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三姐话音落下,邢夫人便冷着脸儿道:“自古低娶高嫁,偏你二姐非要嫁那穷措大!我早先便瞧着那人不是个东西,自打爹娘过世,此人愈发恣意妄为,说不得便要害了你二姐性命!”
邢三姐蹙眉着恼,拍案道:“送信的人呢?叫上来问问!”
婆子战战兢兢回道:“大姑娘、三姑娘,那人送了口信儿,骑着驴子就回去了。这…”
邢德全这憨货也恼了,叫嚷道:“欺人太甚,来呀,预备马匹,我这就去看看二姐!”
让邢德全这夯货去瞧邢二姐?说不得没事儿也得弄出事端来。陈斯远赶忙上前道:“不如我与小舅舅一道儿去瞧瞧?”
邢夫人正犹疑着,便有邢三姐的夫君方林踱步绕过屏风,说道:“枢良年纪小,还是我走一趟吧。”
房里可是都察院经历司都事,好歹也是正七品的官职,比那穷酸秀才强了百套。有其出面,料想邢二姐夫家也不敢怠慢了。
这会子邢三姐也反应了过来,跟着劝说几句,又与方林交代一番,这才与邢夫人道:“就让我家老爷与德全一道儿去吧。”
邢夫人点头应下,客气道:“劳烦三妹夫了。”
“好说。”
方林拱手作礼,正待与邢德全一道儿去寻邢二姐,恰此时门子来报,说是邢二姐身边儿的丫鬟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邢夫人赶忙命人带上来。
须臾光景,便有个二十出头的丫鬟绕过屏风扑倒在地,叩首过后啜泣道:“大姑娘、三姑娘,我家姑娘险些就死了!”
邢三姐气得脸色铁青,恨声道:“快说,到底怎地了?”
丫鬟断断续续说将起来,却是十月里邢二姐的婆婆将其夫的孀居表妹从山西接了来,那女子生得几分姿容,惯会讨人欢心,不出半月便与其夫滚在床榻上。
纸里包不住火,到得腊月里,邢二姐撞破奸情,当即便大闹了一场。其夫家生怕此事宣扬出去,一则败坏了名声,二则惹恼了邢夫人,便连番劝慰邢二姐,只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寻常,那表妹本就是孀居之人,即便过了门儿也不过是个妾室。
邢二姐性子软,得了好言相劝便信了邪,往后半月虽对其夫冷眼相待,却不再闹腾着回娘家。
不料到得腊月二十八,那表妹巴巴儿过来讨好,送了一碗鸡茸羹,一口一声姐姐,哄着邢二姐吃用下去。邢二姐眼看这表妹伏低做小,接过汤羹正要吃用,嗅了嗅却觉味道古怪。
邢二姐当即扣了人,寻了郎中查看,那郎中一口断定内中掺了桃仁、红花,吃用下去定会让有孕之人流产。
邢二姐再是性子软也忍不了,当即让人捆了那表妹便要乱棍打杀了。那表妹哭嚎不已连道冤枉,婆婆得了信儿过来偏帮,待其夫君归来,婆婆、表妹更是一口咬定邢二姐乃是蓄意陷害。
邢二姐气急攻心,抄起门栓便要将那表妹打杀了,其夫上前一脚踹过去正中小腹。邢二姐立时流产,过后更有崩漏之症,至今尚且缠绵病榻。
那丫鬟哭着说过,又抹泪道:“大姑娘、三姑娘,快救救我们姑娘吧,那家人只请了个山野郎中,这是眼瞅着要我们姑娘去死啊!更有甚者,那刁蛮婆婆偷偷摸摸不知将姑娘的嫁妆拿走了多少!”
邢夫人气得浑身哆嗦,叫嚷道:“反了反了,好啊,竟敢如此欺人,当我邢家无人吗?来人,去荣国府叫上二十个健硕杂役,今儿个我便要灭了郭家!”
