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久前,裴德谷离开枢密院亲自去禁中送文书之后。
田况在值房内又刻意等了好一阵子,确定没人再注意他这里,方才唤来此前陪同他一起去澄明斋的那位心腹。
田况低声吩咐道:“你速去宋庠府上一趟,将贾岩被拘以及枢密院行文之事告知,就说此事牵涉陆北顾,让他早做计较。”
心腹领命,匆匆而出。
这时候,宋庠正在书房教导陆北顾对明天殿试做最后的准备,忽闻有人求见,便命人引入,在偏厅谈话。
那田况的心腹将事情原委细细说了一遍,宋庠听罢,面色凝重。
“你先回去吧,替老夫向田相公道谢。”
在这种关键时刻,田况愿意派人给他通风报信,哪怕是刻意延迟了一会儿以避人耳目,但其实也是担着很大风险的,这份人情,宋庠得认。
而田况的那句“早做计较”,其实是有两层含义的。
第一层,自然是赶紧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救陆北顾。
第二层,则是若是没办法了,那就痛快点切割,别引火烧身。
宋庠当然听明白了,但他并没有选择放弃陆北顾。
随后,宋庠回到了书房,向陆北顾把事情简略说了下。
“你姐夫贾岩被拘,枢密院必须要行文到禁中请开封府拿你,开始幸得田相公暂压,程相公却又签押,如今文书已送入了禁中.你这是得罪了什么人?要这么把你往绝路上整?”
陆北顾心头一震,脱口道:“这定是裴德谷与贾昌朝陷害我!”
宋庠微微颔首,示意他稍安勿躁:“你且说说,如何肯定是他们所为?”
陆北顾便将那日在旧宅夹墙中发现父亲手稿之事道出,说了裴氏与贾昌朝在虹桥塌陷案中的勾当。
说实话,陆北顾对敌人可能的陷害,是有心理准备的。
只是他尚未入仕,手中没有任何权力,即便清楚,也实在是难以反击。
而敌人也清楚他的前程足够光明,故而这次也下了狠手,定要把他扼杀在入仕之前。
宋庠静静听完,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叩:“果然如此,贾昌朝这些手段,都是跟他老师吕夷简学的,当年吕夷简就用过类似的阴招。”
宋庠将当年吕夷简如何借范仲淹与西夏通信之事构陷自己,自己如何中计被贬扬州的往事简单道来。
“吕夷简素来不喜范仲淹,有一日,政事堂中,他故意在我面前自言自语,说什么‘哪有守边重臣和叛敌通信的’,又说‘奏本这么写,谁又知道他到底对李元昊说了些什么’。我那时候年轻气盛,第二日便上朝参了范仲淹一本。”
宋庠苦笑一声:“谁知官家本就不太信,吕夷简却站出来说‘私自写信不应该,可若说范仲淹对官家有二心,那是万万不对的’.这么一来,我倒成了嫉贤妒能的小人,不久后便出知扬州。”
陆北顾听得也是心头沉重,所有人都知道朝中倾轧险恶,但其中险恶程度,都得经历一遭才能明白,哪怕如宋庠这般人杰也不例外。
宋庠收回思绪,看向他道:“你姐夫这事,看似小事,却能得到枢密院如此重视,全因我朝特殊情形自五代以来,禁军生乱屡见不鲜,故而但凡涉及禁军基层军官作乱,无论虚实,都必须由枢密院行文,即刻上达天听。”
他顿了顿,给陆北顾分析现状:“如今韩琦外出,贾昌朝避嫌,剩下的两个枢密副使不管立场如何,这种事情都是不敢压的毕竟只要文书送到禁中,出了任何事情,都与他们无关。但若是枢密院不上报,那就全是他们的责任,一着不慎,便是闹到丢官弃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话是很有道理的,人都是优先保证自身安全的,庙堂又不是江湖,谁会为了交情把自己搭进去?都是千年老狐狸,做不出热血小青年干的事情。
再怎么交情好,肯定也不能以自己背责任为代价去帮人压事,除非像梅挚那种,能确定背了这个责任之后,未来会获得更大的好处。
而且田况跟宋庠的交情,说实话,现在也很难讲真的有多铁。
毕竟官场上人情单薄得很.有句话叫“人走茶凉”,你不在关键位置,手里没有权力,多好的交情,人家也看浅你几分。
所以如今更靠近富弼派系的田况,对赋闲在家的宋庠能做到这一步,真的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那学生该如何是好?”
