑,说道:“走吧,咱们也回去。”
主仆三个离了荣庆堂,待过了穿廊,司棋就道:“老太太也是太过心软了,闹出这么大的事儿了,板子高高举起却轻轻放下。”
迎春道:“府中入不敷出、用度不足,若真个儿青黄不接,说不得便要太太拿了嫁妆来填补亏空。你以为除了太太,还能用旁人来掌家?”
绣橘讶然道:“原是如此,老太太竟存了这般心思。”
邢夫人小门小户,陪嫁多数进了贾赦腰包,且行事轻佻,让其掌家只怕月余光景便能将家业败了去;凤姐儿不稀罕管家,只想掌家,嫁妆又不如王夫人丰厚。加之贾母心有偏颇,自是乐得让王夫人填补亏空。
如此一来,王夫人便成了最合适的掌家人选。
司棋便道:“可惜了,还当这回能搬倒吴兴登那贼厮呢。”
迎春却笑着道:“敲山震虎,再说吴兴登可不是太太的陪房,而今留着反倒比除去更有用。他是墙头草,今日倒向太太,焉知来日不会倒向旁的?”
司棋闻言心下一凛,迎春如今锋芒毕露,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司棋还想着做陪房一道儿随着迎春嫁过去的,自然再也不敢太过放肆。于是再说起话儿来,难免存了小意奉承。
不料二姑娘迎春竟又成了原先那般的木头桩子,便是有婆子阴阳怪气奚落几句也闷声不吭。
到得这日下晌,王夫人处置了二人。依着贾母吩咐处置过周瑞家的,又将李贵重打三十板子,革除月例一年,命其去庄子做苦工半载。
旋即吴兴登家的出面,将发霉的米粮尽数发卖,转天便采买了足数当年新米来。府中物议消散一空,私底下却对王夫人腹诽不已,都道其贪鄙无状、苛待下人。
凤姐儿院儿。
平儿将王夫人处置事宜说与了凤姐儿,静养的凤姐儿顿觉头疼消减了几分,冷笑着道:“偷鸡不成蚀把米,我这个姑母,怕是这会子还暗自庆幸呢。”
平儿笑着道:“人心向背,这人心有时候瞧着是没用,可真到有大用的时候,想要找补可就迟了。”
“哼,”凤姐儿道:“只是可惜了,又让吴兴登那老狗逃过一劫。”
房中火炕、熏笼蒸腾,有些闷热。眼见凤姐儿扯开领口,平儿便寻了团扇来为其打扇。低声说道:“奶奶,你说此番…是不是远大爷出的手?”
“你啊,”凤姐儿戳了平儿一指头,道:“未免也太小瞧二姑娘了。我本道她隐忍了十几年,出阁前会一直扮做木头,谁知不声不响的竟将算计的本事学了个周全。”
“是二姑娘?”
凤姐儿笑道:“远兄弟是人尖子,情知大太太是什么性子,哪里会为了大太太去谋划此事?若真个儿谋取了,说不得反倒会害了大太太。”
平儿思忖道:“若是如此,这二姑娘真真儿厉害。从头到尾不显痕迹,偏又落了太太颜面,将事儿给办成了。”
凤姐儿笑道:“我也是没想到…你且瞧着吧,等太太回过味儿来,只怕这府中事宜早就由二妹妹说了算了。”
凤姐儿心下暗忖,早闻黛玉的母亲颇有治家之能,贾家也有姑娘当家的惯例,这先有三姑娘铁腕治家,如今又有二姑娘和风细雨、润物无声。也亏得来日二姑娘来日要嫁人,不然她便要学了姑母王夫人,生生憋闷上二十几年才得以掌家。
“罢了,我也乏了,你先退下吧。”
平儿乖顺应下,自去东梢间去瞧巧姐儿。凤姐儿独自躺下,又想起子嗣之事来。那丁郎中的话儿犹在耳边,凤姐儿哪里肯就此绝嗣?心下便苦思法子,总要生个男孩儿承袭家业才好。
清堂茅舍。
陈米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小喇叭芸香往来奔走,但凡得了信儿便说与陈斯远。这日芸香将处置结果说完,得了赏赐便乐颠颠而去。
房中几个丫鬟,香菱与世无争,五儿年岁还小,唯独红玉若有所思。陈斯远情知迎春不愿露出行迹,便将此事压在心底。
进得书房里抄起书卷来,只看过一页便暗自思量起来。这二姐姐果然有能为,一手借力打力用的娴熟,到得最后也不曾惹了王夫人起疑。