陈斯远一看不过,赶忙拦阻道:“姨母何必大动干戈,杀鸡岂用牛刀,二姨如今家在万年县,当务之急是请三姨夫将二姨接了回来。过后姨母往万年县递上琏二哥门贴,后续事宜自有县令料理。”
方林赞许道:“不错,大姐为将军夫人,郭世霖不过是个秀才,对付这等人只管大势压之,犯不着大姐亲自出面儿。”
邢三姐思量道:“德全性子鲁莽,大姐,不若我也跟着去吧,免得没人治得住他。”
邢夫人一琢磨也是,便点头应承下来。半晌光景,邢三姐一家连带邢德全乘坐车马,匆匆往万年县而去。
好好的回门闹得冷冷清清,邢夫人忧心二妹、食不下咽,陈斯远哄劝着才吃用了一些。
过后又陪着其说了好一会子话儿,直到日暮时分,一行人等才将奄奄一息的邢二姐接回了邢家老宅。
那邢二姐见了邢夫人,顿时呜咽不已,扯了邢夫人的手儿只道:“悔不听当日大姐劝说,原想他有才名,又惯会说软和话儿,来日定是良人。谁知…谁知…他竟为了个贱人要害死我!”
到底是亲姊妹,即便这几年有些隔阂,又岂能阻挡得了从前的情谊?邢夫人也拭泪道:“你且安心养病,万事都有大姐照看着呢。放心,郭世霖定不得好死!”
此时早有陈斯远所请的丁道简来诊脉,丁道简诊看一番顿时蹙眉不已,说道:“夫人崩漏之症极重,亏得此时抬了回来,不然只怕药石无医啊。”
陈斯远上前道:“还请丁兄一定要治好二姨,不拘用什么好药,一应开销记在账上,回头儿我来结算。”
丁道简颔首道:“好说好说,只是夫人此症凶险,即便治好了只怕来日也再难有孕。”
邢三姐铁青着一张脸道:“命都要没了,哪里还管得了旁的?郎中只管开方子便是了!”
丁道简当场开了方子,又施针暂且止住崩漏之势,这才由陈斯远礼送而出。
送过丁道简,邢夫人、邢三姐等一筹莫展,老宅只夯货邢德全一个,哪里照看得了邢二姐?且邢二姐郁结于心,须得有人在旁开导。荣国府东跨院广阔,安置人自是没问题,奈何邢夫人不敢贸然行事。
邢三姐便出去寻了方林计较一番,回来道:“我看二姐还是先接到我家中吧,方家人口简单,我也能每日陪着二姐。”
邢夫人暗自舒了一口气,扯了邢三姐道:“那就有劳三妹妹了。你也知我在国公府不易…”说话间叫过丫鬟苗儿,取了三百两银票塞过去,道:“三妹家中也不富裕,汤药银钱自有远哥儿负责,这银子是我给二妹补身子的。”
邢三姐要推拒,陈斯远便上前道:“三姨只管收下,如今姨母可不缺银钱。”
方林不过七品都事,油水有限,方家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眼见二人连番劝说,邢三姐便顺势收了下来。
至入夜,邢三姐与方林一并留下照看邢二姐,定下明日转回方家。陈斯远则随同邢夫人回转荣国府。
马车辘辘而行,车内邢夫人愁眉不展,很是数落了一番邢二姐,陈斯远却从中听出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来。
“二姐只怕不好留在郭家了,那郭世霖也非良配,往后她可怎么过活啊?”
陈斯远宽慰道:“嫁过人、生过孩儿,如今自然是保命要紧。你若放心不下,回头儿等二姐身子大好了,我寻个活计给她便是了。再说了,即便她什么也不做,难不成咱们还能短了她一口吃食?
正好邢德全行事鲁莽,往后有二姐照看着反倒是好事。”
邢夫人靠在陈斯远肩头,叹息道:“罢了罢了,往后我养着她就是了。”
及至宁荣街,马车暂停,陈斯远别过邢夫人,乘车自行回返新宅。
打正月初三起,贾家四下摆年酒,前厅后院儿,皆是酒戏,往来亲友络绎不绝。
陈斯远这些时日虽夜里住在新宅,白日却大多在荣国府应付往来宾朋。
展眼到得初九日,这日乃是王夫人宴请,定下未时开宴,陈斯远便先行往东跨院寻了邢夫人说话儿。
待邢夫人打发了四下人等,便与陈斯远低声说道:“郭世霖那厮真真儿不要脸皮!”
