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门外。
这朝阳门又称粮门,盖因此门为漕运必经之路,前明时每日便有数百、上千马车往来,大顺承平百年,至今已有文人墨客喊出‘宣康’盛世,于是朝阳门每日往来马车愈发繁多。
这日巳时过半,一队押运漕粮的车马正往朝阳门而来,远远却见旌旗招展,有大股京营列队官道之旁。车把式心下纳罕,禁不住站在车辕上观量,遥遥便见京营兵丁后头不知何时竟修了两条亮银色的轨道!
又有百十号人沿着银色轨道缓步而行,当先二人指指点点,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车把式正纳罕间,忽而便听得一声发喝,循声望去,就见几名京营兵丁正拿了火铳瞄过来。
车把式吓得一个跟头打车辕上翻下来,结结实实摔了个平沙落雁式。领头的小吏喝骂几声,赶忙跳下车上前与京营兵丁答对。
那兵丁显是极不耐烦,也懒得听小吏辩驳,只赶苍蝇也似的摆摆手道:“有贵人在此,尔等速速通行!”
小吏点头哈腰应下,扭头飞踹了车把式一脚,骂骂咧咧这才催促着车队启行。
此时铁轨旁,燕平王意气风发,一边厢踱步而行,一边厢朝着远处的马车指指点点;其身旁有一四旬男子负手踱步而行,身穿杏黄道袍,可仔细观量,那杏黄道袍却用的是浮光锦。缓步而行之下,道袍折射阳光,好似身披彩霞。
此人正是延康帝!
“皇兄请看,拉足三千斤货物,马车于铁轨上如履平地,脚程比之寻常马车快了两倍有余。不过此地坡缓,若换做上坡只怕两匹马力有未逮。昨日臣弟寻了陈斯远问计,其人给出两策,一则陡坡处增加驽马,二则设铰链绞盘,以畜力驱之。
另则,陈枢良还说三千斤有些少,臣弟吩咐了内府重造大车,这回试试四千斤能否拉动。”
延康帝点头赞许道:“不错,瞧着就便捷了许多。就是不知这铁轨可能收回成本?”
燕平王笑道:“皇兄也知,那陈枢良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臣弟命内府验算过,铁轨载物就算比官道便宜三成,里头起码还有四成的利。且铁轨快捷,但凡不是傻子都知如何选。”
顿了顿,又道:“今日请皇兄看过,臣弟来日便要广发英雄帖,京师豪商巨贾无算,许以年息五分,料想必定能筹够银两。是了,陈枢良还曾献策,说京师、通州的铁轨若得用,可开建京师往西山的铁轨,待铁轨修成,料想煤炭最少能降三成价码。”
“利国利民啊!”延康帝抚须感叹了一嘴,思量道:“铁料足够,既如此,干脆两条一起造。”
“啊?”燕平王愕然不已。
延康帝蹙眉道:“今日朕才得了奏报,说春夏之际陕甘缺水,大旱已无可避免。若有可能,朕说不得还要从内府抽取银钱。”
燕平王顿时面上悻悻,却只好拱手应下。
恰此时试验用的马车由远及近,眼看那马车比在官道上还快了几分,延康里不禁抚须赞许。又与燕平王道:“英雄不问出处,陈枢良此人颇有经济之才。待来日过了会试,朕…必有重用!”
顿了顿,又有些犹豫道:“陈枢良过得了会试?”
燕平王咂咂嘴道:“这却不好说了,不过此子近来闭门读书,前一回做了文章去寻梅翰林请教,听闻颇得梅翰林赞许。”
延康帝应了一声儿,道:“此子如今在作甚?”
燕平王道:“定下一妻两兼祧,刚买了辅国将军府的宅子,如今见天催着臣弟尽快办那蕺菜素的营生…想来是缺钱用了。”
延康帝哈哈一笑,说道:“这却无法了,朕也缺银子啊。不过有功不能不赏——”扭身朝着戴权招招手,大明宫总管戴权便哈着腰捧着拂尘快步凑了过来。延康帝吩咐道:“——内库刚得了一批浮光锦,你捡出一些来,给陈斯远送去。”
戴权心下一惊,乖顺躬身应下,又问道:“圣上,陈孝廉如今寄居荣国府,又有两处宅子,却不知这赏赐老奴该送往何处?”
