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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公子留步

  毛文龙口中连说惭愧,可是神上却无一丝愧色。

  任谁也看不出,他是来打秋风的。

  朱寅皮里阳秋的笑道:“原来是杭州毛兄,幸会幸会。只是在下虽非贵人,难以忘事,却还是想不起来阁下这位故人啊,惭愧,惭愧。

  朱寅也是连说惭愧,语气却带着调侃。

  他倒要看看,毛文龙的脸皮究竟有多厚。

  毛文龙脸色微红,假装没有听出朱寅的揶揄,反倒煞有其事的说道:

  “在下心慕雅虎先生天生神慧,恨不早日相见,可谓神交久矣。雅虎先生的名句‘暗室心自牧,一壶冰玉白,同绕珍珠水,不见六朝哀,‘相思如烟草、一夕白发青”,还有“何必藏之茗山下,一夜吹尘到江东...等等不胜牧举,

  在下都是耳熟能详啊。”

  “还有雅虎先生的墨宝,都说魏晋风度,唐意宋韵,师法古人神采精绝,在下看过一幅真迹,叹为观止。

  “朱解元不知毛文龙,毛文龙却知朱解元,是以在下自居故人。”

  他这话虽然是滑头的狡辩,却也能敷衍得过。

  朱寅没有想到,毛文龙功课做的这么足,就连自己的诗也找出来背了。可见此人心思机敏,不打没准备的仗。

  毛文龙背诵的这些诗,是朱寅自己整理后发表在南京国子监的诗集上。自从他中了解元,这些所谓的“名句”就开始传颂,被奉为名句,坊间不难搜寻。

  他的“墨宝真迹”,南京城中也有几十副,大多是国子监流出去的,也不难寻找。

  可即便如此,也足以说明毛文龙没有白读兵书。

  若自己不知道他的底细,这几句“名句”一背诵出来,再夸赞自己的书法,立刻就会对他大起好感。

  借钱之事多半能成。

  但朱寅却是没有放过的意思,继续笑道:“可足下还说,乃是宁氏远亲,我倒是从未听闻啊。’

  毛文龙闻言不禁一怔,念头转动间神色不变的说道:

  “听说宁小娘子是观音转世,悲天悯人,乐善好施。观音之弟子,龙女也。’

  “而在下名叫毛文龙。《拾遗记》中说,南浔毛龙之国,所以在下字振南。算起来算是龙女的长辈。”

  “从龙女论起来,在下也算是远亲了吧。”

  朱寅很是无语,这种诡辩也好意思拿出来啊。毛文龙,你为了打秋风,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

  难怪历史上能在辽东折腾那么多年。

  后世很多人误以为,毛文龙是个粗鲁无文的武夫军汉。

  大谬也。

  毛文龙出生长大在杭州,本是商人家庭,其父纳捐进入国子监读书,但没有考中举人。

  虽说其父科场失败,可毛文龙也是从小读书,本来也想走科举的路子。但他喜欢兵书和杂书,对四书五经不感兴趣,也就考不上功名。

  而且他母亲出自书香门第的沈氏,舅舅也是进士出身。

  毛家曾是豪富巨贾,当年阔过的。

  他考不上八股功名,不代表读书少。无论从家庭环境还是成长经历,毛文龙都不可能是典型的明朝武夫。

  朱寅有心难为他,故作疑惑的正色道:

  “足下真是善作妙语。只是,眼下已到年关,还有几天就是除夕夜。为何足下不在家中过年祭祖,却要远道而来呢如此良辰吉日,足下该当和亲人相聚啊。”

  直接灵魂拷问。

  毛文龙露出一丝苦笑,随即说道:

  “所谓...良辰吉日时时有,锦瑟年华岁岁拥。在下本来是要回浙江过年,只是为大雪所阻,算起来年前也无法赶回,干脆来此访友。年后再回也是一样。”

  “可稚虎先生有此一问,在下倒是汗颜无地了。唉...耿耿他乡夕,无由展旧亲。”

  毛文龙遭逢变故后混迹市井,很擅长察人观色。他早看出朱寅名不虚传,是个人小鬼大的人,绝非是能被轻易糊弄的孩子。

  不愧是天生夙慧的江左朱郎,大明神童。

  实际上毛文龙也是个清稚少年,拿到后世就是个初中生,同样是个人小鬼大的人。

  两人小大人似的打着机锋,说的话都带着和年纪不相称的成熟。

  朱寅试探几番,这才不再为难,笑容终于真诚了一些,说道:

  “振南兄无需如此。所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足下冒雪来访,也是在下的荣幸。外庭风寒,请入中庭。”

  朱寅已经断定,毛文龙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此人可用!

