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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一章 顾为经之问

  “有人说有这样一个科幻世界,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存在,他在时空之中不停的轮回转世,数以亿万次,最终构成了这个世界。每一个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帝王和乞丐,全部全部全部…都是他自己。”

  “我不是想要讨论哲学意义上世界观。太抽象,也太缥缈。”

  顾为经说。

  “但当我在拥抱顾林的时候,我觉得我在拥抱我自己,当我在看到苗昂温痛哭流涕的时候,我清晰的觉得,我自己正在痛哭。他们的伤痛,他们的悲剧,他们的恐惧,对我而言是全然真实的存在。”

  “举目可见,触手可及,入耳可闻。”

  “这些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如同发生在我的身上。我知道,很可能很可能,今天坐在这里和你对话的就是苗昂温,很可能就是顾林。我们是一颗骰子的三个面。只是在上帝掷骰子的时候——”

  “我的运气稍微稍微好了一丝丝而已。”

  “只是我更能想的明白利害关系,那天,豪哥支票上的数字还不够打动我。”

  “你看?”

  顾为经耸耸肩。

  他的侧脸映玻璃上,一缕缕的黑发搭在额上,看上去像是沉思的雕塑。

  “你知道,这件事可怕之处在哪里么?”

  “这件事的可怕在于…这是标准的豪哥理论啊。”

  “对我来说,那段噩梦般的经历已经结束了。我赢了,我自由了,我逃出生天。我永远的离开了西河会馆。我拿奖,在大美术馆里办画展。我生命中有那么多愿意关心我的友人。生活如此美好。”

  顾为经挥了挥手里的宣传页。“豪哥临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说出这句话,他做不到。而我,我似乎可以这么说了。”

  “可我发现,我走了一大圈,跑到了几千公里以外。跑到了汉堡来上学,可我一回头,发现——西河会馆的大门,就在我的身后。他的影子,就在那里,时刻都会捉住我。”

  这就是一个经典的鬼打墙的惊悚故事。

  “你说我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顾为经想了想,他点头同意。

  “伊莲娜小姐,你说对了。我就是缺乏安全感。”

  “不会有事了。”

  安娜说。

  “不不不,不是一个概念。安全?我当然很安全。豪哥的手下威胁我说,不交豪哥这个朋友,那世界上有很多不那么安全的国家。我在美国开画展,也许就有墨西哥的枪手找到我。我爷爷去马来西亚溜个弯,也许就有人把硫酸泼在他脸上。”

  “这事儿吧?以前我就觉得是虚张声势的恐吓,更何况,豪哥都完蛋了,我当然不担心有人把我绑去西河会馆,或者套麻袋什么的。”

  顾为经仿佛置身于一种冰冰冷冷的恐惧中。

  “我说的恐惧指的不是,我一回头,发现有一把枪顶在我的脑袋上。而是我随手走进咖啡馆,走进一家酒吧,发现,一位衣冠楚楚,衣领上插着玫瑰花,也许还撸着猫的对我举杯。问我——”

  “现在,多年以后,你终于明白了么。”

  “顾先生。”

  豪哥说,人人都有个价格。豪哥对顾为经说,一个人只有一个命运。所以,善恶没有任何意义,有意义的只有命运本身。成为好人,或者成为坏人,在最初投骰子的那一刻便定好了。

  如果命运让你面对着和我一样的抉择,那么,你就会成为我。

  所以。

  为什么非要责怪他呢?

  “我需要一个理由。让我告诉我自己,如果那天,台子上放的是不可思议的5000万美元,我也会拒绝。我必须要找到一个理由,让我告诉自己,一个人不应该只有一个既定的命运。”

  “十七岁的时候。我面对那个选择时,我拒绝的原因是因为。我认为这是买命钱。我认为这钱有命拿,没命花。我认为沾了这个钱,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这是一个好的回答,一个正确的回答。”

  苗昂温已经用自己的痛苦,印证了这个回答的正确性。

  顾为经说道。

  “我还想要一个更好的回答,一个更加坚定的回答。”

