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曦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紧绷的弦仿佛也跟着断了。
他端起酒杯,语气和缓了不少。
“老弟,我知道四千五百两黄金不是笔小数目,搁谁都心疼。
“不是老兄我逼人太甚,实在是上命难违,咱们都端着人家的饭碗,身不由己啊。”
周曦叹了口气,身体前倾,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我来时,叶先生再三叮嘱,说你老弟是爽快人,那就是小孟尝在世,信陵君再生啊。
“这样,我回头跟戴老板说说情,你给个四千两黄金就行。
“三天内凑齐,你看如何?”
洪智有心里冷笑。
戴笠手下这帮特使,一个个虽然五毒俱全,但谈起买卖来都有两把刷子。
先是狮子大开口,报一个天价,再连砍两板斧下来当好人。
这套路搁在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土财主身上,还真就架不住,得感恩戴德地把钱送上。
他估摸着,四千两也远不是戴笠的底线。
按十两一根的大黄鱼算,三千两就是足足三百根。
这笔钱无论放在哪儿,都是一笔能掀起滔天巨浪的恐怖经费了。
周曦多要这一千两,回去在戴笠面前就是天大的功劳。
洪智有满脸惊喜与感激,一拍大腿:
“好啊!
“周先生这么给面子,我洪智有要是再推三阻四,就太不识趣了!
“三天!三天内我肯定凑齐!”
说着,他干脆利落地拍了拍手掌。
春三推开门,躬身走了进来。
“爷,您吩咐。”
洪智有笑道:“咱这不是有几个漂亮洋妞吗?
“一并给周先生送过来,好好伺候着。”
“明白。”
春三领命转身离去。
“哎,洪股长,这,这哪使得。”
周曦连忙起身假意推辞,脸上却已经泛起了红光。
“我今儿过来就是喝杯酒,交个朋友,这要让戴老板知道了,不合规矩。”
洪智有上前一步,挤眉低声说道:
“老哥,说这话就太见外了。
“咱们都是给戴老板办事的,我的店,那不就是戴老板、你的店吗?
“在自家店里住着,还不兴吃点好的,让人陪舒服了?
“你就当这是在自己家,安心享受就行,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周曦听着这通吹捧,骨头都轻了三两。
他这辈子还真没开过洋荤。
他激动地端起酒杯,手都有些发颤:
“那…那就多谢老弟了!”
洪智有哈哈一笑,也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
“哈尔滨别的不说,就是美女多。
“我这几天应酬太多,腰子疼的厉害,就不陪老哥了。”
周曦心领神会,连连摆手:
“请便,请便!老弟你先忙!”
待洪智有一走。
春三立刻领着两个金发碧眼、身段高挑的俄国姑娘走了进来。
紧接着,又有几个身穿和服的漂亮艺伎鱼贯而入。
最好的清酒,刚出锅的地道东北名菜,流水似的送了上来。
周曦和他那两个心腹手下,算是彻底掉进了福窝里,被伺候得飘飘欲仙。
接下来的几天,洪智有亲自款待周曦。
白天,带他去城里最高档的西餐厅吃牛排,去商场买最时髦的呢子大衣和名牌手表。
晚上,就在樱花会所里摆下盛宴,日本艺伎、俄国舞女、朝鲜姑娘,每天换着花样地伺候。
周曦彻底被这纸醉金迷的生活腐蚀了。
整个人都泡在了温柔乡里,乐不思蜀,早就把戴老板的命令抛到了九霄云外。
两人更是称兄道弟,好得穿一条裤子。
夜晚。
那间不起眼的老旧平房里,空气依旧阴冷。
马奎摊开一张油腻的纸包,里面是香喷喷的猪头肉。
他倒上一杯烧刀子,就着肉喝了一口:
“余波,周先生那边,进展如何了?”
余波缩在火盆边,搓着手,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他只说让咱们等着。”
马奎冷哼一声,将酒杯重重地顿在炕上。
“等着,等着!
“以前还能跟着梢,现在倒好,每天就是花生米、猪头肉就酒,合着弟兄们在山城差这一口?”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火气。
余波感受到那股逼人的寒意,硬着头皮说:“要不…您亲自跟他见面打个招呼。”
“你是傻吗?”
