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内,檀烟袅袅。
官家赵祯端坐于龙椅之上,他虽因染了风寒而稍感疲惫,然目光扫过殿下济济英才,心中亦不禁泛起一种“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的欣慰。
他隔着一层轻纱帘幕,看着下方的士子们,开口道。
“朕览今科省试名录,见四海才俊荟萃,实乃国朝之幸。亦有苦学之士寒窗数十载,今日同样得列于此。朕以为尔等皆负经纬之才,故殿试之制,非为考校记诵,乃欲观诸生器识,望尔等尽抒胸臆,以文章施展抱负,朕当亲览佳构,为国抡才。”
赵祯这话,不单是对陆北顾他们说的。
实际上,今天来参加殿试的,并非仅有他们这些通过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的“礼部奏名进士”。
在人群中,还有一批人数稀少,因多次应试不中而特许来参加殿试的考生,他们也就是所谓的“特奏名进士”。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全部都是老头。
还不是苏洵、曾巩那种五十岁左右的老头,而是都六七十岁还坚持来考的老头,各个白发苍苍、佝偻着腰。
考了一辈子换来这么一次机会,看着真的挺可怜的。
而对于大宋来讲,这些“特奏名进士”通过了殿试之后,能不能活着等到守选期结束正式授官都很难说,故此这种制度基本上不消耗什么资源,给这些老头一个不花钱的进士名头也就给了,权当了却这些考生一生的夙愿。
至于为啥非要设置这么个保底奖励呢?
倒不是大宋真的很仁义,而是跟“围师必阙”一个道理。
有这么一个保底奖励钓着,考不上的士子就会有两个期待,第一个期待是“努努力下次没准考上了呢”,这个期待能持续很多年而等到他们意识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考不上之后,第二个期待就是“坚持下去还有‘特奏名进士’这个保底奖励呢”。
如此一来,一直考下去,人就不会走极端了,有助于维系整个大宋的稳定。
想想看,如果没这个制度,有人学黄巢怎么办呢?
考科举考了很多年都无望考上,一怒之下,寻思着“既然考不进开封,干脆杀进开封”,然后举兵造反,那大家不是都傻眼了?
只能说,大宋在汲取唐末五代的经验教训方面,确实做得很好。
而广义上的“殿试”,除了今天包括“礼部奏名进士”和“特奏名进士”在内的进士科考试之外,其实还有诸科考试,也就是除进士科外其他科目的殿试。
只不过诸科殿试相比于进士科殿试,所获得的重视程度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上,只有官家需要拖着病体,明天继续辛苦主持一下。
在听了官家圣训之后,众士子按照此前礼部官员所教,对着轻纱帘幕后的官家齐齐行礼。
此时,赵祯的目光也落在了最前面的几位士子身上。
陆北顾的模样他此前是没见过的,不过殿试的座位都是按照礼部省试结果来排序的,故而他能按照座位一眼便确定谁是陆北顾。
而赵祯虽然隔着轻纱帘幕看不太真切,但也能看出来陆北顾长得确如皇城司所言,英姿俊伟、仪表堂堂。
而此前福康公主之事,以及杨安国、欧阳修等人或明或暗的举荐,也早已让这个少年的名字简在帝心。
“若是朕的儿子们未曾夭折,怕是也都这般大了。”
心里忽然掠过这么个哀伤的想法,赵祯只淡淡道:“开试罢。”
内侍们捧着早已印刷好的卷子开始按照座位顺序往下发,而殿内的气氛,也开始骤然变得紧张了起来。
尤其是第三、四排的那些闽籍士子,肉眼可见地亢奋了起来。
上个月礼部省试那场罕见的大雪,于他们这般惯于温暖气候生活的南人而言,不啻一场酷刑。
因此,几乎所有人的状态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影响。
而眼下春和景明,又在能遮风挡雨的大殿内考试,没有了外部因素的干扰,他们誓要发挥出自己全部的实力,一雪前耻。
毕竟闽地文风鼎盛,科场竞争历来酷烈,他们背负的不仅是个人前程,更有一乡一族的殷切期望,甚至整个闽地的颜面。
此刻他们唯有奋力一搏,方能不负闽地这“科举第一”的名声。
章惇天性狷介,省试失利只视作天时不公,此刻趁着卷子没发下来,目光环视殿宇内的众人,心中唯有一念。
——“礼部省试算不得什么,今日方才是见真章的时候!”