果然,这擅黑白之道的女子,就没有短于心计的。
陈斯远二世为人,可不是那等只喜欢傻白甜的窝囊废。再说这傻白甜也分真假,真的是真傻,假的…那便说明是你自个儿傻,人家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他从不厌嫌女子有心计,只厌嫌女子的心计都用于害人上。而今林妹妹、宝姐姐都为兼祧妻,过几年就算求得了诰命,这二人也不好替陈斯远往来深宅内院。
先前陈斯远选二姐姐还心下存疑,生怕其嫁了过来便只能当个摆设。现在再看,竟分外合适。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娶妻娶贤,以二姐姐迎春的心计,做个贤内助绰绰有余。
正思量着,忽而听得外间喧嚷,须臾便有红玉笑着道:“大爷,琴姑娘来了。”
陈斯远应了一声儿,正待起身来迎,便见宝琴领了小螺轻挪莲步入内。瞥见陈斯远,又快行两步到得书房前,睁着一双水杏眼道:“昨儿个才听姐姐提起,说是远大哥要在新宅过年?”
“正是,”陈斯远笑道:“年节时各府女眷走动频繁,我留在院子里不大方便,莫不如回家中待到十五。”
宝琴作怪也似蹙眉道:“还以为能与远大哥一道儿庆贺新年呢,倒是可惜了。不过也没事儿,往后有的是光景与远大哥一道儿过。”
这就又演上了?
陈斯远心下暗笑,引着宝琴进了书房落座,吩咐红玉奉上香茗。
宝琴捧了香茗呷了口,眼见桌案上散乱着各色书册,说道:“不日便要新年,远大哥还要攻读?”
陈斯远道:“前两日往大司马府中拜访,得了个信儿,说是圣上有意开恩科。可不就要临阵磨枪?”
宝琴欢喜道:“要开恩科?眼看要进正月,这恩科即便要开也是来年。这般算算,岂不是远大哥能连考两科?即便头一回不中,第二回也能高中呢。”
“哈,借你吉言。”
宝琴赶忙道:“算来不过一年有余,我可不敢耽搁了你。既如此,远大哥只管读书就是,我坐一会子就走。”
陈斯远情知宝琴又要作怪,思量着顺势应下,道:“既如此,那妹妹自便。”
说罢捧起书册,果然默诵起来。
宝琴喝过一盏茶,默然起身,摆弄了一阵香炉,往内中添了苏合香又点燃。又见砚台里的墨迹稀少,干脆寻了墨研磨起来。
有道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陈斯远顺势丢下书册,提笔落墨用蝇头小楷默写起了书中见解。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察觉宝琴撞了下自个儿身子,那蝇头小楷便歪斜了一画。
陈斯远暗道,琴丫头这是按捺不住了?果然,没一会子又撞了过来。
陈斯远抬眼正待与其对垒,谁知抬眼就见宝琴竟瞌睡得点头连连,手中的墨也停了研磨。
仔细端详,便见宝琴隐隐泛起黑眼圈来…这是昨儿个不曾睡好?
正思量着,宝琴又歪斜过来。陈斯远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赶忙探手去揽,宝琴便惊呼着落进陈斯远怀里。
一双水杏眼懵懂着与陈斯远对视,俄尔面上便腾起红晕来。陈斯远问道:“没睡好?”
宝琴点点头,又摸索着从袖笼里掏出一物,嘟嘴嗔道:“原想着还有几日,到时候再送给远大哥的。谁知昨儿个听闻你要回自家宅子,这不,熬了大夜,这会子才赶出来。”
陈斯远探手接过,却是个小巧荷包。其上针脚略显粗糙,花枝也有些走样,所绣字迹倒是能入眼。那字迹不过两行八个:岁岁无虞、昭昭如愿。
陈斯远心下略略动容,偏此时宝琴这丫头又贴了上来,夹着嗓子道:“哥哥可还喜欢?为了这荷包,我这手都扎破了好几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