延康帝道:“既给了赏赐,岂能让人锦衣夜行?你只管送去荣国府就是。”
戴权笑着应下,赶忙寻了小黄门去内库挑浮光锦。
胶乳工坊。
时已近晌午,小丫鬟丰儿自掏腰包买了些桑葚,眼看时辰不早便急忙往工坊回转。
甫一入内,遥遥便见远大爷打偏厅里昂首踱步而出,瞥见丰儿不过略略点头,旋即咳嗽一声儿便寻着管事儿的言语去了。
丰儿遥遥一福,蹑足挪着小碎步到得偏厅前,抬手便要推门。忽而又一僵,这才轻轻叩门道:“奶奶,我进来了?”
内中传来凤姐儿慵懒的声音:“进。”
丰儿推门而入,转进梢间便见自家奶奶歪在炕上,许是因着闷热之故,凤姐儿里头穿着的米白绣花抹胸略略裂开,便隐约露出一截白嫩丘壑萤柔。浅紫纱裙铺在腿上,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腿与涂着蔻丹的菱脚。
丰儿心下不解,怎地这会子就褪了袜子去?
她心下狐疑,凤姐儿却面色如常,扫量一眼便笑道:“往哪里野去了?”
丰儿笑道:“周遭庄户有兜售桑葚的,我便买了一捧,过会子洗干净了也请奶奶尝个鲜。”
凤姐儿掩口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你自个儿吃吧,我这会子就是有些困。”
丰儿便道:“正是,奶奶不若歇一歇。用过午饭睡一会子,待下晌太阳没那么毒再走。”
凤姐儿含糊应下,抬手摆了摆,丰儿便乖顺退下。
待其一走,凤姐儿便栽在炕上,回想二人方才的狂野,不禁俏脸儿上又腾起红晕来。
她性子强势,又极要脸面,是以成婚这些年,便是贾琏涎着脸求其换个姿势都不肯的。
可方才啊?她却四肢着地,活似乡野间那没羞没臊的狗子一般…任其轻薄。
若说先前凤姐儿还当是因着药效之故,如今却不做他想了——什么药效?分明是人不同!
到底是年轻哥儿,身子健硕,动起来就没个停休的时候。错非凤姐儿开口求饶,只怕还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呢。
思量间左手不经意抚在小腹上,心下暗忖,也不知方才那两回会不会怀上,偏生凤姐儿竟盼着此番落空,多与那远兄弟来上几回才好呢。
想到此节,凤姐儿不禁暗啐了自个儿一口,情知这等事儿不可长久。常言道纸包不住火,若来日被人察觉,自个儿还如何做人?
两条大腿又是一阵酸麻,凤姐儿实在提不起力气思忖,干脆便不再乱想。阖眼放空,不一刻便小憩了过去。
待午时两刻,丰儿送来饭食。因酷暑难耐,工坊便预备了炸酱面。凤姐儿草草吃了大半碗,旋即又小憩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返程之际方才彻底醒来。
坐在马车里随着颠簸而起伏,凤姐儿便觉自个儿软的好似面团一般,待支撑不住,干脆便倚在了小丫鬟丰儿的身上。
丰儿不明所以,只当自家奶奶查账辛苦,便撑起身形来不住地为凤姐儿打扇。过得半晌,眼见凤姐儿被颠醒,丰儿忽而道:“奶奶今儿个气色真好。”
“是吗?定是热的。”凤姐儿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嘴,歪头挑开窗帘往外观量,便见前头的陈斯远骑马而行,背脊上生生被汗水洇湿了一大块。
这野牛怎地不热死过去!
心下腹诽着,凤姐儿却生出几分心疼来。有心叫陈斯远乘车避暑,却苦于寻不着由头,于是面上愈发闷闷不乐。
待进了内城,凤姐儿干脆就绝了此念,只一心琢磨着回头儿如何逼迫平儿束手就擒。
荣国府。
却说这日贾母用过药后身子大愈,便将探春、惜春、宝钗、黛玉、宝琴、邢岫烟、湘云等唤来荣庆堂嬉闹。
宝玉听闻有热闹,便也来荣庆堂凑趣。正嬉闹之际,红玉忽而来报,说是北静王府送了一车礼物来,点了名单给宝二爷赏人用。
贾母强忍着面色不变,王夫人却已眉头紧蹙。因来送礼的只是王府管事儿,是以迎春便请了帮着治丧的贾琏答对。
没一会子,贾琏送走了王府管事儿,宝玉忍不住好奇便往前头去瞧。那一车礼物,除了笔、墨、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头油等物外,还有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的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
宝玉见之欣喜,捡着合意的留了几样,余下给众姊妹分了分。众姊妹都赞宝玉果然是年纪渐长,如今也知与人分享了。
惜春嗤之以鼻,笑眯眯问道:“怎么不见宝二哥给远大哥也送一些?”