而不光是章衡、章惇、林希、吕慧卿等人斗志满满,其他江南、淮南、荆湖等地的士子,同样也是要努力争排名的。
当然了,不思进取的咸鱼也有,比如沈括,这小子正两眼发呆不知道想什么呢对于他来说,本来觉得需要备考几年才能考上,故而今年能考上进士纯属意外之喜,他自觉争不争排名也都是垫底,干脆就摆烂了。
至于苏轼,随着身体情况的恢复,他的状态反而开始出现了明显回落 没办法,文章憎命达,苏轼就是这种“处境越不好越能写出来好文章”的人,这时候前途已经没什么压力了,身体也重新变得健康了,反而也就没之前雪中挥毫的超神状态了。
坐在最前面的陆北顾则是深呼吸了一口气,摒除杂念,将目光投向案上刚发下来的考卷。
——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试了。
按照顺序,早晨考贴经和墨义,先发下来的是贴经的卷子。
把卷子浏览了一遍,陆北顾发现,贴经的题目难度并不难,至少远比省试要简单。
这也可以理解,官家刚才已经明说了,殿试不考记诵,而且对于他们这种层层选拔出来的精英来讲,贴经题目出的再难,其实也是难不住人的。
故而殿试的出题思路就是干脆把贴经出简单点,让考生开场放松下来,接下来发挥出最高水平。
陆北顾认真地把十道贴经题的答案都先在草稿纸上写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誊写到了试卷上。
这个过程没花费多少时间,而陆北顾能感受到,在正前方,有目光始终在关注着他.
不过陆北顾并不好抬头,殿试是有严格的礼制规矩的,若无允许,不得擅自窥探天颜,冒犯君王。
故此,他也只能低着头熬时间,心里也开始琢磨起了昨天的事情。
宋庠已经给他分析了,像是昨天的那种情况,宫内的内侍,为了躲避皇城司必然存在的监视,一般来讲,通常是无法将宫内的信息迅速传到宫外的。
故而哪怕是位高权重如贾昌朝,昨天也同样处于干等的状态,等待着谋划成或不成,而无法及时从宫中得到消息,他与宫内的联系,不可能如宫外的田况给宋庠送消息那般畅通。
但今天就不一样了,今天贾昌朝必然会得到消息,大概率也就会有后续的谋划出现。
所以陆北顾也不能傻等着,如果等他考完殿试之后,官家下旨给开封府让他按照规矩接受调查,那么他就得跟着去开封府一趟,到时候该找谁,怎么说,都是需要提前细细思量的。
而对于陆北顾来讲,他其实反而很期待这次接受调查。
因为在陆北顾看来,贾昌朝的陷害不是没有破绽的,或许对方自觉能够消灭可能存在的人证物证,但他认真推理过后,觉得还是有机会抓住蛛丝马迹来进行反击的。
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开封府得反过来配合他。
说实话,这很难做到。
因为他虽然与包拯见过,但两人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甚至在热气球一事上,陆北顾对包拯还是有所隐瞒的,所以他完全无法确定开封府主官包拯对他是个什么态度。
故此,在陆北顾的计划里,就没有把包拯当做他“反客为主”的点。
“好在,还有他的副手王安石。”
陆北顾心中暗暗思忖,到底该如何说动眼下正处于仕途上升期的王安石,来冒着风险帮助他去查此次陷害事件呢?