马奎猛地一瞪眼,眼神凶狠:
“咱们是来干什么的?是来跟踪、下手的!
“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周曦,我去找他,立马就会被人反跟踪,咱们就没了存在的意义!”
余波被他吼得一哆嗦。
“那…那咋办?”
马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给他打电话!
“就说再没消息,就别怪老子回山城,向毛主任打他的报告!”
余波犹豫了一下,又出了个主意:“马哥,要不咱们见见满洲站站长吧?
“让他用电台发电报给毛主任,也算有个交代。”
马奎招了招手:“你过来点。”
余波以为他同意了,连忙笑着凑近了些。
马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压低了声音:“你他妈就是个屁!
“成天想一出是一出!
“满洲国在日本人的统治下,连老鼠都活不下去!他见了咱们,转头就能把咱们卖了换钱!
“退一步讲,万一你被抓了,会不会供他出去?
“人家傻啊,能见咱们。”
他松开手,恼火地将余波推开。
“打电话,催催周曦那个废物!
“有钱搞钱走,没钱就杀人。
“哪这么多屁事,磨磨唧唧的。
“妈的,这鬼地方,我真是一天都不想待了!”
余波被骂得狗血淋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是,是,我这就去联系周先生。”
翌日。
福泰皮货店。
洪智有走进店里,这会儿没什么客人,他直接靠在柜台边,点上了一根烟。
“老师,准备好了吗?”
吴敬中眼皮都没抬,依旧拨弄着算盘。
片刻后,他才从柜台下面,拖出一个沉甸甸的皮箱艰难的放在了柜台上。
“咔哒”一声。
洪智有打开箱子。
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二百两。
吴敬中放下算盘,声音冰冷。
“我警告你小子,这是满洲站和我个人攒的全部经费了。
“你要是玩砸了,我就炸你上天,大家都别活了。”
洪智有合上箱子,脸上没有丝毫紧张:
“放心。
“跟着我,您什么时候吃过亏?”
吴敬中冷哼一声,眼神里全是怀疑:
“谁知道你小子是不是放长线钓大鱼,就等着这一把,把我彻底梭哈了。”
洪智有笑道:“对谁我也不敢这么对您啊。
“您是谁?您可是我老师,是蕊蕊的父亲。”
不提蕊蕊还好。
一提,吴敬中心口就一阵绞痛,烦躁地摆了摆手:
“滚吧。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跟戴老板斗法。”
卧槽,好沉…洪智有直接向肖国华招手,“老肖,帮把手。”
肖国华走了过来,单手拎起皮箱,快步走到汽车边,装进了后备箱。
夜晚。
樱花会所。
后院,一间僻静的雅间。
空气里弥漫着清酒与炭火交织的温热气息。
周曦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眉头拧成了疙瘩。
洪智有推门进来,笑问:“老哥,怎么一个人喝上了?
“这美人在怀,温酒在侧,什么事能让你愁成这样?”
周曦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烦躁与酒意。
他叹了口气,将酒杯重重放下:“老弟,你有所不知啊。”
他朝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确认没人,才继续低声说道:“我这次过来,随行的还有一拨人。
“他们是毛人凤的人。
“这些人平日里就妒忌老板器重我,现在正琢磨回去打我的黑报告呢。”
洪智有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以下犯上?
“这帮人胆子也太大了吧,在军统这可是大忌,好歹你也是特派员啊。”
“可不是嘛!”
周曦一拍大腿,积压的火气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我怎么了?
“我兢兢业业地在这儿跟老弟你商量黄金的大事,为了党国经费殚精竭虑。
“他们倒好,天天睡大觉,啥事不用干,现在还敢打电话催我,管起老子来了!”
洪智有嗤笑一声:“谁啊,这么不开眼?