陆北顾也从来都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即便他逢事有静气,也难免有些紧张。
宋庠摆摆手,神色反而平静下来:“不必慌张,现在慌张也无用。我且问你,你估算一下,算上田相公为了避人耳目而耽搁的时间,那文书送入禁中多久了?”
“约莫半个时辰。”
宋庠捻须沉吟:“若官家即刻批捕,过不了多久开封府的差役就要上门了,再等半个时辰宫门便会落锁.半个时辰内如果有动静,老夫会想办法让你在明早前从开封府里出来;如果没动静,说明文书要么尚未呈到御前,要么官家看了,却未立即准奏。而明日便是殿试,只要今晚无人来拿你,明日一早你便可正常参考。”
陆北顾稍感安心,但仍看起来有些忧虑。
宋庠知道他紧张,拍了拍他的肩头:“官家对你那篇《英雄论》挫败夏使之事很是赞誉,不见得会立即信这等牵强指控。况且如今宫中有福康公主掌管宫闱,她若知晓此事,或许”
宋庠话未说尽,但眼神中透出几分深意。
陆北顾想起今日在澄明斋与福康公主的那番际遇,心中微微一动。
“学生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神情恢复平静:“接下来如何行事,一切但凭先生指点。”
“很好,这才是我宋公序的学生。“
宋庠满意地点点头:“今晚你便留宿在府中,哪里都不要去,免得回国子监的路上节外生枝,这点不得不防把心放肚子里,还是那句话,若真有人来拿,老夫自有办法。”
直至夕阳西下,始终无人来抓捕陆北顾。
宋庠给他安排了房间休息,陆北顾却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暮色渐合,宋府内外一片宁静,唯有更夫打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让我越过这道龙门,裴德谷、贾昌朝,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带着这个强烈的念头,终于熬不住的陆北顾昏沉地睡了过去。
没睡多久,他就被宋府的仆人叫醒了。
并不是有人来逮捕他,而是该去参加殿试了。
三月初五,天色未明。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驶向禁中。
宋庠把他保护的很好。
本来今天没有朝会,宋庠根本就不需要去中书省的,但为了陆北顾能够万无一失地去参加殿试,宋庠亲自陪着他去禁中。
“不必忧心。”宋庠闭目养神,“昨夜无人来拿,便是最好的消息,今天你好好发挥便是,不用去想之前的事情。”
“是。”
宋庠又交代了几句,马车便在宣德门外停下时。
天际刚泛起鱼肚白,便见宫门前已是人头攒动,三百余名新科贡士齐聚于此,各色襕衫在晨雾中连成一片。
显然,大家都是争先恐后地早点到,生怕到的晚了,而比规定时间还提前到达了一阵子的陆北顾,反而算是来的比较晚的了。
“看,陆省元来了!”
不知谁低呼一声,无数道目光霎时聚焦在从宋庠马车上下来的陆北顾身上。
有艳羡,有探究,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苏轼挤过来一把拉住他:“你可算来了!方才还在说,若省元缺席,这殿试岂不失色?”
他声音洪亮,引得周遭几位士子纷纷侧目。
虽然是随口一说吧,但其实挺乌鸦嘴的.
而曾巩在一旁微微颔首,目光却敏锐地察觉到了陆北顾略显苍白的脸色:“昨夜不曾安睡?”