这位未来的“拗相公”,出了名的不贪财不好名,几乎是个没有弱点的人。
而陆北顾跟王安石的交情,虽然因为青松社的存在,比之他与包拯的交情要好一些,但仅凭交情,是不可能打动王安石的。
想要王安石用其手中的权力帮助自己进行反调查,那么陆北顾必须要拿出足以打动王安石的东西。
想到这里,陆北顾陷入了沉思.
在他刚想出些眉目时,一阵类似编钟的声响,便响起了。
内侍们开始安静而迅速地将殿内考生的贴经卷子收上去,随后,将墨义的卷子发了下来。
跟宋庠和冯京在考前告诉他的一样,殿试的墨义跟省试的墨义完全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倒不是墨义题目不从《春秋》和《礼记》里面出了,也不是题目难度有什么明显变化,而是题目形式和考察的主要方向都不一样了。
礼部省试的墨义,主要用意是筛选,所以会专门挑一些幽微深邃的题目来考,考察的是学生的辨析能力和临场反应能力。
而殿试的墨义,则主要考察的是考生“忠孝仁义”的立场,故而会将《春秋》和《礼记》糅合在一起考,而非分开单独考各自的题目。
譬如第一题,“《春秋》桓公二年载‘滕子来朝’,《公羊传》谓‘桓内弑其君,外成人之乱,滕子何以朝之?讥也’。然《礼记》有云‘诸侯相见于郤地曰会,莅牲曰盟,未言朝聘之非’。试问滕侯于弑逆之际行朝礼,是尊王耶?是附恶耶?当何以权衡《春秋》褒贬与《礼记》典制之异同?”
这种题目,一点都不难,但考生想要入得官家的眼,就要把“尊王攘夷”这个点死死地抓住。
——因为你得通过这道题的回答,让官家看到你的立场。
若是稍微偏离点,真的在辨析方面着重着墨,亦或是为滕侯回护几句,那就完了,名次指定高不了。
陆北顾脑海中念头转动,很快就定下了“应该深掘王朝正统性与礼制冲突,以“尊王攘夷”为纲,剖解滕侯进退失据之窘”的答题思路。
他提笔写下。
“滕侯之朝,非尊王也,附恶也。《春秋》书‘滕子’者,贬其爵也。桓公弑逆,天下共愤,滕侯不讨贼而反朝之,此为认篡弑为合法,《公羊》‘讥’之深矣!至于儒者所言乃常礼,然《春秋》有‘变礼’,即当非常之时,朝聘之礼即为附逆之证。昔管子云‘礼义廉耻,国之四维’,滕侯维纲不振,故夫子削爵书‘子’以诛其心。”
随后的墨义题目,也都是在考察类似的立场。
其中也有宋庠给他准备过的重点,比如“孝”。
“《礼记·檀弓》载‘申生受赐而死,臣子之极也’,郑玄注‘孝子不陷亲于不义’。然《春秋》闵公二年书‘郑弃其师’,《穀梁》讥其‘君不君,臣不臣’。若申生处郑伯之境,当守死乎?当抗命乎?试参详二经,明忠孝权变之道。”
这种糅合题,对于绝大多数考生来讲,都是完全陌生的。
因为殿试跟礼部省试不同,很多考生都拥有礼部省试的考试经验,但却没人拥有殿试的考试经验啊!
故而,哪怕从旁人口中听说了,殿试会出糅合题,可究竟出什么题?怎么答才是对的?重点思路是什么?真真就是一问三不知。
再加上殿试跟礼部省试之间的间隔非常短,往往仅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所以哪怕想要转换思路进行练习,都是不怎么来得及的。
即便是绝世天才,在这种信息差下,面对头一次出现的糅合题,心里肯定也是犯嘀咕的。
而在这时候,有经验丰富的老师指点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
陆北顾不慌不忙,按照宋庠教他的思路,以“经权之辨”破题,书“申生守经得仁,郑伯行权酿祸”。
“申生守死全孝,郑伯弃师逞欲,二者不可同日语。《檀弓》谓‘不陷亲于不义’,申生自缢而存父慈之名,此孝之极也;郑伯毒计弃军,既陷君于不仁,又致臣子死地,《春秋》直书‘弃’字,罪其心术也。若申生处郑伯之境,必不效颦孝子可死节不可构祸,此《春秋》‘夷夏之辨’于君臣纲常之体。”
而这些题目,陆北顾答着答着,忽然感觉很有意思.
