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威城、费家 颍州费家栖迟堂内,炉中“凝神香”燃得正稳,青烟袅袅绕着今日梁间特意摆出的《剑丹图》流转不停。
图中修士负剑而立的姿态,竟与堂中静立的蒋青隐隐相合。
今日堂内并无寻常座椅,只在案后铺着一块丈许见方的云纹软垫。
费天勤此时正伏在软垫上头,羽翼此刻收拢着,头顶一缕赤色羽冠微微颤动。倏然,便见得这老鸟眼皮一抬、一双金瞳清亮如琉璃,正落在蒋青身上。
蒋青入堂已有半日工夫,玄色剑袍下摆垂贴地面,饶是入得堂内后,费天勤连半个字都吝得言讲,他面上却无有什么急切之色。
只待这时候费天勤有了动作,蒋三爷这才缓缓收束心神,躬身拜道:“晚辈蒋青,拜见老祖。”
费天勤温言开腔:“你入堂半日,未观堂中典籍,未扫梁上丹经,只守着这份静气。在你看来,这份与剑相伴的定力,竟比结丹大道更重要?”
蒋青垂首应道:“老祖说笑,结丹乃修士道途枢纽,晚辈不敢轻慢。
只是晚辈自入道伊始,便由大师兄教导修习剑道。大师兄要晚辈习剑,晚辈便未敢怠慢。从初时不喜至今时不舍,却已有逾百年,却就一时有些难改”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却字字笃实,连指尖都不自觉地绷紧。
那却是常年佩剑养成的习惯,仿佛只要心念及剑,指尖便有了握剑的力道。
蒋青话音刚落,坐在其左肩的通明剑猿也抬了抬首,一双灵动的眼睛看了看蒋青,又看了看费天勤,随即又垂下脑袋。
费天勤的金瞳微微眯起,赤色羽冠轻颤,在其看来,蒋青只这么寥寥数字,便就已胜过许多高门大户的贵胄膏粱,但听得这老鸟轻咳一声、淡声言道:
“待剑至诚,无怪你有此造化。莫要往你那惫懒师兄脸上贴金。老祖我难道不晓得,于他手里头,这是剑是棒、都几无他样,又哪里能配教你习剑?!
唔.黑履那小辈与你教导或是不多,但引得这路,却是不差。说来也怪,你叔侄二人出身在这边鄙地方,哪里来的正统教习?
若依着老祖我看,你们这路子或都不比裂天剑派那些剑疯子稍差。嘿,说起黑履那小辈,却不晓得他孤身去了外海又是若何。”
言到这里费天勤摇了摇大脑袋,显是对于黑履道人道途不甚乐观。
毕竟依着这老鸟其看来,康大宝愿得在费家面前伏低做小,虽要少些英雄气概,但到底因了费家襄助、丹成中品。
于今后修行顺遂这番关键事情相比,黑履道人所求“自在逍遥”,却是不值一提。
若是黑履道人心气低些,或也不至于今番沦落到生死难料的境地。
“至于上品金丹.”费天勤心头一叹、发声嗤笑。
它先将这些思绪清出脑中,继而言道:“蒋小友你可晓得,今番要疏荷返还颍州,却不晓得我与阿弟又是担了多少族中非议,这才成行。”
听得费天勤突然提得昨日方才乘上费家灵舟的费疏荷,蒋青一时却不好应话,只得耐心听着。
“嘿,老祖我也不做虚言,疏荷能得此番造化,除却你那师兄康大宝之外,小友你也居功至伟。”
“晚辈受宠若惊!”
