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捧日军都头贾岩,正在西郊大营校场之上。
日头晒得地面发烫,他却浑不在意,一身淌着汗的腱子肉在阳光下油亮亮地泛着光。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挽起那张硬弓,弓弦如满月,指尖一松,箭矢“嗖”地一声破空而去。
百步之外,那柳条系着的铜钱应声而穿,引得周遭军汉们轰然叫好。
“都头好箭法!”
“俺看整个捧日军,也寻不出第二个这般神射!”
贾岩哈哈一笑,正要搭箭再射,却见一骑快马直闯入校场。
马上骑士手持一封文书,高声道:“捧日军都头贾岩何在?枢密院急召!”
喧闹的校场霎时一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贾岩身上。
贾岩心头也是一凛,枢密院直接点名召他一个都头,可是极为罕见之事。
他不敢怠慢,上前接过文书验看火漆印信,果然无误。
同僚们已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贾都头,莫不是要高升了?”
“定是!嘉祐二年省元是您妻弟,这谁人不知?殿试一过,便是进士老爷,将来在官家面前美言几句,姐夫还能少了提拔?”
“正是此理!贾都头武艺超群,带兵又得人心,早该升迁了!这次怕是连跳数级,要去禁军殿前司做个指挥使也说不定!”
贾岩被众人说得心头也热乎起来,面上却只笑骂:“去去去,少嚼舌根!枢密院相召未必就是好事,许是哪里又出了纰漏,要拿俺是问哩!”
话虽如此,他手上动作却不慢,迅速交代了身边的十将几句,便随着那枢密院吏员,骑上对方带来的马,一路朝着城里枢密院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声疾,贾岩心中念头也转得飞快。
同僚们的话虽似玩笑,却也未必全是虚言陆北顾竟真能一举夺得省元,实在是给他这姐夫长了天大的脸面。
往日里他在军营,虽凭本事做到都头,但上面无人,终究难有寸进。
若陆北顾日后真能在朝中立足,自己这武职前程,或许真能豁然开朗.只是,枢密院此刻突然召见,究竟所为何事?莫非真与陆北顾有关?
摇摇头,甩开这些念头,贾岩催马更快了些。
而贾岩一路疾驰,心头那点因同僚艳羡而生的热乎气,却被越靠近枢密院越森严的气氛一点点浇凉。
枢密院乃军国机要重地,门前甲士林立,刀枪闪烁着寒光,与军营校场的喧腾截然不同,一股无形的威压沉甸甸地笼罩下来。
那领路的枢密院吏员并未引他走正门,而是绕至一侧僻静的侧门,低声道:“贾都头,请由此入。”
贾岩心下更觉古怪,但不敢多问。
他依言下马,将对方带来的这匹马的缰绳交予门前守卫,整了整军袍,随那吏员低头踏入角门。
门内是一条狭窄幽深的廊道,光线晦暗,只闻两人脚步声在青砖壁上回荡,更添几分压抑。
七拐八绕后,吏员将他引至一间偏僻厅堂前。
吏员推开堂门,里面陈设简单,仅两排椅,没点灯,光线昏暗的很。
“贾都头请在此稍候,待会儿自有上官前来问话。”
吏员语气平板地说完,也不等贾岩回应,便转身离去,还将堂门轻轻带上。
堂内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得见贾岩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他环顾四周,心下惴惴。
这哪里是召见叙话的样子?倒像是.像是临时拘押讯问的处所!
可这时候让他跑,他也是不敢的。
毕竟,妻儿老小全在开封,先不说眼下他确定不了是福是祸,完全也有可能是自己在吓唬自己,就算真的有祸事,他又能跑哪去?跑了之后家人又该怎么办?
所以纵有通天武艺,贾岩此时硬是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
他在椅子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贾岩感觉窗外天色似乎都暗了几分。
就在他正疑窦丛生,思索着是否该出去出声询问时,忽听门外廊道中传来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绝非一两人之数!
“哐当!”
房门被猛地从外撞开!
贾岩惊得豁然起身,只见七八名顶盔掼甲、手持明晃晃兵刃的魁梧甲士如狼似虎地涌了进来,瞬间便将这小小厢房挤得满满当当,刀尖尽数指向他,凛冽的杀气扑面而来!
