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虹桥坊市。
陆南枝正低头擦拭着豆腐案板,肿大的指尖被冷水浸得微红。
忽然,街道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还未抬头,就听到了弟弟陆北顾的声音。
“阿姊!”
到了近前,陆北顾手指里捏着一把钥匙,直接扬声说道:“你上次所言咱们家的旧宅,我已买回来了。”
听闻此言,陆南枝猛地直起身,手中抹布“啪”地掉进木盆,溅起几点水花。
她几乎疑是梦中,怔怔地看着弟弟快步走进豆腐铺来。
“真、真的?”她嗓音都有点发颤。
“千真万确。”
陆北顾点点头,随后从怀中取出那份朱印犹新的赤契,小心递了过去。
但陆南枝不敢接,她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在粗布围裙上擦了又擦,直到确认把手彻底擦干后,才敢接过那迭纸。
她甚至不必细看那文字,只消摸着那实实在在的契书,眼眶便倏地红了。
多少年了,那扇斑驳的木门,院里那口老井,檐下可能还在的旧燕巢.原以为早已湮灭在岁月尘埃里的家,竟真能重回掌心。
“好!好!好!”
陆南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哽咽却有力:“若是爹娘在天有灵,见到你将旧宅买了回来,定然欣慰!”
视若珍宝般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将地契还给陆北顾。
“阿姊,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陆北顾揣好地契,然后把她拉进屋里,细细地说了一遍。
听闻弟弟想让她帮忙仔细找找,家里是否还有先父可能存放重要证据的地方,陆南枝先是有些害怕,但随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行,今日这铺子不开了!”
她利落地解下围裙,把东西放回去,铺子上了锁,拉着陆北顾便往外走。
“走!阿姊跟你一块儿去老宅!”
陆南枝念叨着:“这么多年没回去,不知破败成什么样了,阿姊一是去看看,完成个心愿,二是帮你收拾,就算找不到东西,你以后也好常住。”
她步履匆匆,仿佛慢了一步,那宅子就会长翅膀飞走似的。
“阿姊,路远,咱们还是雇个驴车吧。”陆北顾拽住了她,有些哭笑不得。
“哦,哦!好!”
姐弟二人坐着驴车穿过熙攘的街巷,验明身份进了城之后,直奔开封外城东南角的陈州门内大街。
再见到那熟悉的门庭时,陆南枝的脚步顿了顿。
她的眼中闪过了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心酸,但更多是激动。
她怀揣着忐忑的心情,拧动钥匙,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门。
院中荒芜景象映入眼帘,她却浑不在意,反而挽起袖子,眼中燃着光:“阿弟,你去瞧瞧屋顶瓦片里是否藏了东西,我去看看水井的砖缝,然后再把这几间屋子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细细打扫、搜检一遍!”
陆北顾已经搬了一些工具过来了,包括梯子、扫帚、拖把之类的。
陆南枝拿起倚在墙角的扫帚,便开始清理廊下的积尘落叶,动作麻利至极,陆北顾也脱下外袍,架着梯子查看屋脊。
陆南枝一边忙碌,一边絮絮说着:“正屋这墙面得重新粉刷,东厢房窗棂都朽了,需寻木匠来换.院中这地砖也松动了,得重新铺过.还有那口井,得淘洗干净,不然水容易中毒。”
陆北顾一边干活,一边接口道:“阿姊,我正有此意,不仅要将宅子收拾出来,我还想将其重新修葺一番呢。”
陆南枝闻言,停下手里的活:“应当的!这是咱陆家的根,自然要好好整饬,光耀门楣!”