宝玉顿时面上讪讪,赶忙找补道:“怎地没有?只是远大哥比咱们大,明年又要下场,合该送些笔墨纸砚。”
说罢,果然吩咐袭人捡了笔墨纸砚送去清堂茅舍。
众姊妹得了稀奇物件儿,正叽叽呱呱摆弄着,谁知此时又有婆子来报:“老太太,大明宫戴总管来了!”
贾母一怔,问道:“可是来宣旨的?”
婆子摇头,道:“未说旨意,只说圣上给了赏赐。”
贾母略略思忖,顿时朝着王夫人笑道:“定是因着大姑娘之故!”
王夫人这才忘掉方才的不快,也赔笑道:“却不知是个什么由头。”
宝玉闻言眼珠一转,合掌笑道:“莫不是大姐姐又有喜了?”
此言一出,贾母与王夫人对视一眼,纷纷忍着心下欢喜,呵斥宝玉道:“不可浑说,快去前头看着,大老爷若得空就请来荣庆堂,好歹问问戴相是怎么个说法儿。”
婆子欢快答应一声儿,赶忙退下。
探春、惜春姊妹也是欢喜不已,两个姑娘家年岁虽小,却也知贾家一年不比一年。就说夏日里纳凉用的冰块,去岁尚勉强够用,到了今年就只剩下半数。
明面上是因着贾敬一死,将贾家冬日积存的冰块消耗一空,实则谁不知是家中财用不足?
若大姐姐元春果然有了喜,只消诞下一儿半女,好歹贾家能占些好处,想来家中财用也就不用这般匮乏了?
余下宝钗、黛玉、邢岫烟、宝琴俱都漠不关心,她们姻缘早定,不拘贾家重新发迹还是没落,总归与她们无干。
反倒是湘云也跟着欢喜了一场,叽叽呱呱说个没完,与宝玉一唱一和的,说得贾母与王夫人满心希冀。
待过得两刻,大丫鬟琥珀入内回道:“老太太,大老爷往荣庆堂来了。”
“哦?”
琥珀又道:“前头丫鬟说,瞧着大老爷满面欢喜呢。”
贾母、王夫人俱都舒了口气,彼此对视一眼,心道莫不是大姑娘果然有喜了?
又须臾,宝钗、黛玉等姑娘家躲去梢间,内中只余下王夫人作陪。随即便见大老爷龙行虎步而来,入内与贾母、王夫人厮见过,贾母便忍不住问道:“戴权送了赏赐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贾赦落座后笑道:“母亲不知,枢良素来与燕平王亲近,前些时日又献了一策,施行之下果然有大用。圣人亲眼瞧过也说好,于是一高兴,便赏赐了些物件儿。
哦,赏了六匹浮光锦,另有六匹蜀锦。”
贾母与王夫人指望落空,顿时面面相觑之余,难掩心下失落。
王夫人禁不住暗自蹙眉,想着元春小产半年有余,按说早就养好了身子,怎地一直不见动静?她每回入宫问询,元春却遮遮掩掩,也不知内中详情到底如何。
贾母此时道:“原是因着远哥儿。”
贾赦不知二人心下所想,兀自笑道:“儿子方才与戴权攀谈半晌,提起枢良来,戴权多有赞赏之意。听其言外之意,枢良已入了圣人青眼,可谓是…简在帝心啊。”
王夫人心下不爽,忍不住泛酸道:“远哥儿要下场大比吧?他又不是武勋,再是简在帝心又有何用?”
贾赦却道:“弟妹想差了。圣人御极十几载,愈发圣心独断。若枢良果然简在帝心,便是来日科场失利,也能走内府门路入仕。呵,远哥儿才多大年纪?说不得不到弱冠之年便是正五品的郎中了!”
(喝多了,幸好攒了两千多字存稿,今儿个就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