“你把名号报给我,我叫人过去给他松松筋骨,让他知道知道哈尔滨的规矩。
“别的不敢说,在这地界上我说话多少还是有点分量的。”
周曦脸上闪过一丝意动,但很快又颓丧地摆了摆手:“还是算了吧。
“毕竟是毛人凤的人,戴老板现在对姓毛的看重得很。我惹不起,只能忍一忍了。”
说到这,他抬眼看向洪智有,话锋一转。
“老弟,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难处。
“这些天,蒙你盛情款待,兄弟我也算替你多扛了一段时间。
“可该说不说的,金子的事不能再拖了。再这么下去,我没法交代,戴老板真得跟我急眼了。”
洪智有笑道:“周哥,看你这话说的。
“搞得好像老弟我,是在用酒色财气故意拖延你一样。
“我是那种人吗?”
他凑近了些,一脸真诚:
“我是真把你当自家哥哥看待,巴不得你能在哈尔滨多待一段时间,咱们兄弟俩好好亲近亲近。”
周曦被他这话说得心里熨帖,端起酒杯冲他举了举:
“得,老弟你的厚爱,哥哥我心领了。
“咱们还是…谈正事吧。”
洪智有点头:
“谈!
“今儿就谈妥了!”
他站起身,冲周曦神秘地眨了眨眼:
“走,我给你一个惊喜。”
周曦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但琢磨了一下,还是跟了出去。
洪智有领着他,穿过回廊,到了会所深处的一间雅室。
这里比其他地方都要安静,门口甚至没有侍者。
他掏出钥匙,打开了厚重的木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黑色大理石桌,桌上堆着一个高高的小丘,上面盖着一块黑绒布。
“老弟,你这是在搞什么把戏?”
周曦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洪智有走到桌前,猛地一伸手,掀开了那块黑色的绒布。
“哗啦!”
一瞬间,整个房间都被金色的光芒照亮了。
灯光下,一根根大黄鱼堆迭成了一座小山,刺眼夺目的黄光几乎让周曦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老弟,这,这得有多少啊?”
洪智有从兜里摸出一根雪茄,点燃豪气吐了个眼圈:
“不多。
“也就九千两而已。”
周曦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九千两!
还他么而已!
戴老板的十年之约,竟然就这么…堆在了自己面前?
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不是说…没这么多吗?”
洪智有笑了:“没办法,谁让咱们是兄弟呢?
“我仔细寻思了一下,这钱迟早都得给戴老板,早给晚给都是给,还不如卖兄长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周曦激动的浑身都在哆嗦。
他看着洪智有,眼神里全是妒忌和感激,差点当场跪下叫声干爹:
“老弟!你这…你这是大恩大德啊!
“戴老板要是知道了,肯定得重重嘉奖你!”
洪智有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我人在哈尔滨,吃香喝辣的,嘉奖对我没啥意义。
“这,就权当是替老哥铺的青云路了。”
“感谢,感谢!”周曦感激道。
洪智有走到一旁的酒柜,拿出一瓶香槟,“砰”的一声打开,给周曦倒了一杯:“老哥,觉得满洲国如何?”
“人间天堂!”
周曦端着香槟,眼睛却一秒都没离开那座金山。
洪智有喝了一口香槟,声音忽然变得有些玩味:
“我知道,这批金子送回去,嘴上说是军费,其实就是进了戴老板的私人腰包。
“我就是好奇问一句,这么大一笔钱运到山城,你这位头号功臣,能分到多少?”
周曦有些尴尬地说道:
“我…我就是个跑腿办事的。
“老板能赏我几根就不错了,按规矩顶天就十根吧。”
“十根?”
洪智有重复了一句。
“十两一根,那就是一百两黄金。嗯,不少了。”
他说着,忽然走到了金山旁边。
在周曦震惊的目光中,洪智有伸出双手,直接扒拉了一大堆金条,推到了周曦面前。
“老哥,这里大概有五百两左右。
“都是你的了。”
周曦彻底懵了。
他看着面前的金条,又看了看洪智有,舌头都大了:“啥…啥意思啊,老弟?”