陆北顾点点头,说道。
“今日我们先大致清理出来,主要找找犄角旮旯的地方是否藏了东西,往后如何修葺,再慢慢计较。”
姐弟二人不再多言,埋头于老宅的收拾之中。
陆南枝干劲十足,擦拭窗棂,清扫蛛网,清理院中杂草,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腰也不疼了。
而经过两人详细搜索之后,哪怕搜遍了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还是没发现有其他遗留下来的物品。
眼见夕阳西下,陆南枝惦记着豆腐铺明日还需开张,便先行回转。
陆北顾则又仔细搜查了一遍后,确认不存在其他遗留下来的秘密后,方才锁好门户,踏着月色归去,心中已开始盘算修葺之事。
翌日,陆北顾便寻了开封城内口碑颇佳的“刘氏木石作”掌柜前来勘估。
那刘掌柜是个精干老者,带着两名徒弟,手持丈杆、矩尺,将宅院前后细细量过,又以小锤敲击梁柱、砖墙,查验是否虫蛀空朽。
“郎君请看。”
刘掌柜指着宅地道:“此宅地基尚稳,主体构架亦是良材,虽历风雨,大木未蠹,实属难得。然瓦片多有碎裂,遇雨必漏;窗棂门扇亦多朽坏,亟需更换;墙面灰皮剥落近半,须得铲净重抹;院内青砖地亦有多处凹陷不平,需起出重铺。此外,水井须彻底淘浚,另厨灶、排水沟渠亦需重整。”
陆北顾颔首:“确需一番大动,若依掌柜看来,全部修葺妥当,需费几何?工期又需多久?”
“若求工料扎实,依眼下行情,连工带料,约需三百余贯钱。”
刘掌柜沉吟片刻后答道:“其中大项,如购新青瓦需三十贯;用杉木、松木等木料更换门窗需二十贯;漆料、铁件如门环、锁钥、钉铰等需十贯;青砖铺地、补墙并石灰、麻刀、黄土等泥瓦料需七十贯;淘井、砌灶、疏通沟渠杂项亦需二十贯.若郎君要细细做来,估摸需两月光景,木匠、瓦匠、泥水匠、漆匠、小工合计需十五人左右,每人每月三到五贯不等的工钱,再加上每日的工食钱,拢共算下来亦是不小开销,跟购置材料所需花费也差不多了。”
陆北顾知其所言大致属实,东京人工物料俱贵,此数并非虚报。
“便依此数。”
他略一思忖,道:“我另有些要求,其一,正堂、书房之地板,需选用上好松木,刨光铺置;其二,所有新制门窗,皆力求雅致,勿要俗气;其三,院中依原样重铺青砖,并于东南角辟一小圃,以卵石砌边;其四,水井栏圈以新石凿换,务求洁净。”
刘掌柜见主家爽快且有见识,笑容更殷:“郎君放心,小老儿定然用心,只是不知郎君欲何时动工?需先付定钱三成,料银随用随支,工钱按旬结算,竣工后结清。”
“可,我先付一百贯定钱,一应事宜,便托付掌柜了。”
陆北顾当即定下。
此后数日,陆家老宅便热闹起来。
刘掌柜领着工匠入驻,先是小心翼翼将屋内尚能使用的旧家具移至院中覆以苦布,随后便是拆旧瓦、卸门窗、铲墙皮、起地砖等事宜,从早到晚“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陆北顾每日从宋庠府邸归来后必来察看进度,银钱如流水般花出去,宅院亦一日日焕新眼瞅着新瓦覆顶,齐整如鳞;墙壁粉刷得雪白平整;地面青砖墁得严丝合缝;门窗安设妥当,款式雅致;小圃初成,待植花木。
陆北顾又额外花了八十贯,定做了一批榆木、榉木打造的床榻、桌案、柜架等家具,并订购了帘帷、席褥、烛台、盆盏等一应家用杂物,只待装修好把这些软装也都放进去。
而在他忙着学习和装修老宅的时候,其他人也没闲着。
这一日,天章阁侍讲值房内茶烟袅袅,杨安国正小心地将茶叶投入沸水翻涌的茶釜中,动作一丝不苟。
他今日难得清闲,值房的门却被“咚咚”叩响。
杨安国被吓得手一抖,茶匙差点落入釜中。
“杨学士可在?”
他听出了声音是谁的,忙放下器具,整了整紫袍,心中纳罕欧阳修怎会来此?