为首一名军官模样的人,面色冷厉,目光如刀般剜在贾岩脸上,厉声喝道:“好个胆大包天的贾岩!竟敢身怀利刃,潜入枢密院机要重地!受了何人指使,欲行刺哪位枢密相公?还是想要窃取军国机密?给我拿下!”
贾岩如遭雷击,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行刺枢密?窃取机密?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他下意识地张口欲辩:“卑职冤枉!是枢密院召我”
话未说完,两名甲士已猛扑上来,粗暴地反拧他的双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臂骨折断!
随后另一人径直上前,竟从靴子里拔出一把解腕尖刀,“咣”的一声扔在了地上。
“证据确凿!还敢狡辩!”
军官指着那柄尖刀,声色俱厉地质问:“文书何在?目睹你进枢密院的人何在?”
“无召携兵刃潜入枢府,依律便是死罪!押下去,严加审问!”
贾岩浑身冰凉,直到此刻他才猛然醒悟,这根本不是什么召见,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那文书,那吏员,这僻静的厅堂,还有眼前这些如狼似虎的甲士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被押出去的路上,他奋力挣扎,嘶声大喊,试图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冤枉!冤枉!我乃捧日军都头贾岩!奉枢密院文书而来!何来私闯?我要见上官!”
然而他的挣扎和呐喊,在这群如狼似虎的甲士面前几乎毫无作用,反而招来更粗暴的压制。
贾岩被堵住嘴巴,强行推搡着向外拖去,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回荡。
——完了!中计了!
而接下来的临时审讯也不出意外,负责审讯的人一直在诱导他说出“是陆北顾指使他刺杀枢密亦或窃取机密”。
可贾岩又不蠢,按照大宋制度,枢密院是掌管兵籍、军队训练、赏罚、军法制定等事务的,虽然对军士所犯之罪有复核权和审判权,但却偏偏没有审讯权。
真正对军士有审讯权的,是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步军司这“三衙”所设的“后司”。
眼下这帮人违背程序急于拿到口供,目的显而易见。
而这时候如果他被屈打成招那就全完了,咬着牙挺过去反倒是还有一线希望。
不过,在贾岩疼晕过去之后,那些人还是按着他的拇指,在文书上画了押。
很快,枢密院承旨司副都承旨裴德谷,就拿着那份墨迹未干的文书,来到了枢密副使田况的值房外。
大宋司法制度严格遵循“鞫谳分司”原则,枢密院掌军国机务,并无直接缉拿平民之权。
这般指控,若无枢密院副使以上官员签押文书,再经官家御批,是没办法让开封府去抓人的。
而今日,韩琦有要事外出,程戡刚上值感觉有些头疼就回家了,老谋深算的贾昌朝更是早早避嫌远遁。
整个枢密院,能在这文书上落笔的,只剩这位田况田相公。
而之所以裴德谷今天才动手,恰恰就是因为这几天只有今天韩琦才不在枢密院。
室内光线略暗,田况并未坐在公案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正望着庭院中一株将开未开的海棠。
听闻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裴承旨。”田况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何事?”
裴德谷趋前几步,躬身将文书双手呈上:“启禀田相公,下官有紧急案情呈报,事关枢密安危,不得不冒昧叨扰疑有奸人指使捧日军都头贾岩,挟刃潜入枢府,意图不轨。经查,贾岩之妻弟陆北顾,乃今科省元,或与此事有涉,故乞请当值枢密副使签押,速移送开封府缉查。”
田况听罢,接过文书却不急于展开,淡淡问道:“贾岩其人现押于何处?”
“回相公,已暂拘于枢密院后廨,由亲从官看管。”
“嗯。”
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田况这才拿起眼镜戴上,垂下眼睑,展开文书,目光逐字扫过。
室内一时静极,唯闻窗外隐约的风声。
裴德谷屏息静立,他能感受到田况的审慎。
这位副使并非贾昌朝一系,甚至与韩琦也保持着距离,行事素来只循法度章程。
此刻,他必然在权衡这指控的真伪,权衡签押后的风波,更权衡着此事可能引发的物议。
时间仿佛被拉长。
裴德谷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正一声声敲在沉闷的空气里,而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哪里似乎有点不对劲儿?