  毛文龙的喜色一闪即逝,却掩饰的很好,拱手道:“如此,就叨扰雅虎兄了。”

  既然被请入中庭,他就明白朱寅对他印象很不错。接下来就是怎么开口借钱了。

  奴婢们见毛文龙被请入中庭,立刻牵着他的马,去马厩喂养精料。

  毛文龙指着自己的坐骑,“雅虎兄,此马如何”

  朱寅实话实话的点头道:“果然神骏,好马!正配的振南兄。”

  毛文龙将弓刀交给门房,不带武器入内,可见很知道分寸。

  毛文龙看似随意,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路上都在暗暗观察朱家的情况。

  观察奴婢的气色穿戴,屋舍的精致程度,判断朱家的财力,以及对奴婢的态度。

  这决定他能不能借到钱,能借到多少。

  暗暗观察一番,毛文龙顿时更是放心。

  有戏!

  朱家肯定是有钱的。看奴婢的气色穿戴,肯定也是体恤下人的仁慈主子,不会小气。

  乐善好施的传闻是真的,不是假仁假义。

  两人进入生了火炉的中庭花厅,重新上了好茶,摆上精美的茶点,朱寅这才放下茶盏问道:

  “振南兄远道而来,冒雪莅临寒舍,不知有何教我啊”

  戏肉到了。

  毛文龙也放下茶盏,“雅虎兄才高八斗,名动江东,小弟何德何能,岂敢有教”

  “小弟有良马一匹。闻听雅虎兄爱马,特来相送。还请稚虎兄不要推辞啊。”

  这匹马其实是他借来脸面的,当然不是真的要送给朱寅。

  “哦”朱寅佯装惊讶,“却是送我么我的确爱马。可小弟岂敢夺人所爱振南兄将此马送我,自己没了坐骑,又怎么返乡呢”

  毛文龙趁机叹息一声,神色黯然的说道:“返乡实不相瞒,小弟已经无颜返乡了。”

  朱寅心中暗笑,很配合的问道:“振南何出此言大好男儿,何乃无颜还乡”

  毛文龙清雅的脸上装出一丝不平,“兄台既有此问,小弟也不宜隐瞒。好教吾兄知晓,小弟这次来南京,本是去定了亲的唐家送礼。”

  “唐家家大业大,和我毛家也算门当户对。小弟带着整整一百两黄金的重礼。谁知进城后遇见一个熟人,伙同我的婢女做局下套,将金子骗了去,婢女也跑了。”

  “这一下,不但无法去唐家,就是回乡的盘缠也没了。”

  “一百两金子是不算什么,可脸面却丢的精光,这要是传出去,还以为我是个傻子。如今也就剩下这匹马了。如若不然,小弟今日拜访,岂能空手上门”

  “罢了,我是赔了金子,跑了婢子,丢了面子,误了日子,当个乐子。”

  “好大的胆子!”朱寅忽然一拍茶几的喝道。

  他这一声喝,其实是故意吓唬毛文龙。

  哼,你敢编故事骗我!

  毛文龙也是一拍大腿,“可不是么!好大的胆子!竟敢伙同外人,骗取主人的财物,还当了逃奴!这让我回去怎么交代”

  “暖,如今口袋空空,回去的盘缠都没了。有心去唐家,又实在无颜上门。”

  小老虎摸摸鼻子,觑着毛文龙的脸色,说道:“钱财不过身外之物,一百两金子罢了,值当什么”

  毛文龙刚刚露出喜色,却听朱寅继续道:

  “振南兄既是杭州巨族,哪里真的在意就当施舍短命鬼,烂心烂肺,骗了你的金子去买棺材罢。”

  “振南兄的礼物小弟却之不恭,就不客气的收下了。还是振南兄和我有缘,知道小弟爱马。”

  “来人!”