“永叔快进来。”
杨安国扬声应道,脸上迅速堆起那标志性的、见牙不见眼的笑容。
身材有些发福的欧阳修推门而入,神色略显疲惫,酒糟鼻红红的。
他拱手见礼:“杨学士,叨扰了。”
“哪里哪里!蓬荜生辉!”
杨安国热情地将他迎至上座,亲自斟上一盏刚点好的新茶。
“尝尝老夫这点茶的手艺。”
欧阳修也不客套,接过茶盏啜了一口,赞道:“火候正好,手艺精进了不少啊。”
两人寒暄几句,无非是朝中风物、近日天气。
杨安国揣摩着欧阳修的来意,耐心等待着,他知道这位老友无事不登三宝殿。
果然,欧阳修放下茶盏,话锋一转,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今科省元陆北顾,与我当年一样都就读于国子监广文馆,杨学士当真是慧眼识珠啊。”
听了这话,杨安国雪白的胡须微微颤动,脸上笑容更盛:“永叔过誉了!此子才学全赖自身勤勉,我国子监不过是为其备考略尽绵力罢了。”
他嘴上说着,心中却已了然,欧阳修此来必与陆北顾有关。
欧阳修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窗外庭院新抽的柳枝上,语气里带了几分追忆:“老夫当年在广文馆时,那时‘监元’虽非朝廷功名,却是解试前最要紧的一场大考之夺魁者,过去能夺‘监元’者无不声名鹊起,士林瞩目,其中大多数人都能拿下开封府解元甚至礼部省试省元可惜如今国子监势微,这‘监元’之盛名,也久不得闻了。”
说到这里,欧阳修便开始低头喝茶,不再言语。
“——监元。”
杨安国捻须的手指顿住,浑浊的眼珠瞬间亮了起来。
他如何不明白欧阳修提及此事的用意?
陆北顾已是省元,殿试在即,若殿试再中状元,便是“连中三元”追平了宋庠和冯京,已是不世出的荣耀。
可若在此之前,能再为他添上一个“监元”的名头呢?
不含任何水分的“连中三元”固然惊人,但冯京已然做到,可若是“连中四元”,监元、解元、省元、状元,这将是何等空前绝后、震动天下的噱头?!
——这就是足以照亮整个国子监门楣的金字招牌啊!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火燎原,再也按捺不住。
杨安国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几十年前国子监鼎盛时期的辉煌景象,父辈执掌时门庭若市的荣光,仿佛都在眼前重现。
国子监沉寂太久了,太需要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造势了!
“永叔所言极是!”
杨安国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把欧阳修都惊了一下,欧阳修赶紧开口撇清干系。
“.你莫要乱讲,我可什么都没说。”
“是是是,跟你没关系,都是我自己琢磨的。”
杨安国才不管这个,他凑近了低声道:“可你说,过去‘监元’此乃我国子监荣光之象征,虽非朝廷功名,然其分量亦是非同寻常,陆北顾既为我国子监广文馆生,此等大才,若不拿个‘监元’岂非遗憾?亦显得我监中怠慢了英才嘛!”
“况且,这‘监元’考试,本就是国子监内部之事,非朝廷常例,何时考、如何考,全凭老夫这判监事一言而决几十年前是作为解试前的大考,但如今便是马上就组织起来考一场,又有何不可呢?”
“老夫这就命人去安排!就在明日召集国子监内所有生员,考试规制就按当年最盛时的旧例,考官嘛,周敦颐周博士学问精深,为人端方,就由他主考,再配上两位助教一同阅卷!务必今日就将考题拟好,印出!”