但他不敢催促,只能等待。
良久,田况的视线从文书上抬起,隔着眼镜再次看向裴德谷,眼神深邃:“裴承旨,此事牵涉新科省元,非同小可,文书所言‘或与此事有涉’这‘或’字,可有实据?另外,贾岩带刀入枢密院,是他自家供认?”
裴德谷心头一紧,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早已打好腹稿,此刻更是字斟句酌:“回相公,贾岩携刃私入禁地,众目睽睽,铁证如山.至于省元陆北顾,此番请命签押,非为坐实其罪,实为提请开封府依律勘查,以正视听,亦免朝野物议,谓我枢府徇私或是畏难,若是陆北顾并未涉及此事,也是还他一个清白。”
裴德谷这话说的很好听,巧妙地将“可能的嫌疑”和“必须的程序”捆绑在一起,既点出了不签字的风险,又凸显了他按章办事的正当性。
田况沉默着,目光再次落回文书,在那“陆北顾”三字上停留片刻。
裴德谷的话他未必信,但对方这程序,却挑不出错处。
按理来讲,枢密院遭遇此等事,行文请开封府协查是天经地义,至于最终查得如何,那是开封府的事。
如果是平常,这个字,田况也就签了。
毕竟裴德谷走的流程是完全合规的,有什么事情也不是他的责任,他若此时阻拦,反倒落人口实。
可今天日子不一样。
今天是三月初四,明天三月初五就殿试了。
在殿试之前出这种一眼就有蹊跷的事情,目的为何,不言而喻。
而更令田况不禁深思的是,这件事情,到底是冲着陆北顾去的,还是说,冲着陆北顾背后的人去的?
不管如何,他虽然现在跟富弼关系更近,但跟宋庠的关系也不差,本来就没必要给自己惹事。
更何况,人家陆北顾,不久前还免费给自己制作了一副极为精良的眼镜,这时候以怨报德,自己成什么人了?
又一阵短暂的静默后,田况终于移步至公案后,取过笔架上一支狼毫,蘸饱了墨。
然而沉吟片刻,他却并没有落笔,只是淡淡地说道。
“先放在这吧。”
随后,田况就把笔搁到了砚台旁。
裴德谷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面对田况的眼神,却是心中一凛。
这位可不是什么大善人。
保州兵变,当时负责知成德军的田况力排众议,亲自提刀上阵督促诸将强攻,城破后更是下令坑杀降卒数百人,杀了个人头滚滚!
田况还负责过掌管武官三班使臣的注拟、升移、酬赏等的“三班院”,在军中既有威望也有人脉,势力可谓是根深蒂固。
而且,田况的妻子,还是宰相富弼的亲妹妹.
人家也没说不签,只是让他放这,作为下官,裴德谷是不能违背的。
走出田况的值房之后,裴德谷左思右想,终于明白了他之前感觉有些不对劲儿的地方在哪了。
——眼镜!
田况什么时候配了副眼镜?!
裴德谷懊恼地拍了一下路边的树干,手被震得生疼。
“百密一疏啊!”
可哪怕回过味儿来,事关陷害陆北顾的谋划,裴德谷也不敢怠慢,只能另寻他法。
明天就考殿试了。
他这条毒计,目的就是今天将陆北顾抓捕起来,令他处于受审状态,从而无法参加殿试。
毕竟,殿试,是不可能为了陆北顾一个人耽搁的。
而哪怕陆北顾确实无罪,等到洗脱罪名之后,今年错过了殿试,也就意味着无法入仕了。
按他之前的设想,田况按照流程是会签字的。
可眼下田况卡着,韩琦不可能给他签字的,贾昌朝也不可能露面,他又该如何是好?
咬了咬牙,裴德谷决定前去府邸拜会另一位枢密副使程戡,程戡是文彦博的亲家,文彦博长子文恭祖娶的就是程戡的四女儿。
程戡是空降到枢密院的,而且由于文彦博的缘故,跟宋庠的关系非常的差。
只要能请动程戡签字,这个流程一样能走下去。
而贾昌朝已经给他保证过了,只要文书能送到禁中,自会有内侍帮忙递到官家案头,剩下的事情全都不需要裴德谷操心。
这话,裴德谷是信的,贾昌朝在禁中确实能量很大,而他结交内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