“言些实话罢了,何消如此,”费天勤淡声念了一句,言语里头情绪不明,继而又道:
“若不是小友与那惫懒小子向来同气连枝、兄友弟恭,这事情或也能成,但多少要令得老祖我迟疑许久。”
“迟疑许久,疏荷这辈子或就难再得这番机缘。”费天勤的金瞳微微转动,话锋一转,语气里头却也多了几分郑重:
“小友与你那掌门师兄不同,他之丹论,当年南応也曾与老祖我讲过。立意太大,不是好事,非是如他这等小修、甚至我颍州费家能担。
便算侥幸成丹,将来是风云化龙、亦或是迟滞不前,或都难言清楚。而小友你眼里头只有剑,心无旁骛,这却要便宜许多。
老祖我修行数千年,眼力不比寻常真人稍差、却有些心得能言语你听。你细细记了,便算难应你本事,总也无有错处。”
蒋青闻言,神色一肃,躬身答道:“晚辈求之不得,还请老祖指点。”
费天勤发声轻笑、分出枚翎羽一点,半空中一股温和的灵力散开,将堂内的凝神香烟气拢得更匀:
“修士结丹,首重丹论。丹论者,非炉鼎铅汞之术,实乃修士自证之道也。便以你师兄的‘清浊世’来做举例、内中是言‘心浊则世浊,心清则世清,非天地生浊,乃人心自迷’这些话有些意思,兼也应和此理。
不过你听后却不消执着于这其中的清浊之辨,只消再将你混元镇霄的‘混元’二字,细细思量。”
“‘混元’二字,细细思量”蒋青喃喃一阵,生出来些若有所思之色。
“老祖的意思是,‘混元’不仅是剑道之理,或亦是晚辈的结丹关节所在?”蒋青抬头,眼中带着几分探寻,肩头的通明剑猿也似有所感,抬起小脑袋望了望费天勤。
这老鸟呵呵笑了一声:“老祖我是这般想的,小友可参可悟,但修行之事,便算面前与你来做教导的是位大罗金仙,照旧亦不可尽信,仍需得敢思敢想,方才能证自身,”
费天勤言到此处语气一顿,继而言道:“这一点,你那惫懒师兄,倒是想得十分清楚。”
蒋青听到这里,都已觉有些茅塞顿开,便连含糊不清的丹论似也有了些明悟方向,即就又对着费天勤俛首拜过:“多谢老祖教导。”
“呵,这又算得什么教导?!”费天勤摇了摇头,又发言道:
“老祖曾我听闻你家有位姓连的师叔,在绛雪真人那里颇为得宠。他早年间在裂天剑派洪文上修得了部上乘剑理,当年还曾传做闲人谈资、却不晓得小友可否得授?!”
“不瞒老祖,若非连师叔如此厚恩,晚辈参透不得这份剑理,都恐难从卫顾泽手中留得性命!”
听得这里,费天勤眸中竟就再生一丝异色出来,固然连雪浦这等身份,自不可能得到洪文上修剑理真义,但蒋青不过一区区真修,便就能参悟巅峰上修所授剑理,却也难得。
毕竟认真说来,这老鸟历仕三朝、修行几千年,在真人之下向来纵横无忌,但裂天剑派的洪文上修,却就算得真正能令他忌惮的几人之一。
费天勤缓缓点头,淡声言道:“你家师兄倒是将重明宗这门风管得不错,你那师叔明明自己都难得自保,却还想着你们这些后辈。
若是康小子争气,再稳上二三百年,好令得这股子勠力同心的心气不散,将来你家前途,怕是不可估量。”
“多谢老祖夸赞,”
既然费天勤开口赞得是自家师兄,蒋青倒也坦然受了,不过他转头又抓着费天勤言语里头那“连雪浦难得自保”咀嚼一阵,正待发问,
却又见得上首费天勤看其反应、倏然一乐,继而又轻声念道:
“若是依着家中小辈所见,是要将你与你家师兄一般,纳成族中嫡婿,却才好再发教导。不然外头人或要言我颍州费家这是因了阿弟大限将至,这才广结善缘,或要招惹豺狼,”
蒋青听得这里,便要解释,不过却又被费天勤抢言道:
“这却是贻笑大方之言,小辈们一个个皆以为嫁些女儿出去,就能将双方合成一家、自此休戚与共。却不想这法子,却还要因人而异”
费天勤眸中生出来些戏谑之色,又发言道:“康大宝或能因疏荷这贫贱夫妻、被这一片痴心焐热,但小友却是不行。便算嫁十个、百个女儿予你,照旧亦是不行。”
此时这老鸟言语虽是糙了些,可蒋青被如此直白点中,先时一怔、过后却也不屑来做解释,这便面色一正、缄默不言。
然费天勤见其反应却未意外,反还特意解释言道:“讲这话不是言小友不对,其实归根结底,小友与你家那黑履师叔,其实是一样人物。”
蒋青眸光一滞,却仍旧未有开腔,便听得费天勤继续言道:
“修行人首重自身、天经地义。然小友比起黑履那小辈,却还要失些纯粹。小友除了自身以外,却也太过看中那两位师兄。甚至说,或还要将两位师兄、看得比自身还要重些。”
这老鸟再笑一声,悦声道:
“既如此,康小子若是一直与我家亲近,那小友便就不可能不与我家亲近,何消再嫁女拉拢、反还要白费些嫁妆?!老祖我却也清楚,便算对小友再好,亦不过是锦上添花。
哈,然老祖我却不吝得做这锦上添花。”
费天勤言语得如此直白,却就令得蒋三爷面色一沉,心头稍惊。后者心头只道这老鸟非但强横难匹,怎么竟还如此洞明人心?