陈斯远忙问:“他怎地了?”
邢夫人气咻咻道:“一早儿三姐儿来了信儿,说郭世霖昨儿个下晌堵在方家门口,吵闹着要接了二姐儿回家。”
陈斯远笑道:“三姐儿的夫君方林可不是软柿子,想来定不曾让郭世霖得逞。”
邢夫人道:“吵闹了半日,方林亲友按捺不住,乱棍将此獠打了出去。”
陈斯远道:“不过是个小人,由着他闹腾几日,等回头儿往万年县衙递了帖子,定叫那郭世霖吃不了兜着走!”
邢夫人颔首道:“我预备了两封帖子,一封给县令,一封给学政,等郭家遭受不住给了和离书,一准儿让那忘恩负义的贼子与老虔婆好看!”
陈斯远道:“何必多此一举?二姐嫁妆才几个银钱?”
邢夫人蹙眉道:“算算快两千两银子了!哼,不管郭家贪占去几分,我都要让他们家如数归还!”
待说过此事,邢夫人又道:“听闻这几日薛姨妈去了香山佛寺,为薛蟠办了七日法事。哎,可怜见的,若是四哥儿离了我,我都不知怎么活了呢。”
陈斯远跟着感叹连连,心下暗忖,那薛姨妈不日回转,总要仔细开解、让其身心通透才好。倘若抚慰不得,说不得便要兵行险着——死了个儿子,那便送她个儿子好了。
眼看时辰不早,邢夫人也不急着往王夫人院儿来,陈斯远是小辈的,便先行离了东跨院,往王夫人院儿寻来。
谁知才过仪门,迎面儿正撞见领着平儿而来的凤姐儿。
那凤姐儿瞥见陈斯远顿时眼前一亮,上前彼此厮见过,凤姐儿便道:“云丫头的夫婿也来了,你二哥正在书房作陪呢。”
陈也俊也来了?这跟自个儿有何干系?
凤姐儿就道:“你二哥迎来送往走不开,陈家老太太方才递了话儿,说是让小两口隔着屏风说会子话儿。远兄弟若得空,过会子我命人往大厅里摆了屏风,远兄弟只管远远看顾着,莫叫人说了闲话就好。”
陈斯远笑道:“不过些许小事儿,那过会子我便去向南大厅。”
凤姐儿笑着颔首,别过陈斯远又去忙活旁的事宜。
陈斯远过穿堂又往王夫人院儿去,谁知刚到梦坡斋左近,便瞧见袭人挪步而来。那袭人瞧见陈斯远,赶忙四下瞧瞧,随即偷偷朝陈斯远递了个眼神儿,便往一旁偏僻夹道而去。
陈斯远心领神会,赶忙快步追了过去。
过得须臾,二人掩身大树之后,袭人便道:“方才太太恼得摔了杯盏,我听檀心嘀咕,好似随着老爷南下的傅姨娘有了身子。”
傅秋芳怀孕了?难怪王夫人会大动肝火。
倘若傅秋芳进了府,王夫人自然有百般歹毒手段对付。奈何刻下傅秋芳远在江南,王夫人鞭长莫及,便只能无能狂怒。
陈斯远笑道:“就是此事?”
袭人摇头,又道:“夏家姑娘身边儿的宝蟾早间来了一趟,也不知与太太说了什么,过后太太面上一会子发愁一会子欢喜,闹不清出了何事。”
夏金桂打发人来送了信儿?陈斯远思量半晌,一时间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收摄心神,陈斯远低头观量袭人,心下暗忖,这袭人自打发送过其母后,竟待自个儿又上心了几分。记得原文中这女子可是一门心思要做宝玉姨娘,刻下转了心思,这是彻底打消了念头?
