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你搁这养死士呢?
二月的开封,本该是杨柳吐绿丶万物回春的时节,却被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打乱了回暖的节奏。
细雨绵绵,如雾如烟,连着下了三天三夜还没停。
空气就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一般,而在这阵「倒春寒」面前,人们不得不重新翻出刚收起没多久的冬衣来御寒。
宫城之上的天空灰蒙蒙的,雨水顺着琉璃瓦滴落,在地面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垂拱殿内,官家赵祯刚进来,不待宫人伺候,就自己动手脱下沾了些雨水的素服,内侍赶紧小心翼翼地接过。
他方才冒雨亲临了忠武节度使丶同平章事王德用的葬礼,这才回到宫中。
灵堂之上的悲怆氛围,让赵祯的心头颇为沉重。
他追赠王德用为太尉丶中书令,谥号「武恭」,又特赐黄金百两抚恤其家,然而看着王家人感激涕零的模样,赵祯却只觉一股无力感漫上心头 赏赐再厚,又如何换得回一位能征惯战丶忠心耿耿的爱将?
梅挚外放,王德用薨逝,朝中能臣良将,似乎都在因庙堂争斗而离他远去,可到了这时候,赵祯也说不清楚,这种愈发恶劣的风气,到底是从什麽开始的了。
「或许,是从真宗时的丁谓与寇准之争吧」
就在赵祯有些自欺欺人地胡乱想着的时候,邓宣言忽然疾步走了进来,而甫一进垂拱殿,反而顿住了脚步。
一急一缓,令在场的宫人们登时噤若寒蝉。
——这是出事了。
「陛下,加急文书。」
赵祯蹙眉问道:「哪来的加急文书?」
邓宣言只说了两个字:「陈州。」
听闻此言,赵祯的心中忽地有些慌乱,连大脑都有些晕眩了起来。
他勉强立定身形,然后接过文书展开一看,指尖却在止不住地颤动,连带着纸张也在抖。
陈州禀报,护国节度使丶同平章事狄青,已于昨日夜里离世。
赵祯跌坐回御座中,仿佛被抽去了力气。
王德用与狄青这两位前枢密使,皆是他昔日倚重的爱将,却都在去年被文官们交章弹劾被迫卸任,一人致仕丶一人外贬。
赵祯本想等风波过去,再重新启用他们,谁知转年开春,短短时日,竟相继撒手人寰。
此时,殿内寂静无声,唯有更漏「滴答」。
赵祯坐在御座上望着殿外凄迷的雨丝,想起了狄青昔日的英姿。
庆历年间,狄青临敌披发戴铜面具,出入贼中,所向披靡,可如今西北未宁,良将已殁。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心头,刹那间,赵祯觉得孤寂无比。
他虽然贵为大宋皇帝,但人到老年,却什麽都保护不了,什麽都没留下.心爱的女人丶珍视的子嗣丶恩宠的武将,一一离他而去。
几十年风风雨雨过后,除了衰老的病躯,他还剩下些什麽?
