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皇城司地牢。
这里比外界阴冷潮湿的多,火把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映照着刑架上那个被铁链紧锁着的党项武士。
他粗犷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变形,被鞭子抽打到褴褛破碎的衣衫下全是新旧交迭的伤痕。
“说!何人指使你行刺福康公主?”
负责提举皇城司冰井务的李宪,亲自负责连夜审讯。
他的声音冷如寒冰,手中的烙铁亦是在炭盆中烧得通红。
那武士啐出一口血沫,用生硬的汉语狞笑:“大漠的雄鹰,岂会向羔羊低头?”
“在这还装硬汉?”
烙铁猛地烙在他的胸膛上,皮肉焦糊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党项武士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依旧一言不发。
李宪眯起眼睛,挥手示意狱卒端上一盆盐水。
当冰冷的盐水泼在被烫糊了的伤口上时,对方终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你不说,皇城司也已经知道了。”
李宪俯身,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徐舜卿派你来的,是也不是?”
党项武士的瞳孔猛地收缩,随即又变得空洞:“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不知?”
李宪冷笑,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
“这是‘从你身上搜出的密信’,上面可是还盖着徐舜卿的火漆呢。”
“这是你伪造的!他没给”
看着李宪似笑非笑的表情,党项武士的脸色终于变了。
——狡诈的宋人!
接下来,皇城司动用了所有手段,水刑、钉指.各种酷刑轮番上阵。
最终,在精神和的双重崩溃下,党项武士于拂晓前画押认罪,承认受夏国使者徐舜卿密令,意图行刺福康公主以破坏宋夏和谈。
党项文写就得认罪状被快马加鞭送入宫中。
翌日清晨,一份措辞严厉的文书便被送达至夏国使团处。
“废物!蠢货!”
都亭西驿内,夏国正使野利莽的怒吼声震得窗棂都开始作响。
他一把将宋廷送来的文书摔在徐舜卿脸上,纸张散落一地。
“这就是你办的好事!派人行刺宋国皇帝最宠爱的大公主?你的脑袋被马踢了吗?!”
野利莽额角青暴起,党项语夹杂着汉语的怒骂如冰雹般砸下:“我让你把陆北顾的手给打断,没让你把天捅个窟窿!”
徐舜卿毫无尊严地跪伏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我只是派他去教训一下那个陆北顾,断无行刺公主之意啊!这定是那武士情急之下.”
“情急之下?”
野利莽一脚踹在徐舜卿肩上,将他踢翻在地:“宋人拿到了口供物证,铁证如山!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又俯下身,猛地揪住徐舜卿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用党项语吼道。
“你知不知道现在屈野河划界谈判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宋廷正愁找不到借口施压!你倒好,直接把刀柄递到人家手里!若是因此坏了国相的大计,你我的人头都要挂在兴庆府的城门上!”
虽然从东线的局势来看,夏军在机动性和野战等方面,相比于宋军都具有明显优势,但夏军只有夏州一个重要据点,后勤补给始终是严重制约其持续作战时间的大问题。
理论上,只要宋军坚守不出,夏军是没什么好办法的。
这也就造成了虽然夏国使团表面上趾高气扬,但实际上只要宋国能稳坐钓鱼台,心里发慌的反而是他们自己。
毕竟,宋国与夏国在国力方面,其实是差着一个数量级的。
徐舜卿浑身颤抖,冷汗浸透了内衬:“可那武士的家人都在国内,他怎敢”
“蠢材!”野利莽将他狠狠掼在地上,“皇城司有的是办法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算是石头也能开口!现在宋人不仅要我们在屈野河全线退让,还要我们赔罪!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徐舜卿趴在地上,不敢再抬头。
窗外传来开封街市的喧闹声,更衬得驿馆内死寂如墓。
野利莽喘着粗气,踱步回案前,猛地灌下一大口酒,浑浊的酒液顺着胡须滴落。
他盯着瘫倒在地的徐舜卿,眼中闪过杀意,最终又强压下去。
“滚起来!”他厉声道,“想个主意出来,看看怎么把这场祸事平息下去!”