于是探手挑了下颌,笑问:“怎地,不想做姨娘了?”
那袭人媚眼如丝道:“自是想的,就是不知远大爷嫌不嫌我。”
陈斯远撤手笑道:“那就且看吧…不过姨娘每日还须得晨昏定省,哪里有外面自在?”
袭人笑着道:“夏家姑娘定不能容我,我如今身若浮萍,往后都听远大爷的。”
袭人心下思量得分明,她早早委身宝玉,自是再不好改换主子。陈斯远明显是要用其通风报信,虽说只许了外室的位份,却比宝玉指天画地的允诺更有效用。
陈斯远暗忖,袭人这般识趣知进退,养在外头总计也花费不了多少银钱,若果然听话,收其做个外室有何不可?
二人说过一会子,袭人赶忙往绮霰斋去寻宝玉,陈斯远挪步到得王夫人院儿,帮着打理了一些庶务。
待过得半晌,果然有平儿来寻,说是陈也俊这会子往向南大厅去了,二姑娘也去后头请了湘云。
陈斯远便往向南大厅而来。陈也俊此人,陈斯远不过与其几面之缘,算不得熟识。
到得向南大厅里,果然便见个玉面郎君端坐椅上。瞧此人面相生得颇好,却脸色冷淡。陈斯远见礼之后与其略略攀谈,见其颇为倨傲,便止住话头,懒得自讨没趣。
俄尔,北门推开,环佩叮当声中,迎春与湘云相携而来。
那屏风乃是双面绣的烟云纱所制,虽隔着屏风,却也能模模糊糊瞧见对面情状。陈斯远识趣起身,走到屏风尽头正巧与二姑娘迎春凑在一处。
二人略略相识,便纷纷绽出笑意来。迎春朝着身旁的司棋使了个眼色,司棋便吩咐婆子守住南北两门,自个儿则随着陈斯远往里头暖阁而来。
这向南大厅的暖阁有多宝格、帷幕遮挡,内中置火炕、熏笼,比厅中暖和了许多。
二人侧对而坐,迎春提了茶壶为其斟茶,陈斯远趁机略略端详。视线又碰触,二姑娘面上便腾起红晕来,道:“不过几日没见,远兄弟为何盯着我瞧?”
陈斯远笑道:“几日没见,二姐姐倒是清减了,想来年事繁杂,二姐姐定然受累颇多。”
迎春掩口笑道:“倒也没多少事儿,不过掌个总,让个人各归其位便好。拿不得准的,便去寻了太太讨主意,哪里会累着我?只是我饮食清淡,这几日菜色油水太足,我有些不大习惯罢了。”
陈斯远敛去笑意道:“你也不必太过俭省,若想吃清淡的,只管打发人去买了洞子菜,寻了小厨房做小灶便是。何苦苦了自个儿?”
迎春羞赧道:“也是我近来有些丰腴,这才想着清清口。”
迎春身量适中,哪里就要减肥了?陈斯远从不遮掩自个儿心思,既然认定了迎春,便不会含糊其事。当下挪动椅子凑过来,迎春尚且愕然不解,他探手便擒了柔荑抚在掌中,温声道:“我偏喜二姐姐先前的身量,哪里就用得着餐风饮露了?”
“远兄弟——”迎春大羞,欲抽开手,却被陈斯远死死抓住。眼见抽不开,迎春便别过头去,红着脸儿任凭其把玩。
陈斯远允诺道:“先前姨母、姨夫都有意撮合,如今这般,我看也不用等上太久,等过了正月,我便与二老说开此事如何?”
迎春心下欢喜不已。她舍了脸面奋力一搏,所求不就是如此吗?如今得陈斯远亲口允诺,欢喜之余更是长长舒了口气。
迎春忍着羞怯回过头来,正待说些什么,忽而听得外间杯盏打落,旋即便有湘云哭着奔出。
二人正面面相觑间,司棋打了帘栊入内,蹙眉说道:“姑娘、远大爷,云姑娘哭着往后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