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蕊蕊偷偷打量着洪智有,心里泛起一阵嘀咕。
这副样子未免也…太老,太丑了点。
黝黑粗糙的皮肤,邋遢的衣着,跟她梦里那个才艺绝伦、风度翩翩的男人,差距实在太大。
她毕竟还是个怀春少女,对未来的白马王子总归是有着几分幻想的。
洪智有何其精明,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二话不说,转身走到墙角的水盆旁,掬起一把冷水就往脸上泼去。
他用力搓了几把,撕下了粘在嘴上的假胡须,又从口袋里掏出嵌链的金丝眼镜戴上。
前后不过十几秒钟。
当他再次转过身时,那个码头苦力的形象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是一个面容白皙英俊、气质儒雅的年轻人。
“蕊蕊,我叫洪智有,今年二十二,哈尔滨警察厅经济股股长,也是您父亲的手下,军统局上尉。”洪智有很正式的做了自我介绍。
吴蕊蕊看着如同变戏法一般的洪智有。
灯光下,他英俊得简直就像童话书里走出来的主角。
想到他居然是自己未来的…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砰砰”狂跳起来,脸颊也微微泛红。
“你会画画吗?
“能不能把沙滩,那座小岛附近的房子,最好还有…那个叫乐乐的小女孩,都画出来。”
吴蕊蕊开口了。
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从父亲骨子里遗传来的那份谨慎与精明,依旧让她保持着最后的理智。
“没问题,这是我的专长。”洪智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并不太懂画画,但这具身体的原主却是个中高手。
洪智有接过吴蕊蕊递过来的画夹和铅笔,手腕一动,笔尖便在纸上沙沙作响。
他画得很快,几乎没有丝毫停顿。
很快,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女孩形象跃然纸上,脖子上还戴着一个精致的长命银项圈。
吴蕊蕊凑近一看,整个人都惊呆了。
果真与她梦里那个小女孩一模一样,就连项圈的样式都分毫不差。
洪智有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潜入到自己的梦里去吧?
洪智有看着她震惊的神情,微微一笑,又随手在画纸的背景上添了几笔。
一座造型奇特的帆船形大酒店就这么出现在了画中。
吴蕊蕊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蕊蕊,听我一句劝,自由只在金钱之上。
“至于你想去美国学什么金融,那都是有钱以后的玩法。
“只要你有足够的钱,你说的话就会像圣经一样被人膜拜。
“你到时候可以站在镁光灯下大言不惭的说,其实你一点也不喜欢钱,对钱毫无兴趣。
“或者你可以指着我这张脸说,其实我压根不知道我先生长得很帅,我是脸盲。
“你一顿共享午餐可以开出十万美刀天价,照样一堆人排队预约。
“总而言之,只要你有钱,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所以,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见证奇迹,余生做一个对的人。”
洪智有放下笔,风趣的说道。
嗯,这倒是有几分梦里先生的味道了…吴蕊蕊被他逗乐了:“说的你好像很有钱似的。”
“反正供你施展拳脚是够的,我和老师一起捞钱,还供不起你玩啊。”
洪智有笑了笑,试探去握住她的手。
蕊蕊却像受惊的小鹿,猛地向后一缩躲开了:“时间不早了,我,我该休息了。”
“我却是有千言万语跟你倾诉。
“也罢!”
洪智有苦笑了一声。
他也是没辙。
吴敬中现在是东北区区长兼满洲站站长,按照军统编制,大区区长必须是少将级军衔。
这既是戴笠的提拔与磨炼,也有几分眼红吴敬中在中苏情报所为郑介民搞钱的缘故。
但凡有点眼力价的都能看到,只要老吴能活着从东北回来,前途不可限量。
而梅绍此时急着把蕊蕊弄到美国去,还要撮合她跟已经快过气的苏家联姻。
这里面要是没有猫腻,鬼都不信。
苏家极有可能给了梅绍一大笔钱。
老吴这会儿重面子,加上自身生死难料,也没想到那么长远。
若是梅绍一力促成,等蕊蕊去了美国跟那个苏建华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黄花菜都凉透了。
这或许是自己唯一能劝阻蕊蕊的机会。
所以,他才不得不兵行险着,搞出这看似疯狂、近乎神棍的举动。
这节骨眼上谁还讲什么逻辑,怎么好使怎么来。
“我,我再想想…可舅舅那边…”吴蕊蕊抿着嘴唇,眼神里满是纠结与无措。
洪智有笑了笑:“你应该庆幸,你舅舅现在还把你当个好糊弄的傻子。
“其实你稍微静下心来观察他,就会发现他考虑的未必是你的人生,而是他自己的私心。
吴蕊蕊低头不语,眼底闪过一丝警惕与忧虑。
“当然,处理事情要灵活点,乱世生存,得动脑子。”洪智有继续引导她。
“你就把你舅舅,当成你的第一块磨刀石好了。
“他要是问起来,你就说依旧想去美国,凡事都顺着他的意思来,省得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有时候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或许会打着为你好的幌子,直接把你绑去美国。
“你就说,想在津海多玩几天。
“我这几天都会在津海,等我走的时候,你如果下定了决心留下来,我会把这些事都替你解决好。”
“知道了,谢谢。”吴蕊蕊点了点头。
院子里,梅绍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踱着步对梅秋菊抱怨:“姐,这俩在里面聊什么呢,哪来这么多话。”
梅秋菊倒是不急:“没事,年轻人,多聊几句天而已。”
梅绍一听,火气更大了:“还聊?这都半个钟头了,都够生个孩子的了!”
