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旬日过后,山南道、定州 康昌懿路中遇到了一队真修游骑,靠着过人本事,总算险险甩过。
这些游离在主阵之外的队伍双方都有,惯来做些捉生、袭扰之事,寻常人遭其揪住,可不会似康昌懿这般轻描淡写。
待得康昌懿风尘仆仆回得定州大营,正待拜见师父储嫣然,却听得师丈戚不修言其正在主帐议事。
五姥山主持的叶州地方被黎山一脉兽群冲垮、杨家主杨勇成身殁,匡琉亭自马不停蹄地去了山北道好做主持。
二位真人担心这金枝玉叶,待得公爷甫一露面,便就紧紧相随其身侧。毕竟二人纵算敌不得白参弘,豁出去与匡琉亭争一逃命机会总也不难。
是以真人不在,此时在叶州主事的便是绛雪真人门下兰心上修。
这坤道行事酷烈,便连己方上修虚应故事、一经查实,亦要打生打死,全然看不出来半点儿该是合欢宗的处事作风。
且常年一身狐媚打扮,身侧却连个伺候的面首亦无,当真古怪另类。
不过因了其一身本事常人难以企及,是以在定州大营威望甚著。
莫说如邝尽忠、储嫣然这类豪家之主、自在散人。
便连本应寺佛子尕达、戴县许家许灵芝、辽原妫家庶长妫白夫、葬春冢当代道子沙山等大家之后,对其亦是钦服十分。
此时兰心上修迟迟未来,一众上修早已列齐等候许久,饶是如此,这些平日里头眼高于顶的大家贵胄,面上却皆无半点儿怨怼之色。
不过眼见得盏中灵茶都已见得,外头那奉令官却也无通报意思,与储嫣然对坐的沙山将目中那丝淫邪之色掩在眼底,轻咳一声,发难言道:
“近来军中正是乏人时候,听闻储道友门下亲传却是因了个人私事返往云角州去躲了清闲。沙某智短,却想不出来这是何道理,还望储道友解惑一二。”
储嫣然在这帐内算不得个人物,遭人发难本来也不足为奇,或是有些人待得乏了,能侧耳勉强听得一嘴算作消遣。
但既然沙山提到了正在享清闲的那方云角州,众修便就不约而同地打起精神,将眼光探到了二人身上。
说到底,秦国公府辖内三处战场,叶州已破,杨家覆灭,五姥山难压住兽群,现都已撤往山北道要匡琉亭亲自主持大局;
定州照旧岌岌可危,公府着朱彤引了一部牙兵过来,许灵芝、妫白夫、沙山这些有来头的各领僮仆,万兽门甚至抛家舍业、受了诏令跑到山南来助,便连一直客居秦国公府的佛子尕达亦也出来抛头露面,其中隐喻不言自明;
亦就是说,独有云角州一方破了两仪宗道兵大阵,可以安闲太平、休养生息。这局面若说是颍州费家领着辖内各家一手促成也罢,可明明是匡琉亭挺身出手方才扭转大局。
这便不怪定州大营各家对于云角州大营生些怨怼。
毕竟照着众修所想,颍州费家这番可是演都不演,哪怕凑支偏师过来虚应故事,也都能堵上这流言蜚语。
可费天勤这老鸟当真桀骜,除了二位真人之外,愣是谁都难被其正眼相看,连这点儿面子功夫亦都不愿做了出来。
你家费叶涗还能活得几天,便算我家真人都未来此,也不该是你小小费家能得轻视的。
是以沙山这番发难,名义上是对着储嫣然,实则却是与费家不满,谁让你与费家女婿关系千丝万联?
储嫣然伤势未好,面色还未回转,本在阖目调息,猛然闻得对面沙山那诘问,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她眸子里头好似有汪澄碧的清泉,睁眼刹那,却令得阅女无数的沙山都觉有些怦然心动,不过很快即就被这坤道的脆声发言抓回了神。
“敢问沙道友可有父、可有母?”
“沙某又不是世上灵精、天生地养,如何能无有父母?”
储嫣然轻点螓首,再问言道:“既然道友有父有母,那妾身弟子生母于家中出了变故,能不回转数日?”
“重任在身、忠孝难两全的道理,总不消沙某还与道友言讲吧,”沙山面色一正,慨然言道。
直令得储嫣然觉得这贵家出身的子弟是不一般,好似“正义凛然”四字就嵌在了脸上。
这美妇人都还未及说话,便就听得沙山抢言说道:
“再者言,重明宗康大宝正妻出自颍州费氏,依然健在。既然健在,那道友家弟子这番离阵,却又是回去拜得哪个母?!”