而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去年刚刚经历了中风差点窒息的赵祯,其实已经看透了人心,举目四顾,他很清楚,除了必须要依附于他而生存的大押班们,便只有女儿福康公主是真正地关心他。
而不管是皇后丶宗室子丶文官,亦或是些其他什麽人,都在盼着他龙驭上宾那一天的到来,只有他驾崩了,这些人的权位才有机会马上更进一步,庙堂也才会重新洗牌。
「传旨。」
赵祯哑着嗓子说道:「追赠狄青中书令,谥号武襄,朕.于禁中致哀。」
声音在空阔的大殿中回荡,显得格外寂寥。
在禁中致哀,总没有人能管着到他了,他如是想到。
邓宣言领命悄步退下。
赵祯独自一人,望着窗外被雨打湿的宫墙,久久未动,雨声淅沥,落在赵祯的耳畔,都仿佛在为他失去的将帅奏响哀歌。
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宫灯下显得格外苍白,连月来的操劳和接连的打击,让这位本就体弱的君王更显憔悴。
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轻轻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陛下,右司郎中丶权知开封府包拯求见。」
赵祯收敛心神,揉了揉眉心:「宣。」
包拯迈步进殿,绯袍金带,神色肃然。
刚才在殿外等候的时候,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官袍下摆,甫一迈步,便在殿砖上留下淡淡的水痕。
包拯依礼参拜后,便开始禀报近日开封府的政务.漕运疏通丶坊市治安丶春耕备播等,可谓条理清晰,言辞简练。
赵祯静静听着,偶尔发问。
总的来讲,包拯治理开封,确是尽心尽力,整顿各处的手段亦是颇有章法。
待政务禀毕,包拯却并未如常告退。
他沉默片刻,忽然整了整衣冠,向着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东宫之位虚悬已久,天下臣民无不引颈企盼,心怀忧惧。臣斗胆叩问,关乎国本之大事,陛下何以久拖不决?」
殿内空气骤然一凝。
侍立的宫人内侍皆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赵祯了解包拯的刚直,但立储之事,牵涉太深。
他虽然已经接连痛失三子.景佑四年杨王赵昉夭折,庆历元年豫王赵昕早逝,庆历三年荆王赵曦早逝,但心里始终存着一线希望,想要由亲生子嗣继承江山。
而朝臣们对此事的频频催促,难免让他心生猜疑。
这些人,是真的为国担忧,还是想藉此押注未来,博一个「从龙之功」?
赵祯的目光看向包拯。
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与文彦博丶韩琦丶王尧臣皆是天圣五年进士。
如今文彦博高居相位,韩琦掌枢密院,王尧臣亦跻身宰执之列,而包拯却刚刚到权知开封府的位置。
按大宋官制,从权知开封府欲晋身两府,通常需历经御史中丞丶三司使等两府之下的重要位置迁转,包拯资历尚浅,他此刻急切请立太子,莫非是想藉此捷径,等到太子登基,超擢上位?
心中念头百转,赵祯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淡淡反问:「包卿既如此说,心中可有所属?依卿之见,朕当立谁为嗣?」
这话问得云淡风轻,但却暗藏杀机,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雨声都似乎停滞了下来。
包拯闻言,身躯猛地一颤。
他竟伏地痛哭失声,悲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情真意切,闻者动容。
「臣才疏学浅,愚钝不堪,奏请早立太子,全然是为大宋宗庙社稷之万世永固!陛下今日垂问臣属意何人,是疑臣怀有私心啊!」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陛下明鉴!臣今年已五十有九,鬓发斑白,垂垂老矣!且臣.臣膝下长子包繶早逝,并无子嗣延续香火,臣今日之言,绝非为自身计,更非为子孙后代谋取半分富贵恩宠!苍天可鉴,臣之心,唯有江山社稷!」
赵祯凝视着他斑白的头发和纵横的泪水,那悲恸不似作伪。
他想起包拯确实子嗣艰难,唯一的儿子包繶二十多岁便英年早逝,包拯同样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此时,赵祯心中的猜疑顿时消散大半,反而生出一丝宽慰.至少,眼前这位老臣,并非出于私心。
他的脸色缓和下来,温言道:「包卿忠心,朕知之矣,且起来说话。」
然而,宽慰归宽慰,立储之事,他仍未下定决心。
这种事情对赵祯来说,就是拖一天算一天,不到最后时刻,他不可能把大宋江山交给不是自己亲儿子的人的。
毕竟,不是自己亲儿子继位,将来自己能不能进宗庙都得打个问号。
这种事情历史上发生太多次了,完全是可以预见的。
而见包拯仍不肯起来,赵祯示意内侍扶起包拯。
此时,他的语气已经转为缓和,几乎是哄着包拯说道:「立储乃国之根本,事关重大,仍需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卿且退下吧,此事,朕心中有数。」
包拯拭去泪水,知道今日只能言尽于此,遂行礼告退。
看着包拯平时高大但此时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殿外,赵祯轻轻叹了口气,殿内重归寂静,他的心绪却难以平静。
他踱步至窗前,雨不知何时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琉璃瓦上积水滴落,声声入耳。
赵祯不禁又想起早夭的儿子们,若是昉儿丶曦儿丶昕儿都还在,如今也该是十七到二十岁的年纪,或许就跟那些附近赶考的年轻才俊们一样,正处于人生最美好的时候。
思及此处,他心头又是一阵刺痛,凄凉中夹杂着难以言说的遗憾。
心中烦闷的赵祯披上外袍,在几名内侍的陪同下,漫步在雨后的宫中。
这时,一阵轻微的交谈声随风传来,是几个隔墙路过的宫人发出的。
「下个月寒食节就到了,是不是该准备麦糕和稠饧了?」
「还有插柳,我听说内苑的柳枝得挑些好的先备下,咱们可别捡人剩下的」
「禁火也得提前跟新入宫的说清楚,那几日可不能见明火。」
——寒食节。
在大宋,这是与元旦丶冬至并列的「三大节」之一,就在下个月了。
《周礼》有云「仲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这是一个追念逝者丶禁火冷食的节日,充满了哀思,而听着宫人们的议论,赵祯心中却蓦然一动。
接连失去皇子和爱将,是否是自己德行有亏,上天示警?或许该积些阴德,为上苍垂怜,或许或许还能盼来子嗣?
