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远扯了那一双柔荑观量,便见其上果然满是针眼。又看向宝琴,小姑娘明眸皓齿,偏生要做出一副狐媚子模样,非但不让人生出厌嫌来,反倒觉得颇为有趣。
陈斯远扯了其手扶起,道:“心意到了就行,又何必熬夜赶工?再说府中年里每日都有宴饮,害怕寻不得机会送我?”
宝琴笑道:“我这也是想早些送给哥哥,元旦时挂上新荷包,也讨个吉利。”
陈斯远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且等着。”起身将宝琴按在座椅上,陈斯远往西梢间去了一趟,回来时手中也多了个晴雯绣的荷包。
他在手中掂了掂,扯了宝琴的手儿塞过去。那荷包甫一入手,宝琴便觉沉重无比,愕然打开来观量,只见内中竟是满满当当金瓜子。
这些金瓜子加起来怕是有三四十两,顶得上三四百两银子了。
“这是…”
“压岁钱。”陈斯远笑道:“平时打赏下人,买些零嘴,随你怎么用。”
宝琴攥着那双面绣的荷包一时间说不出话儿来。她出身薛家二房,从小虽也富贵,可好似这般压岁钱比自个儿傍身体己还多的,尚且是头一回。
抬眼看向陈斯远,心下有些纳罕,不知陈斯远给自个儿这么多金瓜子是何缘故。
见其不说话儿,陈斯远又道:“京师居大不易,再者说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女子不可一日无财。你留些体己傍身总是好的。”顿了顿,又道:“你往后也不用整日狐媚魇道的来逗弄人,你若真心想游历天下,等到了岁数我放你离开便是了。”
“果真?”宝琴有些难以置信。
陈斯远笑着点了点头。他到得此方天地数年,从前一无所有、战战兢兢,自然是有些贪花好色。时至今日,宝姐姐、林妹妹兼收,娇妻美婢环绕,哪里还会缺可心的女子?
这人光脚的时候,为了一口活命的饭食,自然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等日子好过穿上鞋了,再是心思歹毒的也要扮得人五人六。陈斯远这人虽然底线灵活,却胜在还有底线。
他已得了宝姐姐,自然不大在意与宝姐姐八分挂相的宝琴。
“好了,无事你便回去吧,我还要读书。”陈斯远说罢,搬着宝琴落座一旁,自个儿一撩衣袍落座,探手抄起书卷复又研读起来。
宝琴坐在一旁蹙眉不已,她比探春小一些,却也到了知人事儿的年纪。心下虽懵懂,不知何为情爱,却因着陈斯远方才宠溺之举对其生出几分好感来。
早先她也扫听过,府中下人或说陈斯远品貌上佳、出手阔绰,或说其睚眦必报、心胸狭窄,又有说其贪花好色、纵情恣意的。
可自个儿亲自瞧过,宝琴却觉传言大多不实。就好比这贪花好色,自个儿这般姿容,来京路上被知府家的衙内瞥了一眼,顿时闹着要强娶。可这陈斯远却轻易允诺来日放自个儿离去…也不知这人心下是如何作想的。
因着好奇,宝琴也不急着离去,在一旁撑着香腮观量半晌,干脆蹲踞下来伏在陈斯远膝上,仰起小脸儿盯着陈斯远瞧。
陈斯远被瞧得不自在,探手刮了刮宝琴的鼻尖,道:“又作怪,怎地还不回去?”