昨天的事情,陆北顾当然不能说,他只能说自己有些紧张。
又等了好一会儿,宫门方才缓缓开启,而前头礼官的唱喏声也随之穿透晨雾:“诸贡士整冠肃容——”
众人顿时肃静,按省试名次排成数列。
陆北顾作为省元自然站在最前,他甚至能清晰看见宫门内延伸出的御道。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特意穿上的那件半旧青衫.既然欧阳修告诉他不能穿新衣,旧衣总不会出错。
“宣嘉祐二年贡士入觐——”
唱喏声再起,众人鱼贯而入。
穿过重重宫门,崇政殿内早已设好试案。
三百余张木案排列整齐,每张案上都备着文房四宝,全都是品质极佳的贡品。
随后,他们开始等待。
倒也称不上“皇权的下马威”,大宋对读书人不错,没让他们在宣德门外面吹冷风,只是在殿里坐等殿试开始时间的到来而已。
至于为什么要提前这么久让参加殿试的贡士们在这里干等着,那自然是因为之前出过岔子呗只能说,每一条看起来很奇怪的规矩,都是有道理的。
此刻,禁中深处。
官家赵祯立于殿内,由几位宫人小心翼翼地服侍着更换殿试所需的正式冠服。
他伸展双臂,任由两名宫女将服袍披上身,丝滑的锦缎掠过里衣,而还有两名宫女跪在一旁,正仔细地为他系紧腰间玉带上的金扣。
“昨天朕歇息的时候,武继隆来过?”赵祯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旁边的邓宣言心里一跳。
官家在禁中是有自己的眼线的,在清醒状态下,自然不可能被人蒙蔽。
毕竟,昨天的事情是有好些宫人看到了的,而这里面,不知道谁就会向官家通报此事。
而且官家这话说的明显是知道了事情经过,他怎么可能敢否认呢?
邓宣言赶紧回答道:“是,他来过。”
“嗯。”
赵祯不可置否,并没有对昨天武继隆呈送枢密院文书的事情评价什么,反而说道:“现在朕想想,还觉得前几日党项刺客那事危险,你说说,徽柔那孩子怎么就这么胆大了?竟真寻了个由头出宫去了。”
邓宣言连忙上前半步,轻声细语地回话:“公主殿下也是听闻那‘眼镜’新奇,心生好奇,才”
赵祯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似是轻笑,又似是无奈。
“好奇?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那般性子,几时对这些匠作奇巧之物如此上心了?”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带上了几分戏谑:“女大不中留喽。”
殿内侍奉的宫人们闻言,皆低眉敛目,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连呼吸都放轻了。
赵祯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也不再言,自顾自地笑了笑。
他抬手,让内侍将沉甸甸的镂金发冠为他戴正,调整好角度。
恰此时,殿外传来细微的环佩轻响,伴随着清浅的脚步声。
穿着宫装的福康公主赵徽柔正出现在殿门处,她快步走进殿内,来到官家身旁。
赵祯垂眸看了女儿一眼,见她今日明显特意装扮过,珠翠生辉,衣裙华美,眉眼间却藏着一丝紧张,心中更是了然。
他不再多言,只伸出手,轻轻拍掉了女儿搀扶过来的手。
“朕还没那么老呢。”
听着父皇话里有话,赵徽柔也是半点都不敢辩解,直接摇着他的胳膊哄着来,声音比平日更软糯几分:“父皇当然不老,圣心明鉴,天下的事情没有能瞒过父皇的。”
见女儿懂他的意思,赵祯仅有的那点不满意也就烟消云散了.他不是不清楚谁是忠臣谁是奸臣,只不过对于皇帝来讲,这都不重要,下面的人适当倾轧,才能让皇帝稳坐“仲裁者”的角色。
他能让一个人青云直上,就能让一个人万劫不复,存乎一心而已。
至于陆北顾,因为陆北顾刚救过他的女儿,而且一直以来他对其人印象都不错《仲达论》写的合乎他的心意,《英雄论》也确实挫败夏使给大宋长脸了,所以他并不打算真的因为这种明显的陷害而去下令逮捕陆北顾。
但他不这样做,不代表别人能欺瞒他,或者代替他做出这种决定。
——哪怕别人这么做有自己的理由。
所以,对于邓宣言和赵徽柔,赵祯是一定要敲打的。
只不过这件事情枢密院虽然搞得很重视,但其实说到底只是一件小事而已,故此他只是口头警告一下,让这些身边的人不要以为他不知道,以后也不敢再欺瞒于他,就可以了。
而如果因为这种事情,把君臣、父女之间的关系闹得很僵,那也没什么必要,赵祯还需要这些人帮助他控制宫闱,保护他的安全呢。
更衣既毕,赵祯神情一肃,整个人的气场陡然变得威严。
他在福康公主与邓宣言一左一右的虚扶下,缓步向外行去,两侧宫人内侍屏息躬身,队伍肃穆,仪仗悄然随行,朝着举行殿试的崇政殿而去。
“陛下驾到——”
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划破殿内的寂静。
所有人,包括陆北顾在内,立刻起身,依礼躬身垂首。
殿试,终于要开始了。
请: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