  立刻有个奴婢出现,“爹有何吩咐”

  朱寅道:“刚才外马厩里的那匹良驹,是贵客送我的礼物,你们牵到内马厩,好生照料。”

  “是!”奴婢立刻领命。

  毛文龙脸色一呆,随即失神的一笑,怔怔说道:

  “稚虎兄真是爽气洒脱的妙人,小弟虽痴长两三岁,却是拍马难及。雅虎兄不但是国朝最年幼的解元,更难得义薄云天,仁人爱物,乐善好施,南京谁人不称颂”

  “假以时日,吾兄必是国家干城,王佐之才。百年之后史官作传,记载吾兄少年事迹,思来真是令人悠然神往。”

  说完装作若无其事的喝茶。可他毕竟还是舞象之年,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的心事。

  朱寅笑道:“多是抬爱溢美之词,区区薄名,何足挂齿常言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振南兄深情厚谊送我好马,我受之有愧,岂敢无动于衷”

  毛文龙神色一动,眸中顿时灿然生辉。却听朱寅喊道:“来人,笔墨伺候!”

  毛文龙闻言,立刻笑容凝固,眼皮子直跳。他呆呆看着杯中的茶水,里面映照出一张失神落魄的脸。

  朱寅却是老神在在的说道:“既然振南兄喜欢我的拙笔涂鸦,小弟岂敢敝帚自珍今日就写一幅字,送给振南兄!”

  毛文龙强颜欢笑,干巴巴的说道:“雅虎兄一字难求,小弟受宠若惊,这礼....千金之重,小弟,小弟...”

  “怎么了”朱寅问道,神色认真,“振南兄何须客气不过一幅字而已,值当什么今日你我龙虎际会,也是一段佳话,切莫推辞。”

  毛文龙眼睛湿润了,语气有点哽咽,“雅虎兄...仁义。小弟铭感五内,不知所言。”

  朱寅蔼然一笑,“过了,过了。”

  很快,奴仆们就准备好了笔墨纸砚。

  朱寅拿起中书君,在即墨侯中蘸满了玄香太守,酣畅淋漓的落向楮先生,笔笔惊心的写道:

  文龙冒雪访朱寅,

  厚谊如雪三尺深。

  山夜雪晋朝事,

  飞鸿踏雪宋时情。

  弥天飞雪无边落,

  流风回雪马上行。

  郢中白雪凝青眼,

  含霜履雪似冰心。

  这一首诗八句,每句第四字都是雪字,但八个雪字却又字字不同,千姿百态,意趣各异。

  可惜毛文龙本人的书法很是稀松,其实也不爱书法。虽然他能看得出来朱寅的字很有火候,诗也很不错,可还是哭笑不得。

这就是送给我的礼物或许,雅虎你真的以为这幅字,能抵得上我的这匹马  更重要的是,这匹马不是我的啊。是从我舅舅那里借来的。

  罢罢罢罢!送我一幅字,总比没有强。

你好好科举做官吧,等到你将来做了大官,这幅字或许就值钱了  朱寅写完之后,意态矜持的端详一会儿,笑道:“这幅字,这首诗,就送给振南见了。振南兄觉得如何”

  毛文龙深吸一口气,强颜笑道:“甚好,甚好!不愧是神童解元,才气纵横。雅虎兄深情厚谊,小弟...何幸如之,咳咳。”

  朱寅道:“振南兄喜欢就好。”

  毛文龙干巴巴的说道:“甚好,甚好…”

  两人没有营养的说了一会儿,朱寅的字墨迹刚干,忽然靳云娘进来禀道:“主公,小娘子有请,说有要事相商。”

  朱寅面有难色的对毛文龙道:“真是不巧!本待要设宴留饭,以尽地主之谊。只是眼下...”

  毛文龙只能站起来,苦涩的笑道:“雅虎兄请便,小弟改天再来叨扰。”

  朱寅拱拱手,“那就后会有期,改天再聚吧,招待不周,还请振南兄莫要怪我怠慢啊。”

  毛文龙连道:“不敢,不敢。”

  说完就小心翼翼的拿起朱寅的那幅子,卷好了放在袖子里。

  然后,不情不愿的离开。

  朱寅送毛文龙出门,礼节上无可挑剔。

  毛文龙到了前院,下意识的就要唤马,可话到嘴边才想起马已经送出去了。

  他只能拿回自己的弓和刀。

  从始至终他都是端着架子,并未失态。

  然后,就这么冒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

  他走出数里,走到一个空旷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钱没借到,还没了价值五十两银子的良驹!

这叫什么事儿  他笑声未停,就听到身后銮铃声响,转头一看,却是一个少年纵马而来。

  “公子留步!”

  那少年喊道,“我家主公有请!公子若是愿意,可去朱家过年!”

  这少年正是康熙。

  什么毛文龙万万没想到,朱寅又派人来追回自己,还请自己一起过年!

  毛文龙顿时喜出望外,赶紧拱手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PS:今天身体不舒服,就写这么多了。晚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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