宝琴就道:“回去也是闲着,莫不如与哥哥待一会子更得趣。”
“那就好好端坐了,莫要耽误我读书。”
宝琴应了一声儿正待起身,就听外头红玉道:“大爷,宝姑娘来了。”
陈斯远‘哦’了一声儿,丢下书卷、挪开宝琴,起身兴冲冲便迎了出去。宝琴愕然不已,朝着大步流星的陈斯远撅了撅嘴儿,又赶忙亦步亦趋跟了过去。
方才到得堂中,便见披了素净缎面披风的宝钗领了提着食盒的莺儿行了进来。
“妈妈新作了些烧鹅脯,我想着你爱吃,便送来一些…咦,琴妹妹也在?”宝姐姐瞥见从陈斯远身后转出来的宝琴,顿时略略蹙了蹙眉头。
陈斯远暗忖,宝钗可是个小醋坛子,尤其对宝琴提防有加。今日若是处置不好,保不齐两姊妹又要闹起来。于是他也不管宝琴,上前扯了宝钗的柔荑笑着道:“琴妹妹听说我不在府中过年,昨儿个熬夜赶工,缝了个荷包送来,倒是扎得指头上满是针眼。”
说话间扯了宝姐姐落座。
那宝琴笑眯眯瞧着宝钗道:“大伯母又制烧鹅脯了?那过会子我去多讨一些,留着夜里饿了吃用。”
宝钗瞥了其一眼,笑道:“那妹妹须得快些了,我走的时候刚巧撞见了云丫头,她可是个贪嘴的,若是迟了,说不得余下的都被云丫头讨了去。”
宝琴却道:“少吃一回也无妨,我莫不如多陪姐姐说会子话儿呢。”
陈斯远朝着宝琴连连使眼色,偏生这丫头权当没瞧见,竟施施然落座宝钗对面儿。
陈斯远无奈,只得陪坐宝钗身旁,又吩咐红玉沏了女儿茶来。
那女儿茶一早儿便沏了,如今冲泡过四回,颜色最是鲜亮讨喜。一盏茶摆在桌案上,宝钗方才捧起,对面儿的宝琴便道:“这茶汤颜色真个儿喜人啊。”
宝姐姐用杯盖撇着茶汤说道:“再是喜人,也不好急于入口,不然啊容易烫了口舌。”
宝琴好似不曾听懂宝钗意有所指一般,笑着说道:“许是姐姐吃不得滚烫茶汤?那姐姐不妨等一等,左右那茶壶里还存着不少,这一盏便让给妹妹如何?”
陈斯远顿时头疼不已,心道这姊妹两个果然又斗起来了。
扭头观量宝钗,便见宝姐姐抬眼绽出笑意,霎时间‘任是无情也动人’,说道:“茶汤滚热,捧在手里晾一晾就是了…妹妹若想吃,等下一盏就是了。”
宝琴故作懵懂道:“姐姐不知我是个急性子,又哪里等得了?”
宝钗道:“等不得?那正好磨一磨性子。须知这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再说下去,这姊妹俩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儿。于是乎陈斯远轻咳一声儿出言道:“有些时日不曾去瞧姨太太,她可还安好?”
宝姐姐道:“还是忧思过甚,瞧着又清减了许多。今儿个请了太医瞧过,太医只说是心病。”
陈斯远蹙眉道:“那我得空也去开解开解吧。”再如何说薛姨妈也是委身于自个儿,陈斯远又岂会眼睁睁瞧着薛姨妈忧思成疾?陈斯远不知如何开解,也不知身心通透会不会让薛姨妈暂且忘了丧子之忧?
宝钗叹息着摇了摇头,心道自个儿尚且开解不了,更遑论是陈斯远?总归是良人一片心意,她也不好当面儿驳斥了。
抬眼瞥见宝琴似笑非笑瞧着自个儿,宝钗说道:“妹妹果然不想吃那烧鹅脯了?”说罢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宝琴笑着起身道:“罢了,可不好让云姐姐都卷了去。哥哥,那我便先回了。”
陈斯远应了声儿起身相送,宝钗去稳稳当当的安坐了。
谁知宝琴走了两步,忽而兜转过来,一把夺了桌案上的茶盏,仰脖一饮而尽,随即抹着小嘴儿道:“果然回甘,多谢姐姐了。”
宝姐姐略略蹙眉,旋即说道:“想来妹妹也是真个儿渴了,连我吃剩的茶水也不嫌弃。”
宝琴却道:“好东西,我又怎会嫌弃?”扭身又朝着陈斯远敛衽一福,道:“那我便先回了,来日我好生习练一番,总要再绣个美观的荷包给哥哥。”
起身笑着轻轻颔首,返身招呼过丫鬟小螺,这姑娘便卷起一阵香风去了。
陈斯远送至屏风后,又兜转过来,搭眼观量宝姐姐神色,见其娴静如常,便道:“琴丫头还是小孩子脾气…”
宝钗笑道:“我又不曾与她一般见识。”
陈斯远落座后扯了宝姐姐的手儿道:“也是古怪,我方才都与她说了,等到了年纪便任凭她离去。料想遂了她心愿,却不知这丫头怎么还扮了狐媚子来捣乱。”
宝钗笑着道:“她啊,是冲着我来的。”顿了顿,又道:“这丫头原本是性子疏朗,可惜我那二婶出身不高,行事有些小气,琴丫头不免沾染了一些习气。”
“出身不高?”