储嫣然不及应答,反是瞄向了另一侧的妫白夫,伸出葱指点着对面沙山、轻声笑道:
“妫道友,妾身愚钝,不过听这沙道友言语之意,是言‘生母非母’,却不知妫道友是做何想?!”
本还笑着看戏的妫白夫倏然一愣,几息过后,面上便就冒出来盛怒之色。倒也不单是怨沙山口无遮拦,亦怨面前这巧舌如簧的美妇人是在包含贼心、祸水东引。
帐内人谁不晓得妫白夫是辽原妫家庶长身份,储嫣然这番笑问于其而言却也难答,便连沙山亦都幡然悔悟,只觉自己一时口快、失言害人。
然妫白夫面上怒色未做持久,妫家这类名门世家规矩森严,他又不是顺风顺水、遭人捧在心里长起来的嫡脉出身,从小不晓得见过了多少刁难不公、人情冷暖,哪里能因储嫣然一句笑问,即就转了立场。
但听得他淡声开腔,隐含不悦:“储道友还是先答沙老弟问,讲一讲这正值用人之际,道友弟子为何临阵脱逃?!”
妫白夫不动声色之间,即就给康昌懿身上罪名再加重一级,储嫣然仍旧淡然十分:
“劣徒临行前,妾身还特意向朱主薄求过告假诏令,妫道友此言,是不是在讲落了公府印鉴的帛书,不过是一纸空文?”
“这妇人”妫白夫只觉头顶一沉,似是凭空落了个物件在上头。
也是怪了,辽原妫家子弟、戴县许家、葬春冢两家子弟近来私下不告而走的多了去了,只要不摆在台面上来,其他家的上修亦也懒得多言,毕竟少有人愿意得罪元婴门户。
是以沙山、妫白夫以己度人,料定储嫣然也不会去守那已成摆设的规矩,却没想到 妫白夫正在着恼,侧目却又看得朱彤虽不发言,却又是面生淡笑看了过来,登时心觉不好、矢口否认:“道友莫要攀诬,妫某哪有此意?!!”
见得妫、沙二人目中厉色,储嫣然却是惧也不惧,面上淡笑褪去、红袖一甩,正色言道:“今日到底是谁在无故攀诬,帐中尽乃国之忠臣,当是不消妾身多言。”
“‘帐中尽是国之忠臣么?’这话自是不假.”沙山冷笑一阵,复又言道:“可我等在此浴血奋战时候,有的人正搂着娇妻美妾,享尽齐人之福呢。”
这话一出,帐内众修却才有了些同仇敌忾意思。
储嫣然照旧不惧,淡声问道:“沙道友明言便好,既是言之凿凿、又何必煞费苦心好与他人遮掩。”
沙山倏然一怔,脸上那正色再难维持、反渐渐添了些狰狞上去:
“好、好,那便明言。云角州那边,受了你储道友提携多年的康大宝,怎么见得我定州情形,就能安如泰山?!!
左拥右抱还则不够,见死不救亦还罢了,偏还要家中庶长也脱阵回去、好做膝前尽孝。这厮眼里头,真还有半点家国大义吗?!”
“哦,沙道友这话说得却是”储嫣然抓得破绽,美眸一亮、脆声反问:“论及‘提携’二字,于武宁侯而言,谁又比得公爷呢?
自公爷收复云角州伊始,武宁侯便就在帐下效力。百余年间,不仅公爷简拔其身、言其忠勇,便连今上也曾拨冗亲见、厚封名爵。
便连这军帐之中,除了妾身之外,亦还有朱主薄照拂过武宁侯许多,道友怎不一般诘问?!”
一旁的朱彤听得心头一叹,暗道从前怎未发现这迷在情瘴里头的美妇人有如此诡辩之能?!早晓得沙山发难时候,便就不独坐高台了,现下却变得有些难以收拾。
朱彤稍有悔意,然储嫣然却还未有停下意思,又开腔厉喝:
“军国大事,上有公爷定夺、下有主理云角州大营的丰城侯安排,武宁侯自该听其差遣。听得沙道友语中意思,是要武宁侯抗令不尊?你这到底是对公爷不满、还是对丰城侯不忿?!!”
沙山倏然一怔,他是有不满不忿不假,可这心思掩在内里,与被人当众揭穿,却是两回事情。
若是有只言片语传到匡琉亭耳里头,或是飘到了费家那扁毛老鸟身前,他沙山便算背着葬春冢今代道子的名头,怕也难得周全。
既是言不过了,桀骜惯了的沙山便就也懒得再与储嫣然好做纠缠。
“你这贱”
自血剑门覆灭过后,沙山便在两河道桀骜惯了,登时犯了衙内毛病,只是口中污言正待脱出,却就听得帐外有声轻问:
“在闹个什么?!”