“不过兄友弟恭虽是好事,但如此之下,或就与小友你心意相悖、要成小友你将来修行桎梏。
至于将来这是否思变、如何思变,却就是该小友一人思量的了,此后外人勿论是做何言、万莫轻信。”
听得这里蒋青却才晓得,原来这老鸟言了这么一篇长篇大论,竟就是为了引出这最末一句来做告诫。
如此这番苦口婆心,怕连好些费家上修都从未得过,却就是真将自己视作了亲近子侄。
蒋青心绪向来难得轻动,不过此情此景之下,却也不免对这老鸟生出来些真挚谢意,即就又不顾劝阻、大礼拜过。
“呵,”费天勤眼里头渗出来些得意,且言语也难得不做刻薄,“磕头虫”三字刚要喷出,即就又被其咽回口中。
它再分以翎羽,羽根倒持过来,点向其头顶梁上《剑丹图》,细声嘱托:
“这是当年在罴殒峰的时候,便就为小友你备好的。血剑门当年有位小辈自不量力,亲手赠我。然葬春冢一众宵小竟还敢揣着狗胆来抢,嘿嘿”
但见得这老鸟尖喙一开、似是乐了,蒋青便就晓得葬春冢那几位胆大包天的上修下场多半不好。
“虽是残图,但足够得小友参阅一番,多少能为结丹增些助力。我费家典籍前番迁至山北凤鸣州时,皆已搬走,不过我与东古、南応亦也与小友凑上些许、当也够得。”
蒋青顺着费天勤翎羽所指望去,只见《剑丹图》上除了修士负剑的身影,角落处还藏着几处细微的灵力纹路,此前他竟未曾察觉。
那些纹路蜿蜒如经脉,与他练剑时灵力流转的路径隐隐相合,图中修士剑尖凝聚的光斑,更是像极了他丹田中灵力汇聚的模样。
“多谢老祖厚赠。”蒋青再次躬身行礼,语气中满是郑重。他知晓费天勤口中的“些许典籍”绝非寻常之物,更遑论这张历经波折的《剑丹图》,这份心意,自不消多言。
费天勤摆了摆羽翼,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莫要谢得太早。这些东西虽能为你增些助力,却也需你自己悟透,且我家也不会为你提供结丹灵物。
你那‘混元’剑理,再配上这《剑丹图》的纹路,若能参透其中‘剑丹同源’的道理,丹品上头,或也能做些肖想。
只是切记,莫要将典籍当作教条,就像你练剑时不会照搬他人剑招一般。结丹之道于将来修行至关重要,莫做后悔之事。”
它顿了顿,金瞳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我家阿弟,便是前车殷鉴”
“晚辈明白了。”蒋青抬起头,眼中迷茫渐退。
“如此便好,”费天勤见状,金瞳中露出几分赞许:“好。时辰不早了,便应你师兄所请,往后便就在费家修行。若有修行上的困惑,老祖我若不在,东古、南応若有空暇,亦也求得。”
蒋青应了声“是”,伸手一招,一股清风小心翼翼地将《剑丹图》揭下,又接过费天勤递来的几卷典籍,不收入储物袋中,只是小心抱住。
肩头的通明剑猿似是知晓这些东西如何重要,遂也收敛了往日的活泼,乖乖伏在他肩上,不再乱动。
走到栖迟堂门口时,蒋青忽然转身,对着费天勤深深一揖:“老祖今日教诲,晚辈永世不忘。”
费天勤摆了摆羽翼,语气里头透着些洒脱味道:
“你自只管好生修行,老祖我修行几千年,在外头有的是人情可用,根本不消你这小辈来做担忧。
我颍州费家自前朝伊始绵延至今,仍是枝繁叶茂、自有道理,总不消你一小辈来撑场面。”
蒋青再不言是如何感激,只是俛首再拜。然费天勤再不应他,只是一挥羽翼,合上门扉,再是朝着空荡荡的堂内言道:
“重情重信兼有本事者,固然有些可笑可叹,却才好落注。好在现下这道理,南応也已晓得.”
这老鸟言过之后,却不晓得自己现下是该作何,便就又回味起蒋青前番在堂内所言的剑理、细细推敲,却觉有些意思。
然而才约么过了半盏茶工夫,它这兴致即就败了大半、只低喃起不久前传来的消息:
“银刀驸马沈灵枫竟然都能动了,这京畿有变,众家对宗室或要一改疏离现状,这于我费家而言,却算不得是一好事。”
不过这低喃声后许久,费天勤才又幽幽念道:“这清闲享不得太久了,哪怕是白参弘就在前头,那山北道,老祖我也得去上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