徐舜卿连滚爬起,颤声应道:“是,是我这就去想.”
野利莽看着他那副狼狈模样,冷冷地说道:“若是想不出主意,等国相怪罪下来,想想你的家人。”
听了这话,徐舜卿身子一僵。
开封城的另一头。
午后,阳光正好,宋庠府邸的书房内,冯京如约而至。
他是特意请假来的,而作为皇祐元年的状元,冯京的年纪其实不大,今年才三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之际。
今天宋府的书房也特意布置了一下,临窗横置着一张檀木大案,上面整齐铺陈着笔墨纸砚,还有几卷特意挑选出的策论范文。
“当世来了。”
宋庠自己则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直裰,坐在一旁的圈椅上,见冯京进来,只微微颔首,随后打趣着问道。
“你如今判着都磨勘司,案牍劳形,富彦国还把你支使到老夫这儿来,有没有怨言啊?”
冯京拱手行礼,笑容温润:“老泰山也是为我考量,宋公乃元老重臣,学问深不可测,能得您一两句指点,亦是我的造化且为朝廷培材,也是我分内之事。”
他语速平缓,措辞极是恭谨,既回应了宋庠的打趣,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宋庠捻须笑了笑,不再寒暄,目光转向静候在一旁的陆北顾:“这是老夫的学生,陆北顾。”
陆北顾连忙先对冯京作揖为礼,冯京亦是还礼。
冯京打量着陆北顾。
眼前的青年身形挺拔,面容虽略带倦色,眼神却湛然有神,举止沉稳,丝毫没有新科省元常有的骄矜之气,心下先有了几分好感。
他早从岳父富弼和各方传闻中知晓此子才学不凡,更难得的是心性似乎颇为踏实。
陆北顾也带着对这位传奇前辈的好奇,细细打量着冯京。
冯京是二十八岁中的状元,娶的是宰相之女,在历史上,用了二十二年的时间,在五十岁的时候进为参知政事,堪堪位列宰执。
而这个速度,在仁宗朝的进士里已经算是非常快的了。
因为仁宗朝的其他名臣,如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从通过殿试到位列宰执,一般来讲是需要二十六年到三十四年不等时间的,平均时间为三十年。
实际上,仁宗朝跟太宗朝、真宗朝前中期的庙堂环境截然不同。
是绝对不能拿太宗朝用了十一年时间到宰执的吕蒙正,以及真宗朝用了年时间到宰执的王曾、李迪,来类比仁宗朝的名臣们。
因为太宗朝和真宗朝,是大宋正式开始将“重文抑武”作为国策推行的时期,朝廷急需大量人才,也有大量的官位提供给这些人才。
但到了真宗朝后期以及如今的仁宗朝,“冗官”现象愈发明显,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才,都得慢慢熬资历,而且需要拥有包括地方治理经验、中枢部门任职经历,以及重要改革参与经历等全方位的履历,才可能有资格挤进政事堂。
这还是在一切顺利的前提下。
要是朝中没有强力靠山,或者中间搞砸了什么事情,亦或是政绩平平,那么这个时间,就要延长到三十多年甚至四十多年了。
甚至就算是一切顺利,也不能拿现在的标准来看以后。
毕竟最近这些年,宰执们的平均年龄也有了显著上涨的趋势,基本上五十多岁都算是年轻的了,大部分都是六十多岁。
陆北顾想了想,自己就算中状元,估计升迁速度也不会比“我有一个宰相岳父”的冯京来得快,乐观点估计,就按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的速度来算,进政事堂也差不多是三十年后的事情了。
一想到正常升迁要等自己变成老头才有机会施展抱负,陆北顾也是颇感惆怅。
“也可以往好的方面想,至少自己知道历史的大概走势,熬个几十年还有机会登台施政,‘黄州惠州儋州’的概率反而不大.不过从今年的省试题目来看,历史因为自己这个穿越者的出现,已经发生了细微的改变,那么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恐怕也不好说了。”
而这些想法,也只是他心中一转念的事情。
这时候,宋庠嘱咐道:“当世是难得的实务干才,文章很有独到之处殿试虽然也重经义,然如何切中时弊、洞悉圣心,亦是关键,今日便由当世与你切磋一番,你可要仔细听,认真学。”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陆北顾再次对着冯京深深一揖:“有劳前辈指点。”
“不必多礼。”
冯京抬手虚扶,语气平和:“你我皆是读书人,今日便如同学之间切磋学问即可.听闻你于省试之中,文章老辣,见解超拔,不知对于即将到来的殿试,可有侧重准备?”