洪智有晃了晃酒杯道:
“这五百两,是我个人送你的见面礼。
“另外,我还会再送老哥你一笔现金。”
周曦干笑了一声,下意识警觉了起来:
“老弟,你…你有话不妨明说。”
“咱们是兄弟,我就直说了。”
洪智有脸上的笑容敛去,冷笑道:
“我这人,天生就是个犟种。
“上次营救曾站长,我费心费力,戴老板非但没有半句嘉奖,反过头来就勒索我百万现金和万两黄金。
“这口气,我咽不下。”
他指了指那座金山,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狂傲:
“黄金,老子有的是。
“但是,一厘一毫,我都不想给他戴笠。
“事,就是这么个事。你老哥,看着办吧。”
周曦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大半,冷汗从额头上冒了出来:“老弟,你想跟老板对着干?你…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你的这些钱,我有命收,没命花啊!”
“是吗?”
洪智有冷笑一声。
“现在关内都打成什么样了?
“日本人都快打到广州了,香港也丢了。你觉得,委座还有几成把握能翻盘?”
周曦面色一沉,不言语。
“你想想,曾站长那件事。
“要不是我去津海花钱打点,他早就被日本人给毙了。其实根本没花多少钱,也就几百两金子。”
洪智有踱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曾站长可是戴老板最器重的门生,一方大员,他连这点钱都舍不得花。
“如果哪天你落在了日本人手里,你觉得能有活路吗?
“你是戴老板的红人,应该比我更明白。
“老板向来打着家国大义的幌子,到处搜刮敛财。
“前线的将士连肚子都填不饱,他养在外面的那些情人们,一个个穿金戴银,挥金如土。
“我又不傻。
“我这金子扔水里听个响,也比送给他强吧。
“说这些,是想告诉老哥,别太把党国那套当回事了。这战争,还有的打呢。
“再说了,万一兵败,戴老板和委座他们带着万贯家财,坐上飞机就跑了。
“人家到哪儿都能吃香喝辣。
“老哥你呢?你怎么办?”
“就算侥幸不死,还能像现在这样风光吗?”
周曦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都在哆嗦:“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咱们得两头下注。”
洪智有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
“你得向着我。
“万一将来有什么变故,凭老弟我的人脉,保你来满洲国继续享福,不是问题。
“实在不行,去香港也行啊。
“有了我送你的这笔钱,你现在就算直接出国,下半辈子也足够无忧无虑了。
“人活着这一辈子,图什么?
“不就是个荣华富贵,逍遥自在吗?你老哥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给人家当狗,最后还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何必呢?”
周曦有些晕乎,但还没傻:
“老弟,我理解你的意思,也很想帮你。
“只是…眼下毛人凤那帮手下正盯着我,这笔钱要是没个交代,咱们俩都得挨枪子,谁也别想好过。”
洪智有笑了。
“我当然知道。
“我也没想过要跟老板撕破脸皮。”
他凑到周曦耳边,压低了声音:“这样,我这儿有个计划,你听听,看行不行…”
他低声耳语了几句。
周曦听着,脸上的恐惧和犹豫,渐渐被兴奋和贪婪所取代。
他听完,猛地一拍手。
“可以!这个法子太妙了!
“如此一来,责任就全是行动队那帮蠢货的了!
“老弟你还能顺道卖毛主任一个面子!
“戴老板那边,我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不过…”
洪智有笑了笑,一切尽在掌握。
“我都准备好了。”
他走到墙边的柜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机递给了周曦。
周曦立刻会意。
他接过相机对着那座金山,从不同的角度“咔嚓咔嚓”地疯狂拍了一通。
“行了!老弟,你赶紧装箱,我尽快行动!”
周曦语气里充满了急不可耐。
洪智有点了点头。
“好,合作愉快。”
周曦转身就要走,洪智有却喊住了他。
“老哥,急什么。
“先把自己那份拿走。
“剩下的钱,等你到了山城,我让人折换成美金,给你送过去。”
周曦大喜过望。
他连忙脱下呢子大衣铺在地上,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双手并用挑了五十根沉甸甸的大黄鱼,一卷欢天喜地地离去。
翌日上午。
哈尔滨的街道上,行人稀少。
洪智有穿着破旧棉袄,拢着袖子,慢悠悠地走过一栋不起眼的老旧平房。
他看似在闲逛,眼角余光却始终锁定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拢着袖子走了出来。
伪装的洪智有眼神顿时一亮。
呵,还真是老熟人啊。
老马!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