他正要推门进去,洪智有正好从里屋走了出来。
“师母,天色不早,我该告辞了。”他已经粘上胡须,帽檐压的很低,确保不让梅绍二人看清脸。
“小洪,慢点,路上注意安全。”梅秋菊送到了门口。
洪智有一走,梅绍急不可耐的进屋质问吴蕊蕊:“丫头,他跟你聊啥了,怎么这么久?”
苏家人为了巴结上吴敬中这门官亲,暗地里给了他足足一百两黄金。
只要蕊蕊去了美国,他就会全程安排蕊蕊住进苏建华的出租屋里。
到时候孤男寡女,异国他乡,生米煮成熟饭,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梅绍绝不允许有人破坏自己的好事。
当然他自诩这也是为了外甥女好,苏家怎么样且不说,那宋孔两家不也都在美国留学吗?
“聊了聊去国外留学的事。
“他说父亲不同意我出国,想让我留在山城或者津海。”
一边说,她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梅绍的反应。
以前不觉得,现在经洪智有这么一点拨,她才发现,舅舅在这件事上确实执拗得有些过头,那份关心也显得太过刻意。
梅绍哪里想得到,自己一向单纯的侄女此刻已经起了心眼。
他连忙追问:“那你是怎么说的?”
吴蕊蕊摆出一副少女的高傲姿态,哼了一声:“这还用选吗?我爸就是个老古董,他哪里知道美国的好。我当然是听舅舅您的。”
梅绍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就对了,人要往高处走,眼光要放长远。”
“舅舅,”吴蕊蕊话锋一转,伸手挽住了梅绍的胳膊撒起娇来,“我这一走,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呢。我想在津海多玩几天,好不好嘛?
“舅,求求你了。”
梅绍此刻心情大好,只当是小女孩家家的玩耍心思,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
“好好好,那就再玩几天,不急。回头从香岛坐船去美国,一样的。”
吴蕊蕊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谢谢舅舅!”
翌日,穆连城的豪宅。
这位投靠日本人赚得盆满钵满的津海商会会长,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文玩核桃,正在庭院里悠闲散步。
他身边跟着现任夫人杜鹃。
杜鹃本是梨园的花旦,因为嗓子甜,身段好,又极会迎合日本人,如今已是津海城里炙手可热的“梨园大家”,就连本间雅晴都专门请她唱过堂会。
她跟穆连城在外人看来算得上是天作之合。
穆连城为了巩固和日本人的关系,去年底花费巨资风光大娶,那场婚礼轰动了整个津海。
“哎呀,听说那个关外的洪智有到津海了?”杜鹃扭着水蛇腰,娇滴滴地开口问道。
穆连城“嗯”了一声,脚步没停:“是,人就住在利顺德大饭店,排场搞得不小。
“我怀疑,他这次来,就是奔着我来的。”穆连城停下脚步,核桃在掌心转动的速度慢了下来。
“上次他有批皮货,被我扣了。
“我本想给他个下马威,断了他进关的念头,现在看来,怕是踢到铁板了。”
“哼,怕他做甚?”杜鹃不屑地撇了撇嘴。
“一群关外的土包子罢了。
“这可是津海卫,不是他们东北那旮旯。如今这城里,日本人和市政要员,哪个不给您穆大会长几分薄面?
“再说了,张四爷取代了姓秦的以后,漕帮上下都投靠了日本人。
“张四爷跟您可是称兄道弟,黑白两道,您横着走。谁见了您,不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穆爷?”