陆北顾略一沉吟,道:“在下近日仍以温习经史为本,同时揣摩近年朝廷政令,只是圣意高远,有时觉其似重实务民生,有时又见其推崇古道,难免有揣摩未透之处。”
“能意识到此节,已是难得。”
冯京闻言点头:“官家仁厚,垂拱而治,其心思确非一成不变,然万变不离其宗,其核心无非‘稳’、‘仁’、‘实’三字。”
他顿了顿,见陆北顾凝神静听,便继续道:“稳,乃朝局安稳,忌激烈更张;仁,乃体恤民瘼,泽被苍生;实,乃讲求实效,不尚空谈。殿试文章,无论题目如何变幻,若能紧扣此三者立论,便不易偏离圣意。”
冯京的观点,跟宋庠的观点其实在细节上也不太一样,但同样具有极高的参考价值。
毕竟,如果说宋庠的“连中三元”来的还有那么一点点运气成分,冯京的“连中三元”那可就是完全没水分了,而且冯京相比于宋庠,或许学问功底没有那么深厚,但对于科举技巧的认知,一定是更加新的。
他边说边走到画案前,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
“譬如,若问及河工,则需强调固堤浚淤乃安民之实政,而非单纯耗费国帑;若问及边备,则需主张择将练兵、巩固城防为持久之稳策,而非妄启边衅文章华美固然重要,然此等经络,尤为关键。”
他随手写了几个关键词,思路非常清晰。
接下来,冯京没有太多废话,讲的都是干货,陆北顾听得茅塞顿开。
宋庠教他的是学问根底和宏观把握,当然也有很多对圣心的揣测,而冯京所言,则是更具操作性的应试策略,直接指向殿试的实际情况。
随后,陆北顾又将宋庠所预设的几个策论题目拿出来与冯京探讨。
冯京一一剖析,时而引经据典,时而以自身经历或听闻的朝中实例佐证,言辞精辟,往往一针见血。
他并不直接告诉陆北顾该写什么,而是启发他如何从不同角度切入,如何将宏大的道理与具体的政策建议结合,如何使文章既显得立意高远,又不流于空疏。
宋庠大多时间则只是闭目养神,偶尔在关键处睁眼,插上一两句,或点出冯京所述之论的经典出处,或补充一两条冯京未必清楚的最新动向,使得这场“陪练”的内容愈发丰厚扎实。
不知不觉,窗外日头已然西斜。
冯京看了眼天色,放下笔,对陆北顾笑道:“陆省元根基深厚,悟性极高,一点就透。殿试之上,只要持守本心,沉着应对,勿求奇险,勿涉激愤,循此正大之道而行,前程必不可限量。”
陆北顾再次郑重道谢:“晚辈受教了,感激不尽!”
冯京摆摆手,又向宋庠行礼:“宋公,在下职责在身,还需回衙署处理些公务,就此告辞。”
“今日有劳你了。”
宋庠这才完全睁开眼,颔首道:“回去代老夫向富彦国问好。”
冯京含笑应下,告辞离去。
书房内,陆北顾回味着方才的切磋,只觉心中一些原先还模糊的地方变得清晰起来,对于后天即将到来的殿试,也更多了几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