这些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摆驾崇政殿!」
赵祯吩咐道:「朕要亲录囚徒,审阅案卷。」
崇政殿内,赵祯命人把名册拿上来,那里面记载着无数等待裁决的性命。
是夜,崇政殿灯火通明。
赵祯仔细翻阅着一个个名字,一桩桩案情,直至深夜。
他特别留意那些因特殊情形所迫而犯案的囚犯,在他看来,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可能破碎的家庭。
而赦免他们,是赵祯此时唯一想要去做的事情了。
他提起朱笔,在名册上画好,随后亲自草拟诏令。
「京师诸狱死罪囚,皆降一等处置;其情可悯丶理有可原之死囚,及徒刑丶流刑以下者,特许释放。」
笔锋一顿,他继续写道。
「另遣使臣,分赴北京大名府丶西京河南府丶南京应天府,及畿辅诸州县,清理积压狱讼,详核案情,平反冤屈,以彰朕恤刑之意。」
放下笔,疲惫的赵祯却毫无睡意。
此时雨水洗过的开封城,在寒夜里渐渐沉睡,赵祯独自站在殿门前,望着寒星如昨的夜空,心中默祷。
「愿上天垂怜,赐予朕一个皇子,让大宋的江山社稷,永续绵长。」
人间悲喜各不相同,陆北顾最近过得很开心。
翌日,朝阳透过云层洒在依旧湿润的青石板上,新开的「澄明斋」前早已车马盈门。
得益于宋庠丶富弼两位相公的权威认证,很多京中老年权贵,现在都极为迫切地想要配一副眼镜来改善自己模糊的视力。
而且由于必须得本人亲自来验光配镜,其他人还代替不了。
故此,就有了这副景象。
说实话,把沈括丶陆北顾等人都给吓到了。
此时,一个身着锦袍的老人正由家仆搀扶着走下马车,眼前店铺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尚带着新漆的光泽,店内飘出淡淡的薰香味道。
他刚进门,就听到里面的声音。
「见谅,今日的验光时辰已排满了。」
张载身着天青色直裰,对着他作揖道。
倒不是称赞陆北顾的书法水平,毕竟他那一手字也就是中规中矩,而是赞叹自己离得很远也能看清楚了。
「此物神乎其技!隔着几步,老夫竟能看清小如蝼蚁的字迹!」
听了已经拿到眼镜的客人的赞叹,被拒绝的老人非但没有恼怒,反倒高兴了起来。
要明早再来排队他不在乎,反正他已经致仕了,早晨起来也睡不着然而此物看起来确实有效,可真是让他太高兴了。
跟着忙乎了半晌,陆北顾擦了擦汗,离开了「澄明斋」,准备吃个午饭然后去宋庠府邸。
虽然盐铁司「和买」热气球技术给他们的钱,为了租铺子开店以及购买高品质的东海水晶,他们已经快花光了。
但事实证明,他们的这次抉择是对的。
磨制眼镜技术要求极高,原理旁人又不可能弄清楚,所以这就是门独家生意。
而东海水晶磨制的眼镜虽然成本很高,但架不住有很多不缺钱的老年人对此有迫切需求,只要名声打响,简直就是无数人排队上门来送钱。
只是沈括的工作量大了一点点,按这麽排单,手怕是都要磨秃了。
好在沈括已经通过了礼部省试,既然对殿试排名没有期待,也就无所谓准备不准备的,这些时间用来赚钱也是极好的。
毕竟,有了钱才能更好地进行科学研究嘛。
来到路边,陆北顾忽见街角转出个踉跄人影。