  为什么不应该会做坏事——因为做坏事一定会遭受到惩罚。

  为什么不应该撒谎——因为撒谎,会有一个暴躁的老头,像是投棒球一样,把一块山寨的手表砸在你的脸上。

  禅宗说,世界上有六道轮回。

  持善念,做善事,那么就会积攒福报,最后来世托生到一个好人家。相反,做的恶事太多,就会入恶鬼道,入畜生道,受阿鼻地狱之苦。

  天主教说,做了好事,死去的时候,就会有天使接引你去天堂,恶贯满盈,就要去地狱里好好的呆着。

  埃及的传说里,冥界会有一支天平,称量一个人心脏的重量。比羽毛更轻,他就会得以飞升。

  所以西河会馆里,顾为经瞪着豪哥,告诉他,如果世界上有地狱,他要得乖乖去地狱。如果地狱有十八层,那么你就要去第十八层。如果地狱里有咕咕冒泡的硫磺泉,那么你就要去泡沽沽冒泡的硫磺泉。

  但是。

  如果这个世界上就是没有什么永恒的宇宙意志,没有长的翅膀的天使,死后没有一只能够乘量善恶的黄金天平,在茫茫的宇宙里,地球只是一粒尘埃,人类只是尘埃之上的尘埃。

  你一生的故事,一生的一切悲欢喜乐,皆依附在这粒小小的尘埃之上。

  没有好坏。

  没有评判。

  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只是好人与坏人一起,归于永恒的寂灭。

  那又该怎么办呀?

  想想看,你能想象,有一个长着翅膀的蚂蚁之神,拿着一支天平在那里认真计算,两只蚂蚁生前,那一只是“更高尚”的蚂蚁么?高尚的蚂蚁有什么奖励?

  是再做一遍橙黄法老蚁?

  还是头上多了一个光环,荣耀的升入蚂蚁天国,哪里堆放着吃不完的芝士烧烤味薯片屑?

  有些人会觉得,这样的回答里会包含着一种假设。

  不做坏事,因为做坏事会被惩罚,是否意味着,如果做坏事可以不被惩罚,那么就可以做坏事。

  说谎话是不对的,因为说谎话会有一个暴躁老头把手表丢到你脸上。

  这是否又意味着。

  如果没有这个暴躁老头的出现,那么就可以去撒谎。

  “当撒谎可以带来足够大的利益的时候,为什么要选择去说真话。”顾为经重复道,“这是塞缪尔·柯岑斯在水彩课堂上,询问我们大家的问题。他说这件事在他身边一次次的发生。”

  “那一天。”

  顾为经轻声的叹息。

  “我也问自己。当做坏事可以带来足够大的利益的时候,为什么要选择去做好事。为什么,哪怕我相信,这件事似乎不会有任何实质上的惩罚,我依旧不能有任何的妥协。”

  顾为经说道:“我依然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寻找不光是拒绝300万美元的理由,也是拒绝5000万美元的理由。”

  “我是一个画家,也许,有一天,我能够成为真正的艺术家,我觉得我自己应该要去回答这个问题。”

  九岁的维特根斯坦思考过后。

  他告诉自己,这件事情是“对”的,当撒谎可以带来足够大的利益的时候,似乎撒谎就是最优的选择。

  顾为经很害怕,很害怕。

  有一天。

  他会认真思考过后,也会觉得这件事情是“对”的。

  这个世界本质就是这样。

  窃钩者贼,窃国者候,自古英雄写春秋,自古英雄写春秋。

  那么…

  这该是一场多么大的悲剧啊。

  “而如果…这件事和豪哥没有关系。单纯就是有一天,有人拿了几百几千万美元,让我来画一幅充满杰出情感的作品。画的好,这些钱就都是我的。”

  “我能够拒绝么?”

  “我能够画出来么?如今的我难道真的能够清心寡欲,全心全意的投身在创作之中,把作品画好么?”