宝钗犹豫了下,说道:“二叔早婚,却不喜其妻,置其在主院儿一直冷落着。不过二年,其妻一病不起,缠绵病榻而亡。不过一年,二叔求到我父亲跟前儿,费尽心思将一乐户女子转籍,先聘其为良妾,待剩下蝌哥儿方才抬为正妻。
妈妈曾说过,二叔与如今的二婶早就有染…先前一直养在外头为外室的。”
这是宠妾灭妻?
“我家与二房闹得生分,我与琴丫头彼此瞧不顺眼,背后多是我那好二婶的功劳。”
陈斯远揽过宝姐姐香肩,低声说道:“如今皇商差事落在薛蝌身上,也算称了你二婶的心意,想来往后不会闹了吧?”
宝钗摇头道:“十几年恩怨,妈妈素来不给二婶好脸色,又岂是说化解就化解的?你且瞧着吧,来日琴丫头若是真个儿过了门儿,我那好二婶还有的闹呢。”
来日之事多说无益,二人温声细语说了一番情话儿,宝姐姐忽而说道:“你…是打算娶了二姐姐吗?”
陈斯远处变不惊,说道:“为何这般说?”
宝钗道:“二姐姐惯会藏拙,此番虽将姨妈瞒了过去,却瞒不过老太太。她原本一直藏拙,大抵是要在出阁后方才显露能为。现下忽而转了性子,我思来想去,除了因着你,只怕再没旁的缘故。”
陈斯远暗道,宝姐姐果然早慧,就知道此事瞒不了她多久。因是他不答反问道:“那妹妹以为…我与二姐姐这门婚事可还妥当?”
“自是极妥当的。”宝姐姐笑着颔首道。
她心下想的分明,这几日隐隐传出圣人有意开恩科之事,说不得来年心上人便要高中皇榜。到了那时候,若是他还不曾婚配,说不得便要被人榜下捉婿。
如此一来,倘若寻个小门小户的,漫说是自个儿,只怕林妹妹也不服;倘若寻个高门大户,那岂不是生生将自个儿压服了?
宝姐姐一生不弱于人,哪里肯给人伏低做小?