一个高大的汉子穿着褴褛的衣衫,脚踝处还留着镣铐磨出的深痕,扶着墙根缓缓挪步,雨水浸透的破布鞋在青石板上留下浑浊的水迹。
这汉子身高九尺,骨架宽大,虽然肌肉掉的厉害,但仍如病虎一般骇人。
「黄石?」
应该是这个名字,陆北顾没记错,他喊道。
听到有人喊他,黄石抬起头,见到是陆北顾他顿时一怔。
「官人。」
汉子嗓音沙哑:「某获赦了.是官家恤刑恩典.」
话未说完便踉跄欲倒,陆北顾急忙扶住他,然后带他去街边的餺飥铺里。
待一碗热乎乎的羊肉餺飥下肚,汉子有些发白的脸上才泛起些许血色,断断续续说起两人自泸州以北的驿站分别之后的经历。
当听到黄石说他戴着重枷打晕了押送公人,只是因为听说他仇家还有一人外出未死,恐其报复家人,故而返回家乡把人斩草除根,复又自首后,陆北顾已经不知道说什麽了。
黄石继续诉说着,说他前几日确实是已经抱了必死的念头了,然而命运便是如此弄人,随着官家的赦免旨意下来,他直接被从监牢里释放了。
不过,可没人管他接下来去哪。
开封到嘉州路途遥远,身上没盘缠,他又熬得脱了形,如何能回去?唯有攒够钱才行。
可他人生地不熟的,身上连张「公验」都没有,根本没地方能住,更是出了开封城就进不了任何盘查身份的城丶关丶镇丶渡了。
所以,如果不愿意做触犯律法的事情,他怕是唯有沿街乞讨这条路可行了。
就在黄石走投无路之际,恰好又被陆北顾给捡到了。
「既是官家恩典,也是缘分使然,可愿暂留敝店?」
陆北顾指着街对面的「澄明斋」,说道:「我观壮士乃是忠义之人,定是不愿作奸犯科的,正好店里库房里存着不少货物,需个稳当人看顾。」
见对方怔忡,他又补了句:「月俸五贯,库房里还可以放张床,若是做工攒够了盘缠想回乡,来去自由。」
黄石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踉跄后退半步,对着陆北顾便要下拜,却被及时扶住。
「恩公。」
他嗓音沙哑得厉害,仿佛破旧的风箱:「某这条贱命,先是蒙官家赦免,再得恩公收留.」
话至此处,这位对着刀枪都不曾皱眉的汉子,竟哽咽得说不下去,只是抬手用力抹了把脸,指节处还带着留下的瘀痕。
「切莫如此。」
陆北顾只是觉得他是个忠义之人,如今走投无路,收留下来也没什麽。
但他毕竟无法完全代入到黄石的思维里去。
在黄石的眼里,是在自觉必死之时,再次萍水相逢的陆北顾答应了他本不必答应的请求,而在如今最落魄的时候,更是陆北顾许给他遮风挡雨的住所,以及能够自食其力的活计。
这对于他来讲,实在是恩重如山。
「恩公既许某安身立命之所,某必以性命相护,库房一砖一瓦,绝不容有失。」
黄石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出。
「你能尽心尽力便好。」
陆北顾看着他的样子说道:「先带你去后巷汤池铺里梳洗,再换身新衣吧。」
对方实在惶恐,又要行礼。
陆北顾温言道:「既来了便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黄石的眼眶愈发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