  顾为经嘲讽的笑笑。

  “伊莲娜小姐,您是一个杰出的艺术评论家。我想询问你,万一我真的画出来了,那该怎么办啊。”

  “我要满脑子都是对于这张钞票的渴望,然后成功画出一张呕心沥血的作品,用来交换这张钞票。”

  顾为经迷茫的询问道。

  “我怀着对于钞票的渴望落笔,收笔之后,真的一张金光闪闪的支票出现在我的身前。那么,我到底画的是艺术品,还是跑到美联储,认真学习画正版美元去了?”

  “我来搞定变色油墨!”

  ——电影《无双》·周润发——

  “你一边在欧洲美术年会上批评,布朗爵士和CDX,马仕那些人搞的缪斯计划,是可耻的堕落,是金钱对于艺术市场的侵蚀。艺术家就应该自由的表达自己。结果,遇到了让您觉得不开心的事情。”

  顾为经说:“你的第一反应就是掏出支票本来,施一个咒语,用堆积如山的金钱把威廉姆斯原地埋掉砸死。你轻描淡写的就摧毁了他。”

  “我还要说多少遍,我给了威廉姆斯选择的机会!”安娜很少这么大声的说话。

  “有什么区别?”

  顾为经反问道。

  “威廉姆斯演奏了,他搞砸了。你告诉他,很遗憾,他不是巴赫,每一次弹琴的时候,都要他记住,你给过他实现梦想的机会,是他没有这个能力。”

  “可那天,要是他的经纪人让他放弃了这次机会,我觉得他们两个就可以直接散伙了。这种事情,经纪人怎么拦啊,他们直接原地就反目成仇人了。就算,非常小的概率,威廉姆斯自己清醒了过来,他摇头拒绝了。”

  顾为经想象着。

  “我觉得结果不会有任何区别的。”

  “往后很多年,他每一次弹琴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这一天。他都会想起,曾经有个实习梦想的机会,就摆在他面前,而他放弃了。他连尝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他依然会遗憾的彻夜难眠。”

  “伊莲娜小姐。您用您的哲学造诣,您用您对于人性的洞悉,摧毁了他。我相信,要是威廉姆斯真的把那首曲子拉好了,您真的会把许诺的东西奖励给他。我也相信,在您开口的那一刻,你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伟大的艺术家就应该能够克服难关,也应该能够战胜压力。”伊莲娜小姐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始终不懂。“威廉姆斯没有成功,仅此而已,他没有成就伟大的潜质。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充满纯粹艺术理想的人,那么他就应该有能力拉好那支曲子。这是公平交易!我愿意为了伟大付费,但我不为平庸买账!”

  只有对于点石成金魔法石没有贪婪的占有欲望的人,才能成为魔法石的主人。

  波特!

  “他才20岁,还是个大学生。用伟大这样的词汇要求他,似乎也太早了一些吧。”顾为经说,“你说他不是巴赫,可哪怕是当年巴赫,之所以跑去莱比锡应聘宫庭乐师,也不是出于什么艺术理想,而是纯粹想要一个混入上流社会露脸的机会。这是你告诉我的故事。”

  “这比梦想着在维也纳金色大厅里演出的威廉姆斯,有任何高下差别么?”

  安娜生气了。

  她很少这么生气。

  为什么,他就非要用威廉姆斯的无能,来苛责她呢。

  “你不喜欢威廉姆斯。你也曾责怪他。”

  “是的,我完全不喜欢威廉姆斯,我讨厌他讨厌极了。”

  顾为经也讥讽的笑笑。

  “可伊莲娜小姐,你就是不明白。”

  “威廉姆斯有过的痛苦,我也有过,威廉姆斯有过的彷徨我也有过。这和我讨厌他并不冲突。你做这件事情的时候,觉得开心极了,一定充满了报复得逞的快感。认为这是一场自己心智的胜利。威廉姆斯在您面前,就是一粒灰。”

  “而我。”

  “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觉得那个手足无措的被人碾碎的人。他就是我自己。”

  “你知道威廉姆斯为了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努力么?我在汉堡音乐学院上课的时候,听过一些传闻。我也和他曾在酒店里住宿,不管这是不是演的,他都是每时每刻都在拼命的练琴的人。吃饭时都在翻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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