且宝姐姐素有青云之志,也是因着薛蟠意外身亡,这才勉为其难应下兼祧之事。可过后陈斯远便允诺,来日若得功勋,必舍了功勋为其求封诰命。
若新来的贵女是个性子强的,只怕拼死也要拦下此事。与其如此,莫不如让陈斯远娶了性子弱一些的二姐姐的。
一则知根知底儿,二则迎春虽有智计,却不是个杀伐果断的性儿。待来日一并过了门儿,即便心生嫉妒,料想也不会闹得不可开交。
陈斯远叹息道:“就知妹妹知我心思。恩科在即,若我侥幸得中,这婚事便要提上日程了。与其选个不知底细的,将来闹得鸡犬不宁,莫不如退而求其次。”
宝姐姐反握了陈斯远的手道:“我知道,也是难为你了。”
二人依偎半晌,直待天色不早,宝姐姐方才与其依依惜别。因年关已近,府中一直忙着过年事宜,是以往后几日并无旁的事端。
转眼到得腊月二十九,这一日陈斯远往东跨院别过邢夫人,与其约定初二一同回门,旋即折返回了清堂茅舍,领着打了包袱的红玉、香菱、五儿往自家新宅而去。
一径到得自家新宅,便见宅中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
从正门至后头罩楼,抄手游廊上都挑了一色朱红大高照灯,连带侧花园里也有灯笼点缀。
尤二姐、尤三姐、晴雯一并迎至仪门,便有如众星捧月一般簇着陈斯远往正房来。
香菱、红玉等各去安置自是不提,尤三姐略略说了府中准备事宜,尤二姐更是抱了襁褓中的大姐儿来讨喜。
这一日略略小酌,因预备年事,众人便各自安歇。转天便是年三十,荣国府那边,贾母等有诰命在身的,按着品级乘轿入宫朝贺行礼。过后又往宁国府来,开了宗祠祭拜。
陈斯远无官一身轻,早间忙碌一阵,见家中预备的花炮太少,干脆亲自出门买了一车回来。
因家中都是年轻女子,是以上下俱都欢喜不已。临近日暮时,新宅摆了合欢宴,先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其后又有十六样各色菜品摆上。
尤氏姊妹、晴雯、香菱、红玉、五儿等,俱都换了新衣,打扮得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也不等宴席散去,便有上下仆役前来道贺。旁边儿一桌摆了押岁钱、荷包、金银锞子,但有人上来叩首,便总有一份儿赏赐。
陈家新宅虽说人丁单薄,却也散去了三四百两银钱。
陈斯远有美在畔,心下又踌躇满志,这日自然多饮了几杯。至席面撤下,陈斯远与众女一并守岁时,左看娇媚柔顺,有看端庄秀丽,一时间难免贼心大动。于是左拥右抱,稀里糊涂便卷了二姐儿、三姐儿等大被同眠,自不多提。
到得大年初一,早间便有小厮庆愈来寻。却是打袭人处得了信儿,说是一早儿老太太入宫朝贺,听贤德妃提及老太妃病重,圣上已下旨催促金陵甄家遣女眷入宫侍疾。又起草诏书,待来年开恩科,广取天下博学之士。
恩科一事且不提,想起甄家来,陈斯远顿时蹙眉不已。依着其谋算,只消算计了贾珍、贾赦这对儿叔侄,料想圣上的气也该消了,总不至于再对荣国府抄家,如此也能保全邢夫人与李纨。
可他还记得,那原文中甄家女眷往荣国府送了几箱子财货。这帮着罪臣之家藏匿财货,可是惹祸上身啊!贾母虽人老成精,却囿于见识,于此事上有些分不清轻重。
且贾家甄家乃是老亲,老话儿还说疏不间亲呢,陈斯远要想离间两家,只怕要花费一番心思了。
初一日匆匆而过,转天邢夫人回门儿,陈斯远一早儿守在荣国府仪门前。会同了邢夫人,这才乘车往邢家赶去。
一年没来,邢家老宅又破败了几分,邢夫人四下扫量一圈儿,愕然发现老宅中的一些物件儿竟没了!
不问自知,定是邢德全这货拿出去发卖了。
虽早知亲弟弟是个什么样儿的货色,可也把邢夫人气得不轻。待邢三姐一家子登门,邢三姐更是扯了邢德全的耳朵好生教训。
陈斯远左一句‘大过年的’,右一句‘小舅舅也不容易’,好说歹说是将此事暂且按下。
可直到临近午时,也不曾见邢二姐一家子回门。
邢夫人本就不待见二妹夫,登时气得阴阳怪气儿了好一番,临了又打发人去路上迎。
待午时过半,席面刚开,便有婆子来回,说:“太太,二姐儿送了信儿,说是染了风寒不良于行,今儿个就不回门儿了。”
邢夫人冷着脸儿道:“好大的架子!”
邢三姐却道:“二姐夫素来爱占小便宜,往常次次回门都不落下,错非做了亏心事儿,便是二姐病了,他自个儿也是要登门的。今年他都不来,只怕事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