杜鹃凑上前,吐气如兰:“自从这个洪智有掌控了关外的皮货生意,咱们的货源就断了,这几个月损失了多少金条?
“在满洲国咱们动不了他,现在他自己送上门来,这不正是老天爷给咱们除掉他的机会吗?”
穆连城脸色阴沉,没有接话。
他当然知道损失了多少钱,那数字让他夜里都睡不踏实。
“没那么简单。”他沉声说,“洪智有前不久,刚干掉了涩谷三郎。”
“涩谷三郎?”杜鹃愣了一下,“他很了不起吗?”
“很了不起。”穆连城语气凝重,“他是哈尔滨的实际掌权者,手握重兵。
“洪智有到哈尔滨不过短短几个月,先是吞了关大帅的地盘,现在又弄死了涩谷三郎。
“这个人手腕非同一般啊。”
“那不就更得干掉他了?”杜鹃的声音尖利起来,“等他在这儿站稳了脚跟,还有咱们的好日子过?”
穆连城沉默不语,眼神里满是算计。
就在这时,管家老庞快步走了过来,躬身禀报:“老爷,太太,松田信武官来了。”
“哎哟,还等着干嘛,快请啊!”杜鹃眼睛一亮,踩着高跟鞋扭着丰腴的翘臀,急不可耐地就要往外迎。
穆连城站在原地,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杜鹃走了几步,感觉背后凉飕飕的,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她连忙转过头,对着穆连城尴尬地笑了笑:“我这不也是怕慢待了贵客嘛。”
穆连城扯了扯嘴角,干巴巴地回了句:“是啊,日本人嘛,咱可得罪不起。”
客厅里,面皮白皙、留着浓密短须的松田信已经坐下,穆连城亲自为他摆上了茶盘。
松田信没有半句废话,开门见山:“穆会长,你跟洪智有是不是有过节?”
穆连城还没开口,一旁的杜鹃就抢着笑了起来:“松田君,您这话说的。
“何止是过节啊,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他洪智有干的事,那等于是在刨我家老穆的祖坟啊。”
说话间,她那穿着肉色丝袜的美腿,在桌子底下轻轻地蹭起了松田信的裤腿,眼神魅的暗中拉丝。
她过去跟很多日本人和汉奸高层有过一腿。
其中最迷恋的就是松田信。
这个日本武官不仅长得英俊,在床上也比穆连城这个半吊子强得多。
要不是图穆连城的钱,她才懒得伺候这个全靠药物续着那点花活的老东西。
穆连城涵养再好,此刻脸色也有些挂不住。
他娶这个婆娘,不过是图她能搭上日本人的关系,有些事大家心照不宣。
可今天这事关乎身家性命,这个女人居然抢着发话自作主张,未免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他压下心头火气,很有城府地开口:“松田君莫非是跟洪智有有怨?还是说,您是特地来提醒穆某,不要轻举妄动?”
他又把皮球踢回给了松田信。
“我知道穆老板的把兄弟张四爷,手下养着不少亡命徒。”松田信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一千把斧头去砍一个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我可以默许你们动手。”
穆连城后背发虚,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掏出手绢擦了擦,脑子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他不想跟洪智有结仇。
做生意的,讲究以和为贵。
皮货买卖是暴利,他虽然扣了洪智有一批货,可现在关外的货源断了,自己的路也堵死了,这叫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他甚至盘算过,择日亲自去一趟哈尔滨,跟洪智有坐下来好好谈谈。
他相信,洪智有这么久没有施展报复,肯定也是想跟自己谈。
毕竟,这世上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穆连城甚至觉得洪智有这次来津海,八成就是来找自己谈判的。
既然能和气生财,他想不出任何理由,要去帮松田信当这把杀人的刀。
可是如果直接拒绝,就等于泄露了松田信想杀洪智有的计划。
万一洪智有平安离开了津海,松田信必然会猜忌是自己告了密。
日本人向来霸道,翻脸无情,松田信又是本间雅晴的副官,自己同样得罪不起。
松田信这是把一盘阳谋明晃晃地端在了桌上,逼着他必须选边站。
这一招让老辣如穆连城,一时间也觉得喉头发干,不知该如何接了。
良久,穆连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松田信拱了拱手:“穆某愚昧,还请松田君指点迷津。”
松田信放下茶杯,简单而直接的说道:“穆老板,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我可以帮你支开警局的人,同时,我也会暗中助你一臂之力。
“你我联手,这次一定要让洪智有永远长眠于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