这言语虽轻,却压得帐内众修不敢开腔,各自落回位上。
此时但见得一个身着绛红绣金裙的身影缓步掀帘而入。
那裙裾上绣着缠枝狐尾纹,每走一步,金线便随着动作泛着细碎灵光,衬得她身姿愈发窈窕,却又透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凌厉。
兰心上修未施粉黛,肌肤却莹白如凝脂,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眼尾描着淡红狐纹,顾盼间既有狐族的妩媚,又含着上位者的冷冽。
她乌发松松挽成飞天髻,仅用一支赤金嵌红宝石的狐形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却半点不显柔弱,颈间戴着一串黑檀佛珠,与她娇媚的装扮格格不入,倒添了几分矛盾的威严。
素净的手中捏着一柄赤骨扇,扇面绘着血色红梅,步入门内时,只轻轻一扇,帐内原本凝滞的空气便骤然流动起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压得众修下意识屏住呼吸。
兰心上修目光扫过帐内,先是落在储嫣然身上,桃花眼微微眯起,却未言语。
再转向沙山与妫白夫时,眼中的冷意便浓了几分,赤骨扇在掌心轻轻敲击,声音不大,却让沙山到了嘴边的污言硬生生咽了回去,妫白夫也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众修一齐施礼,兰心上修坦然受过,只与主薄朱彤、妫白夫、尕达、万兽门主四人各还半礼,便就莲步轻移落在帐中主座。
“是在闹个什么?!”这坤道语气不变,帐内一时仍无人站出来应。她秀眉一蹙,稍显厌烦,这便点了一直不敢开腔的邝尽忠出来言讲。
这上修颇为老实,支支吾吾了好一通还未言得几息,便就被心急的兰心上修打发回去。
后者这时候点了与两方都无瓜葛的尕达来答,这本应寺佛子倒也公允,只一板一眼将个中事情言讲清楚、丝毫都不添油加醋。
只是这般,却就令得妫、沙二人渐渐变了脸色。盖因有些事情看着是不偏不倚不假,实则却已摆明立场。
兰心上修听得过后,轻点螓首,倒也不见恼怒颜色,只又向朱彤问道:“朱主薄,储嫣然徒弟前番告假,是否有你开具的文书?”
“倒是不假,”朱彤不好虚言,只得颔首应过。
上首那坤道听得此言,也不做纠结,复又与沙山发声诘问:
“听闻沙道友远道而来,于公府中却还未得差遣职司,现下是不是私自选了我定州大营这军正位置来坐?!”
后者面色一红,沉吟良久却也难言,最后却只得俛首拜过,算是认了今日他是在无端生事。
好在兰心上修亦无与储嫣然主持公道的意思,便连同样插手此事的算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只是她却也清楚这帐中的怨怼之意,如不消散,将来怕要再生事端。
此时正是要三军用命时候,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没了些帐下修士还是小事、坏了自身前程却是大事。
于是便听得兰心上修开口言道:
“两仪宗乃摘星楼辖内‘三管’之首,实力远胜其余两家。仇云生、栗云、卫顾泽哪个就弱于鲜于大野了?还不是尽都殁于颍州费家之手?!
现下两仪宗只得蒲红谷一将死老修苟延残喘,却都不晓得还有几天命在。便是有公爷莅临相帮,但颍州费家只靠着重明宗等一众小门小户,便就能有如此成就、已称骇人。
现又因了外头贼人策应、令得白沙县结界破口都暂时合拢,短时间内难再开得。既如此,云角州大营诸家借此好生歇上一歇,却又有什么过错?!
尔等中好些都曾得幸受过真人教导、家世亦也不俗,而今却被一区区巨室落在后头。现下更被一小小的鲜于家压得难喘气来、却是羞也不羞?!!”
这番斥责直砸得帐内众修难抬起头,也无人有胆子拿定州、云角州兽群规模之类的客观条件来做应对,只都生生受了。
不过兰心上修言到此处,却就似又想起来什么,眸光瞄在沙山身上一停,脆声言道:
“沙道友适才言见不惯人左拥右抱嗯,倒也是应有之义,既如此,你自去将鲜于大野摘了脑袋,我便也准你告假,自去阵后抱个痛快,届时我倒要看看谁敢言半句是非?!”
后者因这话面色更红,要他在帐中因了与费家旧仇、背着人说些酸话还可,可若真让他跟康大宝比上一比.
天晓得这云角州浅池里头怎么出来得这号人物,似栗云、黄米这等上修,放在京畿地方亦可选处仙山作威作福,可却尽都殁在康大掌门之手.