因为其中某些题目,他完全可以肯定,百分之百是官家自己亲自出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
譬如“《礼记·祭义》言‘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春秋》隐公元年却书‘郑伯克段于鄢’,母慈子孝荡然无存。若依《祭义》之训,郑庄公当何以自处?《春秋》书‘克’字,是贬其失教耶?是责其寡恩耶?”
这就是用郑伯反衬官家呢!
毕竟,谁不知道天圣年间,尚处少年的官家对太后刘娥事以至孝,传为一段佳话?
所以,陆北顾也是由此入手,虽然没有明面上写我朝官家如何如何,但却以贬郑伯事母非孝且工于心计,来捧官家事母至孝且纯然天性。
不过官家的心意,也不总是这么明显地直接表露在题目里就是了。
好几道题目,甚至是反着来的。
也就是说官家在题目里,故意诱导考生,暗示他不赞扬这件事情,但其实是想看到考生赞扬这件事情的答案。
之所以如此,自然是一方面官家不想让自己的心思被人完全猜到,另一方面则是考察考生是否是个马屁精,如果是个纯纯的阿谀奉承之徒,所有题目都顺着题面的偏好来答,那肯定也就不是什么正直之臣。
当然了,你要全拧着劲儿答,非要当个“正直之臣”,官家也不高兴就是了.
总之,这是一个很难把握的“度”。
但陆北顾却自觉把握的很好,因为官家对于忠孝仁义这些问题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宋庠已经给他掰开揉碎地讲清楚了。
官家喜欢考生崇尚忠,那是因为考生要对他尽忠,喜欢考生崇尚孝,那是因为这是他宣誓合法性的一面大旗。
但对于仁义,却未必真的如表面那般态度。
就比如“《春秋》僖公二十二年‘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师败绩’,《左传》叙其‘不鼓不成列’,《公羊》褒为‘临大事不忘大礼’。然《礼记·表记》云‘君子不以一日使其躬儳焉,如不终日’,宋襄之仁岂非迂阔?当何以折中‘礼义’与‘事功’?”。
这道题目如果按照大家对于官家的刻板印象,那肯定是要讲仁德,然后夸宋襄公啊!怎么能说宋襄公迂腐呢?
但其实赵祯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墨守仁义的人。
对于他来讲,无论是“礼义”还是“事功”,都只是他统治的不同方面而已,有时候需要了,就拿出来好好说道说道,有时候不需要了,则将其抛得远远地。
而赵祯的这种性格,在庆历新政前后之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也早就被一些如宋庠等老臣在内的人所看透。
故此,面对这道绝大多数考生都会掉进坑里,想当然地顺着官家的“仁义”的思路去赞扬宋襄公的题目,陆北顾非但没有向着宋襄公写,反而唱起了反调。
“宋襄之仁,徒慕虚礼而忘实战。昔周礼‘九伐之法’明载‘恃险不服则伐之’,楚人自谓蛮夷,正当疾击勿失,不以礼义待之。而襄公拘守‘不鼓不成列’之迂腐,致令华夏挫锐,岂非悖离《礼记》‘安国家、定社稷’之大义?故《春秋》书‘败绩’,非惜其败,讥其以礼害国也。”
陆北顾越答越有信心,十道墨义糅合题答完,彻底进入了全盛状态,感觉整个人完全从昨天的紧张焦虑之中摆脱了出来。
不知不觉间,太阳也已经升起来了。
清晨的乌云也随之悄然散去,整座大殿内尽是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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