一嘟噜说完这串话,杨安国站起身,在值房内踱了两步,越想越觉得此事妙不可言,简直是为国子监和他自己量身定做的锦上添花之举,他甚至仿佛已经看到国子监门前再次车水马龙、求学者络绎不绝的盛景。
欧阳修点了点头,他也是前几日送别梅挚后在河边酒楼吃饭时才想起这件事情了,毕竟时间过去太久了,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还存在“连中四元”这种事情,甚至连他这个拿过“监元”的当事人都差点忘了。
而欧阳修之所以要提醒杨安国,自然也是因为“嘉祐贡举”之事。
这里面的道理很简单,敌人越是攻讦他,那他就越要捧他选出来的省元,如此才能证明他革新文风是对的,才能证明他选出来人才是真正的大才。
实际上,若是太学生没有对欧阳修做那些写祭文之类的恶心事,欧阳修也是不会如此行事的他其实挺随性的,不太喜欢关心别人的事情。
而就在欧阳修和杨安国商量如何帮陆北顾造势的时候,不远处的枢密院里,同样也有人在商量着关于陆北顾的事情。
只不过方向,却截然相反。
裴德谷穿过枢密院幽深的廊庑,他来到枢密使贾昌朝的值房外,整了整衣冠,然后敲门。
“进。”
值房内,贾昌朝正凭窗而立,望着窗外庭院中嶙峋的怪石。
听闻裴德谷进来,他合上窗户,缓缓转过身来。
贾昌朝虽年近六旬,须发已见灰白,但目光依旧透着久居上位者的深沉。
“下官裴德谷,参见枢相。”
裴德谷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他如今虽已调入枢密院,甚至高升到了枢密院承旨司副都承旨的位置,负责协助承旨司都承旨处理枢密院各房的日常政务,但在贾昌朝这等人物面前,依旧保持着十足的恭敬。
贾昌朝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德谷来了,关上门坐吧。”
裴德谷回头把门仔细关好,然后在贾昌朝对面依言坐下。
他身体微微前倾,开门见山地急切低声道:“枢相明鉴,那陆北顾如今声势正盛,若真让其踏入殿试考场,以其省元之身份,金榜题名恐非难事.一旦让其跻身朝堂,加之杨安国、张方平乃至宋庠等人或明或暗的扶持,羽翼渐丰之后恐成心腹大患!下官以为,必须在其最势盛之时,阻其锋芒,绝不能让他拿到进士功名!”
不入第三人耳的密室里,已经认识将近二十年的两人,说话也不藏着掖着。
“嗯,殿试之前,确实关键,若等他过了殿试,有了官身,再想动他便难了。”
贾昌朝捻着胡须,沉吟片刻说道:“只是如你所言,他也有人回护,若是寻常罪名是动不了他的,若是罗织罪名则必须有足够分量,且能迅速发作令其无法脱身,至少要拖过殿试之期。”
“正是如此!”
裴德谷连忙说道:“下官思得一妙计,此计一旦发动,纵使最终不能将他彻底钉死,也必能令他陷入泥淖,耗时费力去应对,到时候没有数月工夫,绝难厘清纠缠。而殿试大典,关乎国家抡才,绝不会因他一人而延误,只要让他错失今年这最关键的一步,往后有的是机会慢慢收拾。”
“是何妙计?”
裴德谷附耳将他的“妙计”细细道来。
贾昌朝听后却没有立刻明言,只是淡淡道:“此计关键在于时机,更要紧的是绝不能留下任何让人能追查到你这里的手尾。”
“枢相训示的是。”
“此事便交由你去物色人选,须得寻一个可靠的、与你无明面牵扯的人去做。记住,要绝对谨慎,务必做到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即便有人起疑,也抓不住实在的把柄。”
裴德谷闻言,已然心领神会:“请枢相放心,下官必会寻得妥当之人依计而行,定将此事办得干净利落,绝不留下任何痕迹,更牵连不到枢相分毫。”
贾昌朝见他领悟,挥了挥手:“如此便好,去吧,谨慎行事。”
“下官告退。”
裴德谷再次躬身,退出了值房。
他走在枢密院的道路中,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却让他感觉背脊微微发凉。
陆北顾的成长速度实在是太过惊人,以至于这些日子他都有些难以安寝了这次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绝不能让陆北顾这条锦鲤,有机会跃过殿试这道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