葬春冢前番在两河道背刺血剑门可不是没得代价,那些血疯子宁放着仙朝禁军不管,亦要收他们性命,直令得葬春冢断了半代人。
便算因此得了大把好处,但不止伤了自家真人,也因此与五姥山一般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
沙山这道子来得容易,却也改不了他除却单灵根之外几乎一无是处、难称天才这等现实。
退一步讲,在两河道葬春冢比起血剑门历来势弱。真就是前代道子未有陨在血剑门真人手头,但时至今日怕也难有本事,能与康大宝这从一片片尸山血海里滚过来的人物好做争锋。
帐中众修见得沙山被一句轻言压得难抬起里头,却是心思各异。
这些修行了几百年的人精自是晓得,兰心上修于阵前两家场面是有不满。
若说前番匡琉亭还未出手,却也有些虚与委蛇,但自匡琉亭轰杀仇云生过后,似妫白夫、沙山、许灵芝这些人便就不敢不认真动作了。
只是众家联手、各自为政的难题却是终究未解,谁人吃亏、谁人吃肉,这里头都牵扯着条条人命、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定下来的。
兰心上修是有威望,可战阵本事却要差上些许,只凭着个人伟力,却难扭转局面。
但今日因了沙山无端生事,她能对帐中诸家做些敲打,距离捏拢各家,倒也算得又进一步。却令得她对那素未谋面、被沙山选做箭靶的康大宝有了些好奇意思。
见得帐中缄默下来,兰心上修取出封帛书出来,这番开腔时候,却带了些欢悦之意:
“诸君请看,北衙诸公发了信来,是言银刀驸马沈灵枫正带禁军过来,驰援西南。”
“沈灵枫?”
此言一出,便就泛起来波澜。自兰心上修来过之后便就老实十分,不再开腔的储嫣然心头默念:
“而今一心心向宗室的真人本就不多,勿论哪个从来都不得轻动。更不提沈灵枫这银刀驸马南下,所携禁军之数却不可能是束正德当年能比。可这沿途各家,能得让路?便不怕他行假道灭虢之事?!”
这道理便连她这常在边州的咀嚼得出,更莫提这帐中好些京畿人物了。修行到了这等境界,或是有人纯质如初,却不可能有蠢货滥竽充数。
许灵芝等人登时变了颜色,细一想,便就觉或是匡琉亭出手、令得外界谣言不攻自破之故,却使得这天下局势都隐隐变化。
一直缄默的许灵芝喃喃几声:“大人们果不欺我,西南三道在仙朝虽只是边鄙一隅,但却是搅动风云的阵眼所在.”
再一细想,如是匡琉亭只这番表现便就能令得大卫江山稳上一分,那将来待得他再进益过后.
兰心上修将下手众修面色尽收眼底,继而素手盖着小嘴一声轻咳,这才又道:
“谁都不晓得将来是不是还有真人南下,眼前这军功现下不拿,将来或就轮不得我们了。如何做事,诸君好自为之。”
众修神色各异,听得兰心上修话后却是认真拜过,后者螓首轻点,目中闪过丝满意之色。依着眼前景象,诸家各自为政的现状或就能改。
念得此处,她便再开口言道:“沙道友,”
“沙山在,”
“即日起,你便与储道友合兵一处,好生辅佐。”
“前辈!!我葬春冢可是.”
“可是什么?”兰心上修见得沙山如此不识趣,登时又怒,那秀眉一拧,诘问言道:“你葬春冢是元婴门户,怎么连一名金丹都未斩得?”
沙山一时语塞,也不好说自己从前是在虚应故事,正待辩驳,却就见得得了兰心上修授意的储嫣然莲步轻移,居中言道:“妾身斩过二人.”
“却不能这般比较,沙某却是失了些语气不假,然我葬春冢弟子披肝沥胆,却是不消多言。”
储嫣然发声冷笑:“贵宗元婴门户,门下不晓得是该有多少惊才绝艳之辈,怎么都未现出来一斩得假丹的真修出来?!
我家弟子被道友言是趋利避害、专享清福,可得知母丧之前,却还是竭力斩了鲜于家一嫡脉丹主,这才得了告假之恩。不晓得道友家可选得出来人物能比劣徒。”
沙山便是此前未听得此事,但也晓得储嫣然不会在此刻作假,身上气焰登时消了一半,登时不再言讲,只退回座中。
“这坤道倒也好用,”
比起储嫣然一身修为,却还是她这张巧嘴更得兰心上修看重。这美妇人见得沙山退下,便就趁热打铁,安排起来了其余诸家。
而就在此时,在宣威城的康大掌门,也迎来了费家前往颍州的灵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